「凝香儿﹖」
「是啊,告诉公子您一个秘密,您可别说出去。」温柔神秘兮兮地凑近这公子,咬 耳朵道:「您总是来看我一个,封姐姐吃味儿啦﹗她说公子您那么高的才情,怎会对她 的琴艺竟不屑一顾,她好气的吶﹗」
「是、是吗﹖」这公子哥听得飘飘然的。
温柔趁热打铁,装出哀怨的表情﹕「奴家舍不得,但是……又实在不想伤了我等姐 妹的感情……公子啊,不如就请封姐姐为您弹奏一曲,奴家改日再献丑,可好?」
「好好……」听说有美人为他争风吃醋,这公子早忘了自己姓什么了。这会儿恐怕 要他去跳西湖,他也一样迭声说好。
大功告成﹗温柔对服侍身后的小媚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把封凝香拖来。
「公子,奴家先告退、记得为封姐姐消消火啊……」温柔陪着笑起身,等退得够远 了,一转头急忙朝兰灵那头赶去。
兰灵的泪仿佛更激起了顾世学的色心,他放纵地笑,抬起兰灵精巧的下巴﹕「怎么 ,不爱喝酒吗﹖没关系,多喝几杯你就会喜欢上的。来,我敬你。」说着又要强灌。
「不要……不、不要……」兰灵泪眼朦胧,虚弱地抗议,早就吓软了。
「唉呦,我说顾二少爷啊……」温柔冷不防插上前,边娇笑着,边大咧咧地推开兰 灵唇边的酒杯,将颤抖的她护在怀中,「您怎么把我的兰妹妹给惹哭了呢﹖我这做姐姐 的会心疼哦!」
「哦﹖」顾世学被温柔故意卖弄的风情夺去了注意力,眼珠在温柔身上转了转,「 原来温大美人过来是心疼姐妹啊﹖我还以为你终于想起我了呢﹗」
「呦﹗看公子您说的这什么话!」温柔安慰地拍着兰灵的背,眼波流转,举手抬足 间毫不掩饰天生的媚态,「这岂不是折煞奴家……您要奴家如何向您陪罪呢﹖」
顾世学看看风情迫人的温柔,又看看温柔怀中低泣,妆早被泪水糊了的兰灵,立时 就下了决定,重新倒了杯酒递给温柔,勾引地笑﹕「好﹗就罚温大美人陪我干上三壶, 如何﹖」
「焉敢推却?」温柔顺势将兰灵拉起来,自己代替她坐在顾世学身边,仰头一口吞 下烈酒,朝那色狼晃了晃空杯底,「奴家先干为敬。」
「好好,不愧为杭州城首屈一指的花魁,果然爽快﹗」顾世学眉开眼笑,再不看兰 灵一眼。李嬷嬷朝温柔投去感激的一瞥,连忙打手势让人将兰灵搀扶着退了下去。
迫于无奈,陪着那色狼喝了六壶花雕酒,温柔的酒量虽好,脚步也不禁有些虚浮了 。不过不幸中的大幸,总算没起冲突便救下兰灵,她自己也没让那色狼占多少便宜…… 算是值得庆幸了。
才走到飘香阁楼下,温柔猛地煞住脚步,讶异地抬头张望。那声音……是兰灵吗﹖ 好激烈的琴声﹗紧凑密急,像是狂风骤雨,又像怒海惊滔,那架式好似有千军万马,一 批接一批奔腾而来,要将人活活吞没、踩死……温婉拘谨的兰灵,竟弹得出这样霸道的 曲子﹖从窗口望见主子,小媚慌忙奔下楼来迎接:「小姐﹗」
「嗯。」温柔应了一声,开始解下沉重的耳环、珠链、簪钗梳蓖等物,一件一件交 到小媚手里,看了看楼上问道﹕「那是兰灵吗﹖」
「是啊﹗兰姑娘一回来就闷在房里弹琴,我们都不敢去劝呢……」小媚悄声说,话 语几乎被琴音掩盖。
唔,也对。这飘香阁里除了她和兰灵两个清倌,住的都是丫环、厨娘之类,平时兰 灵待人就疏离,现在听她那杀人似的琴音,谁敢招惹﹖偏李嬷嬷还在前厅忙着……温柔 叹了口气﹕「我去劝劝她。」
「小姐你……你现在一身酒味呢!要不要先--」小媚担心地看着脸上有些发汤的 主子。
「我没事。」温柔苦笑着摇了摇头,「李嬷嬷什么时候成了天大的老实人,花雕里 也不搀点水……真是的﹗来不及回房里歇口气,只能差小媚去为她准备好梳洗的水。温 柔深深吸了口气,跑去敲兰灵的房门。
「兰灵﹖」她扣了扣门。里面的琴声依旧像是狂风骤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会不会是听不见﹖温柔缓缓地推门而入﹕「兰灵﹖兰--呀﹗」
琴桌前,兰灵垂着头,像是不要命一般弹奏着,激动得全身颤抖。她那一双手,就 如两只急速在风里翻腾纷飞的白玉蝴蝶--两只沾血的玉蝶!
如此猛烈的弹奏法,她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如何承受得住﹖兰灵的十指早就被琴弦磨 得红肿,好多处划出了血痕,一颗颗细小的血珠衬着苍白的肤色,显得怵目惊心。
温柔看得又惊又气,快步走上前,双手用力按在古琴上,琴音顿止:「兰灵﹗你以 为你在做什么﹖」
「……」兰灵楞楞地抬头,涣散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温柔。那表情……空洞,恍惚, 好象她刚到红香院的时候一般茫然。
「兰灵﹗」温柔痛心地蹲下身,扶着兰灵的肩平视她的眼,「兰灵﹗你这算什么﹖ ……都过去了,你虐待自己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我……」兰灵被温柔一顿吼,好象终于意识到了她的存在。「我……」她的眼中 突然蒙上了一层水气,嘴角动了动,热泪一颗颗地落下,「温柔……」
唉,总算是回魂了。这位前尚书之女也真是脆弱得可以,大概一辈子没受过今天这 种羞辱。温柔在心底叹了口长气,将兰灵扶了起来﹕「好啦,去床上坐着,我给你上药 。」
还好只是琴弦所割,血珠一颗颗冒出来,伤口却都不算深……不过多达十几个口子 就是了。温柔用布沾了水轻轻擦去血污,细心地上了药,又用薄绢小心包扎。兰灵僵直 地坐着,泪水从双颊滑下,一串串,打湿了衣襟她也不擦,像个瓷娃娃般,静静地任由 温柔摆布。
温柔暗暗摇头,真希望此刻不必单独应付这种局面。从小在红香院长大,身边的人 十个中倒有九个是牙尖嘴利、手腕高明的厉害角色。要她明嘲暗讽她有一套,可以轻易 把人说到内伤吐血,但是要她来安慰劝导……说真的,这辈子没干过几次。
何况,面对兰灵她还能说什么﹖从来不必假装她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她是 清倌,也还算洁身自爱,可是在「娼妇」堆中混大的,她算是世侩的吧﹖没有兰灵那高 贵不可侵犯的心态和身段,对于兰灵的痛,她虽然可以谅解,却找不到一句有意义的安 慰的话……她太清楚那残酷的事实﹕那怕有李嬷嬷罩着,在妓院里要一次都不被动手动 脚,难啊﹗只能又叹气,温柔就事论事的嘱咐﹕「这几天都不能弹琴了,嗯﹖也别太用 力,如果有什么事,叫我或小媚就行了,知道吗﹖」
兰灵没有自己的丫环。
「谢谢……」兰灵抽咽着,轻声地道谢,「你……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如有 机会,来生再报!」
大恩大德﹖官家子弟怎么不是骄纵拔扈,就是客气得要命﹖她这慎重的语气,倒和 那位康成小王爷有几分相像。温柔摇了摇头,站起身拍拍她的肩﹕「这么客气干什么﹖ 我要回房去了,你也快休息吧。」
「嗯。」兰灵应了声,终于抬手擦了下泪。
「兰灵,你--别想太多了。」什么安慰的话都是空洞,她也只能这么说了。温柔 又看了她一眼,转身朝门口走去。她自己也需要好好睡一觉,被灌太多黄汤,头真的很 晕。
「温柔﹖」一脚已经踏出门槛,兰灵突然出声叫住她。
「怎么了﹖」温柔回头看她。
烛火下,兰灵不安地抓着床上锦被,她那薄唇开了又合,最后摇了摇头,眼神悲哀 ,笑得也是说不出的凄楚:「不,没事……」
「那……我走了。」温柔退出房外,轻轻将门带上。
回到自己房里,她遣退小媚,走到脸[盆前洗去脸上的残妆,疲惫地坐到床上。
兰灵刚才那眼神……她想问什么,她其实知道。但是,就算兰灵问出了口,她一样 没答案啊﹗兰灵想问的,说穿了是两个字﹕出路。
出路……唉﹗不管是清倌也好,娼妓也罢,只要一日身为烟花女子,还能有什么出 路﹖幸运点的、能干些的,攒够了钱或找到了后台,可以自己开个妓院发财,要不干脆 买栋宅子养老。差一些的,将来不外乎嫁人做小妾,或伦为妓院里的仆妇、厨娘……不 管哪一样,恐怕都是兰灵不能接受的吧?
温柔叹了口气。明明事不关已啊﹗为什么她心里却是那么地不好受﹖她为兰灵包扎 的那时候,看着她被琴弦割得伤痕累累的手,喉头竟也梗上了硬块似的,好难过,好难 过……不经意地换个坐姿,床侧的大铜镜里映出一张眉间隐含忧郁的脸。温柔愣了下, 转过了头不再看。
真的事不关已吗﹖呵……什么时候她也学会自欺欺人了﹖就别再骗自己了﹗承认了 吧,苏杭名妓、杭州第一美女、红香院花魁……她很庆幸能够一路顺当,可是,这些风 光都不是她想要的。
因为这份光采,因为白花花的银子,她也付出了代价啊﹗水性杨花、人尽可夫、婊 子、狐狸精、骚货、荡蹄子……有哪个形容妓女的是好字眼﹖被登徒子轻薄、卫道之士 唾弃;贞节烈妇不屑一顾,弃妇怨妇又恨之如骨……比起强盗小偷,妓女更不受尊重﹗ 她算是幸运的了。老娘的我行我素和李嬷嬷的精明圆滑给了她好榜样,她学会凡事看得 开些,不去斤斤计较世俗眼光。但是,有时还是免不了会烦闷啊﹗有时还是免不了会在 心里悄悄问,娘那恬然自在的背后,当真一点委屈的感觉都没有?她当真可以做到完全 忽略周围轻蔑或有色的眼光﹖否则,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当个妓女﹖***
「这样心事重重的样子,简直不像你了。」窗口突然有人说话。
啊﹗她吓了一跳,望向声音的来源……正对上楼砂深邃的眼。
「你怎么来了?」温柔虚弱地笑,「而且从来不走正门……当心哪天我没认出你, 老大花瓶砸你头上。」
「只是来看看你,顺便告诉你,我在今天正式成为市井无赖、无业游民,被王府革 职了。」楼砂说着,自动自发地在桌边坐下,静静地看着温柔。
哦,这么快?「那本假秘籍已经易主了﹖」
他点了点头﹕「昨天的事。现在消息灵通的人已经知道,今天一早我被踢出王府, 下午时追着金蟒帮往陕北去了……看吧,金蟒帮的人马上会名副其实变很『忙』。」
温柔撇了撇嘴﹕「唔……这样倒不错,少了一群想不劳而获的混帐东西,杭州城应 该会清静很多。」
她的口气还真有点冲……楼砂深深地看着她疲惫的脸﹕「我已经回答你的问题,换 你了。」
「我什么?」她干脆装傻。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楼砂叹了口气,「为什么心事重重的﹖」
男人不都是粗枝大叶的吗,怎么独他没有少那根筋﹖温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我没有……有点累罢了。」累﹖「是生病了吗﹖」楼砂关心地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温 柔的额头。他微皱眉﹕「没发烧,可是你怎么一身的酒气﹖」
「陪酒啊。」温柔觉得嘴里尝起来有些苦味,牵了牵嘴角:「一共六壶花雕,其中 被我喝的起码也有两壶半。」
两壶半的花雕﹖那也不少了。真是……「如果你的内功好一点,我会建议你把酒逼 出来。一次喝那么多伤肝。」楼砂摇了摇头,掀起茶壶盖看了一下,「温柔,有没有茶 叶﹖」
「你左前方的那个柜子看到没﹖茶叶放在第三格。」温柔有气无力地说,揉了揉额 角。她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吐血﹖高兴他没有因为陪酒而看轻她,反而幽了一默,劝她 向绝世高手看齐。不过,他大模大样闯进她的香闺,也不多安慰她这主人一下,反而到 处找茶喝,也够让人吐血了。
「你被王府革职只是名义上的?」
「是,为什么有此一问?」
「好奇罢了。」温柔偏头看他,「说真的,你这人的脾气有够古怪,怎么看也和师 长二字扯不上边。我怀疑除了那位康成少王爷,没什么人受得了你这种夫子。」
他加了撮茶叶在紫砂壶里,笑:「你担心我会变成货真价实的无业游民而加入丐帮 ﹖其实我本来就另有副业,没打算靠这个过活。」
「哦﹖祖上的家产吗﹖」
「那倒不是。要说家传的,大概只有这身功夫了。我父亲曾是江西首富家中的总镖 头,说穷当然不穷,说有钱也不见得多有钱。」楼砂双手捧着那茶壶,从来冷澈的眼里 闪过一丝波动的情绪,「我父母都在七年前染上霍乱而死,那混老头怕我身上带病,把 我也赶出来。在那之后,猎户、镖师、护院,凡是用得上武艺的,我差不多都做过。」
唔,这么说他还真是不简单,难得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文武双修,而且修得挺出色 。哪像她自己,琴棋书画因为必要有了不错的根底,那身功夫就有点三脚猫了。
她轻轻问﹕「那后来呢﹖怎么会跑去康成王府的﹖」
楼砂笑了笑﹕「偶然在山上猎狐时遇上关宇飞,就这么给他缠上了要拜师。本来不 想答应的,没想到康成王宠儿子,出聘金两千五百两银子,再加月薪一千两。我先在王 府待了一个月,教些基本功看看这小王爷有多少耐性。关宇飞倒是能忍得下我的脾气, 也挺能吃苦,我就留下了。」
他说着,耸了耸肩:「尤其最近因为这衡天心经的事,康成王一口气给了八百两银 子和两斛珍珠,又加薪到一千二百两,要我确保王府安全,我当然没有不赚的道理。」
这康成王出手倒阔绰。不过,也要像那位小王爷一样有谦虚耐劳的气度,才学得到 真本事吧﹖可惜很多官家子弟骄纵过度,虽请了大堆名师,却好吃懒做,只是一群花天 酒地的草包。就好象……杭州知府的那位顾二公子。
唉,想起那匹色狼就火大!温柔叹了口气,有些牵强地笑:「康成王一心要在后花 园挖出衡天心经发财,没想到反而被你捞一笔……你倒是挺会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