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将琴搁在盘起的腿上,调了一下弦,就弹起来。
小媚才听了几个音,就忍不住皱起眉头。她虽然不懂乐理,但是跟在温柔身边久了 ,多少也知道一些。这……跟本就不成章法!一个个高低强弱不同的音,被胡乱凑成一 气似的,断断续续。就算初学者的功力,也不会比这差到哪里去!小姐……在干什么﹖ 弹着弹着,温柔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兰灵双手染血,狂烈弹奏的模样。「当」一声,琴声 顿止。温柔瞪着自己微微发颤的双手,仿佛那上面也被拉开了十多道口子。她……她在 干什么﹖「天吶……」温柔重重叹了一口气,无力地将背靠回垫背上。
「小姐……」
「我没什么。」温柔摇了摇头。她……不折磨自己!相信楼砂啊﹗对自己说过相信 他,却为何还是会……对他的在乎,真的到了这种程度﹖她已经几乎不认识自己……「 温柔……出了什么事﹖」
「啊!你、你、」小媚张口结舌地望着窗台边,那个突然多出来的男人,「你是谁 ?!那里冒出来的﹖」
温柔没有说话,只是楞楞地看着楼砂。他来了……真的来了!还是那副神情,还是 那一样温和又关心的语调,他……眼前的视线就这样模糊了。在这一刻,她很丢脸的, 什么也说不出,只是像个白痴似的看着他流泪。
楼砂快步走到她床前,从来淡漠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急切︰「怎么了﹖」
「我……」她无言地猜想,她的性情中一定隐藏着无赖这个特征在。因为她变本加 厉地哭得更凶,就连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带着很多耍赖撒娇的成份在。
楼砂皱眉看她音容憔悴的模样,几乎是反射性地,将手帖上她的额头,惊觉她在发 烧。
「温柔……」才十天不到,她却怎么会生病了?楼砂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怎么 了﹖到底是什么事﹖」
「喂你……」一直插不上话的小媚再看见主子居然靠在这男人怀里哭泣,震惊更重 ,有气无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还没回答我,你到底是谁?」
他抬头面对她,简单地回答:「楼砂。我叫楼砂。」将目光放回温柔身上,他轻声 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回去,好吗﹖」
「我……嗯。」温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答得有些迫不及待。她转过头,乞求 地看着小媚,「帮我和李嬷嬷告个假﹖」
「小姐……」小媚看到主子的眼神,突然之间若有所悟。小姐曾提起过的情人,就 是他吧﹖小姐的病和反常,或许也是为了他。这男子不算十分俊美,却有种特殊的气度 ,让人过目难忘。
……是情人吧﹖如果是这样,相信李嬷嬷一定也乐见其成。她一直期望着小姐能有 个看得上眼的男人不是吗﹖小媚体内的少女梦幻因子发作,毫不犹豫地点头:「小姐放 心,我会和李嬷嬷解释的。」
她从衣柜里挑出一件鸽绒披风,交到楼砂手里﹕「好好照顾我家小姐。」
楼砂很认真地对眼前这看来不过十五的小女孩承诺﹕「我会的,放心。」
小媚对他的评价又高了些,默默地退在一旁,看楼砂温柔地用披风将她的小姐兜了 个妥当,然后抱了起来,一转身,姿势潇洒地掠出窗外,转眼不见了踪影。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身边她就是容易睡着。明明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却是在他的怀 里太过舒适,让她沉醉在静静依偎的感觉,不知不觉就闭起眼睛。等再次睁眼时,早就 不在途中了。
睁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楼砂跨坐在窗台上,懒洋洋地晒在阳光里,漫不经心地把 玩手中的玉箫。听见声响,他立刻转头望向她:「醒了﹖」
「嗯。」她睡了挺久吧﹖一醒来,四肢百赅都酸软无力,心情却舒畅了很多。她笑 得有些调侃﹕「你对窗有什么特殊感情吗﹖每次见你都是形影不离。」
「唔,」他轻笑,手一撑漂亮俐落地翻了下来,朝她走来,「小时候喜欢坐在窗台 上吹风,到现在依旧是。」
这里……是他的家吗﹖温柔坐起身,好奇地打量四周。
很简单,很干净的一间卧房。没有什么特别贵重和奢侈的摆设,但是也一点都不觉 得简陋。随意、实在,……像他这个人。
在温柔东张西望之时,楼砂已经拖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怎么会生病了﹖」
「不小心就染上风寒……不碍事的。」被他一提醒,立刻想起自己丢脸地死赖着他 哭的模样,温柔简直想跳下床,挖坑躲了。她那时的样子,一定像个病中闹脾气耍性子 的小孩……一世英名全完了。
楼砂叹了口气:「温柔,不是第一天认识了,到底有什么心事瞒着我?」
「我--」她语塞。到了这时,看他对她百般呵护的样子,她心里已经再清楚不过 。不管那天楼砂基于什么理由,对封凝香说了那样一段话,他和她之间绝对没有什么暖 昧瞒着她。
楼砂说得好,认识也不是头一天的事了。她应该向计划中的那样冷静,心平气和地 询问他那天发生的事,而不是一见他就像个刁蛮千金似的哭哭啼啼,最后还要他抱回家 来安抚。她……真是不该﹗「温柔?」
「我……」她深深叹了口气。不愿让他知道自己缺陷的一面,却同样无法瞒天过海 。她思索着适当的用词,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开口︰「那天你走时,我刚好要去看兰灵。 我……听见你在楼梯上,和封凝香说话……」
「啊!」楼砂有片刻疑惑,随即恍然大悟,急急地解释,「说那番话只是为了让她 别大声喧扬,一方面也--」
他顿了下,选择最直接的方法告诉她﹕「封凝香要嫁给程志良了﹗」
「什么﹖!」温柔这下可吃惊不小,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她没听错吧﹖已经是 「货经万人手」的前花魁,下嫁那个满口四书五经,宁愿逼死未婚妻也不愿自家门第被 妓女侮辱的混帐书呆﹖!
楼砂肯定地点了点头﹕「给那个满口仁义道德,却心狠手辣的伪君子一个教训。这 件事说起来小王爷关宇飞出力最多,他利用权势,逼程志良娶个妓女过门,否则便毁了 他的仕途。」
唔,有小王爷出力,这件事的确办得成。当然,也得有个称职的女主角……温柔立 刻会意﹕「所以你挑上封凝香,因为她压得住臭书呆﹖」
她已经猜出这事的来龙去脉。楼砂松了口气,点头证实:「那天要离开时刚好撞见 封凝香和丫环说话,感觉上她像是个蛮横骄纵的人,所以故意让她看到我。和她说了几 句话,更觉得她足以胜任,就故意出言误导,到她房间密谈去了。」
「嗯,真是报应不爽﹗」如果是封凝香,程志良将来的日子,不会好过﹗封凝香泼 辣但是不笨,程志良虽然离人中之龙差了十万八千里,成不了大器,但是他的叔父却是 堂堂的兵部尚书。关系三转两转,程志良这编修总能当上翰林学士。学士夫人的位置, 又是正室,封凝香当然会死命咬住不放。加上她天性霸道善妒,背后又有靠山,更不会 容许丈夫娶偏房。
程志良只因为落难未婚妻「清倌」的身份,便狠心要逼死出身高贵,贤淑又有大家 风范的兰灵,结果却被迫娶了个泼辣蛮横,没多少教养的悍辣娼妇。他的心里除了怨恨 康成小王爷,想必也会很后悔吧﹖温柔心里为兰灵感到好过了些,不过,也觉得有点奇 怪﹕「这么大的事,封凝香竟然会一声不响……是你要她不许走漏消息的吗﹖」
楼砂点头﹕「事情没办成前我不想节外生枝,所以威胁封凝香,不许到处耀武扬威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不知道那天的对话你有听到,不然--」
温柔摇了摇头,按注他的手﹕「是我自己不好﹗我不该胡思乱想……」她苦笑了一 下,「我也不知道这算什么﹖理智上明明知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但是却又克制不住 地会担心,会有质疑,会……心不在焉……」
所以她病了﹖楼砂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沙哑地问﹕「为什么不来找我,温柔?为 什么不来问我﹖」
「我不想让你反感。」温柔埋首在他胸口,静静地回答。她叹了口气︰「我不想做 个善妒又疑神疑鬼的女人,那样……只会惹人厌烦,不是吗﹖」
「你……你这个傻瓜!」楼砂将她抱紧了些,抚摸着她的头发,摇了摇头。他明白 了……傻温柔啊﹗她的开通和豁达,有一半是环境所逼。在红香院长大,她一定看到了 太多太多的露水姻缘、聚散匆匆,太多的无常……多到让她以为合则聚,不合则散,万 事都淡漠,才是相处的唯一模式。
轻轻将她推开些,他扶着她的肩,直视她的眼睛︰「温柔,像这种事我不介意你来 找我问清楚。相反的,你如果不来找我,我才会感到不安。」他抬手轻轻帖着她的脸颊 ,认真地说:「我知道,那天我说的话很容易让人误解,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当然 有权过问。如果位置互换,你又会不会介意我来找你问清楚﹖」
「不,我不会。」温柔突然之间有些明白了,「楼砂……」
他在她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深深地看着她,就像他一贯看她的那种样子,好生专 注,仿佛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别压抑自己,温柔。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天,就别让这 种事悬在我们之间,可好﹖」
「嗯。」她点头,心情突然轻松起来。一方面是因为终于将这件心事说清楚了,再 来,楼砂刚纔的那番话,等于婉转地道明了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他们是情人……温柔想 着,有些出神地微笑了。除了娘和李嬷嬷,她从来没允许过谁像他那样,接近她最真实 的一面。而对他的感情,又和对娘、对李嬷嬷的大不相同,只有和他在一起,才会有这 种……晕晕的感觉……情人……多么崭新的经历!她能感觉自己像个好奇的小孩,正在 开始她的探险。她要学要去体验和接受的,还是那么多﹗……随缘吧﹗只要用心,也许 有那么一天,她终究会学会和他共渡一生。***
「这栋房子可真不错,难怪你不肯住王府了。」
楼砂的宅子其实还挺大,而且颇为清雅舒适。花园里有一张石桌和几个凳子,温柔 身上披了披风,又毫无顾忌地依偎在楼砂身边取暖,悠闲地听他弹琴。这时刚吃完饭, 天已经全黑,也转凉了。
他手下弹着轻松缓慢的调子,微微一笑﹕「是啊,两年前看到时忍不住买下了,花 掉了几乎全部的积蓄。如果不是这房子的地点偏僻,只怕那时的我还买不起呢。」
「地点偏僻不是正好给你拿来练脚程吗﹖」她环顾四周,赞叹道,「真是块好地方 ,几乎有世外桃源的味道了。」
楼砂摇了摇头,似乎有点自我解嘲的味道:「刚好让我这一介莽夫修身养性,不是 吗﹖」
「如果你是莽夫那我算什么﹖泼妇﹖」温柔挑了挑眉,突然笑了起来,「唔,这样 一来杭州城至少有七成人是啖毛饮血之辈了,包括那些公子哥们,那多可怕。」
楼砂也笑了,坦承道︰「要我说的话,常在康成王府走动的那群公子们,倒有几个 比西门街上杀鱼的更需要修身养性。不过在他们看来,我这武夫出生的才是粗人,难登 大雅之堂吧﹖」
「嗯,一群自以为是的的家伙。」
提到纨裤子弟,不免又想起程志良和顾世学这两个败类。本来温柔对白白便宜那两 个混帐一直耿耿于怀,直到今天得知程志良将迎娶封凝香,心里才好过了点。刚纔吃晚 饭时,楼砂又告诉她自己蒙面抢劫顾世学一事,让她笑了半天。这一招实在颇为高明! 顾世学虽抓不到证据是谁主使,但是必然会猜是小王爷挟恨报复。这样一来,他更会认 定兰灵在小王爷心里的地位,今后也决然不敢再去找李嬷嬷的麻烦。
程、顾二人一个被迫娶泼辣娼妇,一个破财还挨了顿揍。虽然这么做有点仗势压人 ,但是也算这两个家伙罪有应得,报应不爽了。
温柔听着楼砂悠扬的琴声,突然之间想起若非贵族子弟,普通的练家子很少文武双 修。一时有点好奇,转头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学琴的﹖」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起这个,楞了一下,但随即手指又行云流水似地拂过根根琴弦 ,答道﹕「嗯,一转眼,已经差不多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那时才十七岁,喜欢……应该说是迷恋上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她很精通乐 律,为了她,我苦学琴箫。」
「是吗﹖」温柔的心口有些紧,轻声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她自然是嫁人了,嫁给门当户对的富商之子。」楼砂淡然地回答,似笑非 笑,「那时疯狂的迷恋感觉早就没有了,倒是多了这么一个爱好,保持到现在。」
他回视温柔:「会介意吗﹖」
「……是有点吃醋。」温柔想了一下,坦承,随后有几分俏皮地皱了皱鼻子︰「但 是我不会没品到为这种事闹别扭。」
一生只动一次情固然唯美,世上又有几个人做得到﹖要说起来,这种陈年烂帐她也 有过两笔,如何清算﹖温柔微微闭了下眼睛,想起了刚出道没多久时,夜夜细心打扮, 只为能得「他」一句夸赞;然后看着「他」夜夜笙歌、左拥又抱,心渐渐痛得麻木、冷 了、也硬了。
那时,她学会了对男人冷眼以对,再也不轻易动情……直到遇上楼砂。
实在是他不知为何太投契,让她不知不觉撤了心防。从近乎是对立的心态,变成朋 友,变成知交,又成了情人。算来相识不过一个多月,可是一天天、一步步,慢慢变得 在乎他,也依赖他。
看着他的侧脸,她不由得感到有些迷惑,但是更多的,却是自己也不明了的情愫。 想要靠着他,一直这样,也许长长久久下去,就这么……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问道﹕「 为什么是你﹖」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有人心有戚戚蔫,听懂了。楼砂停下琴声,转头认真地看她 :「我也很想问同样的话。」他抬手帖着温柔的脸颊,近乎耳语地低喃:「为什么是你 呢,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