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弯起弓,射出了一箭。
羽箭精准地贯穿了男人的胸膛……他救了舅舅一命,杀死了一个男人。
后来有人说,男人叫做萧时痕……是武威将军的长公子……
啸风的身躯开始缓缓地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男人的名字叫做萧时痕……是武威将军的长公子!
“啊──”他恐惧不已地惊叫出声,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杀死了萧时痕,他杀死了萧时痕!所以武威将军才会豁出性命阻止他和萧湘,所以父皇才会心灰意冷不愿帮他……这一切……这一切都因为……是他咎由自取,因为他杀死了萧时痕!
啸风瞬间刷白的惊恐脸色看在萧湘的眼里,泪水顿时溃了堤般地狂泄而下。
她极轻极轻地问着,万般戒慎恐惧。这是她唯一而最后的期待,她仍相信这其间一定有误会,她的啸风不会杀人,他不会是害死痕哥哥的凶手……
可是这不是误会。啸风杀了痕哥哥,是他们家的仇人。
他的狂乱蓦然中断,他惊慑举眸向她,像是还想说什么,但她凄楚哀然的迷蒙泪眸却震住了他。
他愣愣地望着她遥远而忧伤的苍白小脸,看着她无血色的晶唇缓缓掀动。
“不行了……啸风……”她喃喃地说着,将手中的箭镞还给他。
他怔愣地接过,听见她终于痛哭失声的最后一句──
“我们之间……没有希望了……”
啸风站在当场,傻傻地看着从左右竹林间涌出的萧家人马,迅速无比地围涌上来,将她淹没,将她带走……
班良妤的身影夹杂在其间,他怔怔地望,发现原来班良妤不只通知了萧湘,也通知了萧照成。
她是在重重监视之下来见他的,却只为问他那么一句──
我哥哥是你杀的吗?
阻碍他们的、苦困住她的是谁?
是萧照成?还是他?
啸风始终傻傻地望着,夜风不停呼呼地吹着,而终集在他的耳中,只幻成那一声又是一声──
啸风,我们之间……没有希望了……
第八章
鉴于啸风的不死心,惧于萧湘的不死心,萧府上下决定尽快进行和嘉靖公府的旧有婚约。
本来还担心嘉靖公府顾忌皇上和啸风而不敢履行婚约,但反倒是嘉靖公的世子独排众议,决心迎娶萧湘。
婚事便这样轰轰烈烈地开锣了,两府均是帝国豪贵,联姻自然闹得满城喧嚣,街坊谈论不休。
六月二十四,水中花朵的生辰。啸风立马江边,望着那江水凝窒处绽开的白莲片片。
满江艳红皆尽谢去,早已不是春花季……而他的春天呢?莫非也只能随那飘落的嫣红桃瓣,落入东去春江,永远不再回来?
……他不甘心啊。
他真的不甘心,不甘心!
为了年少时的一次错误,他悔过,他幽禁,他失去了母后,他失去了珣阳……难道这些全没办法弥补他的罪孽?
为什么还要夺走萧湘……夺去他一生的生命和希望?!
不,不……他不甘愿,他不认输……他不放弃萧湘……
他宁愿放弃世界也绝对不能失去她!
啸风狠狠翻身上马,急扯马缰,骏马便如疾电般载着他往那心心念念的地方疾驰奔去。
他不管什么仇恨、什么身分,他只要她!只要她啊!
萧湘不可以嫁给别人,她是他的,永远都只是他的!
喧嚣的锣鼓震天,喜气洋洋的队伍摇摆过街,万头钻动中皆是声声赞叹──
不愧是豪门亲贵,瞧!多么华丽的队伍,多么伟艳的排场!
十六人大轿大张旗鼓地招摇过街,这仍是武威将军和夫人对女儿深切的爱──要她嫁得风风光光,不受一点委屈。
但她的委屈是他们所不能了解。
她已无所谓风光、无所谓排场,当她最有所谓的冀望已随那无解的仇恨深深埋葬心底的时候,世间的热闹虚荣、繁华鼎盛,全成了幻梦一场……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了……
萧夫人陪她坐在花轿内,伸手为她揭去喜帕,再次用手绢拭去了那不停滚落的泪珠。她不禁长叹了一声。“湘儿,别再哭了。新娘子应当开开心心,别把你的喜气都给哭掉了。”
萧湘没有说话,死寂的僵冷眸光再度飘至母亲的身上。
萧夫人又长叹,她知道女儿的怨,但这也全是为了她好啊!
“湘儿,嘉靖公的世子是世间少见的优秀青年,娘相信只要你把过去的错误给忘了,好好迎接新生活,你会获得幸福的。”
没有啸风,她依旧是萧家上下最疼爱的娇贵女儿。她值得世间最好的幸福──而他们深信,那绝对是没有啸风的幸福!
萧湘还是没说话,也是无话可说了。她无力改变那根深柢固的仇恨,正如她无力可回天。
曾经的定不负相思意,如今想来只像一场荒诞的笑话──
她依旧不想负、不愿负,但情势险恶至今,她竟然只能负,而不得不负……啸风……
泪意没有止歇的迹象,萧夫人又叹了口气,只有放弃地为她再度覆上喜帕。
就在此时,安稳的喜轿突然剧烈一震,萧夫人不禁颠簸地向后倾倒,急忙扶住轿门,才好不容易没跌出去,却有阵阵遥远的呼喊隐微地传进她耳壳,萧夫人双眉忽然凝蹙,搭着轿门的手指瞬间掐紧泛白。
萧湘身躯也剧震,她也听见了,那世间她绝不可能错认的声音──
他果然没有放弃,他果然还是来了!
她又开始剧颤不休,急抽的气息伴随如雨般的泪珠,尖锐的痛苦瞬间席卷了她,沿着她的骨血筋脉,寸寸剜裂着她,仿佛将她挫骨扬灰。
“湘儿!不许去!你不准过去!”萧夫人大喝,双手紧抓着萧湘,仿佛怕她又有丧失理智的举动。
萧夫人的喝令像是利鞭,一下又一下地狠抽着她,萧湘的身子不停地痉挛,痛苦的哀鸣从唇间逸出,她宛被锁在满是尖刀的囚笼中,任利刃贯身,她丝毫无力阻止。
啸风远远地急抽马鞭,一路突破重围往她的花轿前进。
“拦住殿下!拦住他!”此起彼落的惊惶呼声压根阻碍不了他,啸风已铁了决心,即便是伤人,他也绝对要把萧湘给带走。
他势如破竹地一路前进,面上溢散的厉气让他整个人宛如地狱修罗,手起剑落,胆敢阻碍他的人一一应声倒地。
萧照成愈看愈心惊,他也绝不可能让啸风把萧湘抢走。他不禁朝众多武装仆役们指挥大吼:“砍马脚!砍马脚!”
他们万不能伤了皇子,萧照成的声声指示正如平地一声雷,霎时解决了他们的困境。
多把大刀立刻往骏马的前腿砍去,骏马哀嘶一声往前扑倒,而马上的啸风也不由得滚落。但区区挫折浑然不能阻碍他的决心,他立刻翻身而起,凭着一身武艺,打退无数涌上的敌人,执着地朝着大红花轿前进。
“湘──湘──”他一边打,一边大叫。只求她能听得到,离开花轿出来和他相会。
“混帐!”萧照成暴怒低喝,抢过身旁仆役的刀,自己揉身向前誓死阻挡啸风。
啸风是发了狠,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谁,他都认不得了──只要凡是阻扰他和萧湘的人,他绝不留情,一律杀无赦!
他双眼暴露凶光,那凌厉的攻势让身经百战威勇无匹的萧照成也一时招架不住,萧家二子见情势不妙,也立刻抄起兵器,替父亲助阵而来。
啸风以一对三,却也拚了个势均力敌。但一声大喝却在此时震天而来──
“住手!统统给朕住手!”
皇帝狂顿龙头杖,再也无法容忍这脱序的事态。御林军瞬随皇帝喝令大批涌上,狠狠扑倒了那已然丧失理智的啸风。
萧家父子这才退开,让皇帝缓缓步上。
皇帝望着被扑倒在地仍不停挣扎的啸风,顿时心痛难当。
“啸风,你还不死心吗?”人都上了花轿,难道他还看不出来,这事已不可为了吗?
“不,我不死心!我永远也不死心!”啸风狂乱地嘶吼,那疯狂的眼中已经六亲不认,只认萧湘!“湘──湘──”
“啊──”萧湘也在花轿内惨叫,孱弱的身躯彷遭雷殛似地激震不休,萧夫人使尽全身的力气死压住她,不让她飞奔而出。
但在他一声如雷的凄厉呼吼之下,她却再也受不了。
“湘──”
“啸风!”她狂呼着他的名字,猛烈挣脱了萧夫人的钳制。她身躯如箭,便要冲出锦缎轿帘。
“湘儿!”冷绝的大吼却扯住了她,她回眸一望,萧夫人亮晃晃的匕首已搁在了咽喉。
“不要……不要……”她顿时崩溃地狂乱摇头,脆弱的身子已被巨大的压力给压碎。
“湘儿,你要娘,还是要啸风?”
萧夫人冰冷凄绝的问句逼死了萧湘,她浑身剧颤,再不由得软倒在轿门之边,口中迸出连串惨厉哀号。
“啊──”她抱头崩溃地尖叫。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逼她?她如何选择?她如何能选择啊?!
萧湘声嘶力竭地痛哭不休,但当她的心一寸一寸死,身也一寸一寸凉,整个人仿佛昏绝、死绝之后,她失魂的大眼对上那挡在轿门前、冷面无情的娘亲,终于停止了悲号。
游丝般微弱的声音从她惨澹的泪颜中虚弱发出,“娘……你让我去见见啸风好吗?”
“休想。”
萧湘泛起凄惨一笑,蓦然在绫罗嫁裳底下撕起一片洁白底衣,咬破了手指飞快地在上面掠过三个大字。
她把白布狠狠张开在萧夫人面前,“这样……就连这样也不行吗?”她哀然大吼。
萧夫人凝视那片白布半晌之后,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缓缓侧过了身子,露出一块空隙,让萧湘通行。
当萧湘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啸风面前,他的狂乱瞬间静止,俊美无俦的脸上对萧湘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松懈笑容。
“湘……我终于见到你了……”他安心地笑,令她的泪意更加汹涌。
她没有回答,只是锐声大喝:“起来!你们让他起来!”
她恨他们将尊贵皇子如他重重压倒在地上,她受不了……她不允许任何人这般轻贱地对他!
御林军戒慎地望了望皇帝,只见龙颜轻轻点了点,他们这才敢轻轻退开,让萧湘抢步向前扶起了啸风。
“风,你又何苦?”她泪眼迷蒙,心痛如绞。
“不,我不苦,我一点都不苦。”他目光痴灼,缓缓摇头。“湘,和我走吧。我不当啸风,你不做萧湘,我们别管天下人怎么说,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这是个多么动人的请求,但萧湘泣不成声,仍不停地摇头。
“好的、好的。”啸风仍不停轻柔劝她。“我说过不让你嫁给别人,你也说过定不负相思意的,是不是?”
“不!不!”萧湘突然哭吼失声。“啸风,我却……我非负你不可了!”
“湘,你说什么?”他的笑突然有些僵凝。
她更是痛哭不休,在他的手中塞进那块白布。“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她一句话哭到说不完整、只能断断续续。“但……妾意……已不复君心……望君……善自珍重……莫……执着……”
他怔怔地看着她,而萧湘正好在此时抬起已经模糊的泪眸。他看着她剧烈地抽泣,然后,那紧闭的唇瓣再度开启。
“……啸风,你死心吧。”
世界仿佛在一瞬间毁灭,啸风怔怔地望着她,望着她被强硬拖走、塞入花轿中的身影。
花轿再度被抬起,浩浩荡荡的队伍重新出发。他怔怔地望着,那满眼触目的喜气艳红滴滴都像是他心头流出来的血。
“不!”他如梦初醒般地站起大叫,举步又想去追。
但皇帝一个闪身,阻挡在他的面前。
“啸风,你还没听到吗?死心吧!你死心吧!”皇帝焦灼的呼喊一声大过一声,而啸风的身子仿佛被钉在当场。
似乎过了几世纪那般之久,啸风追寻的痴眸才渐渐死寂,回落凝定在皇帝的身上,氤氲成一片凄惨恨光。
一滴清泪缓缓滑下面颊,他凄绝盯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只见那惨白的唇瓣缓缓地掀动。
“我不原谅你……这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当这句话飘散入耳时,皇帝隐隐一颤,竟是连骨子都发冷。
天地为凭,高堂为证,三拜叩首之后,萧湘终于被送入洞房,成了苏家的新妇。
身已冷,心已死。萧湘僵坐在红锦铺成的新床之上,任红烛熊熊地燃,替她流下那再也流不出的眼泪。
木门轻启,响起了缓缓沉稳步声。那人在她面前伫立良久,最后终于深深地叹息,用秤尺挑起了她的头巾。
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毫无生气的死白面容,苏旻淞深深望着,又是深深的一口气。
人间情痴,无关风月。情爱这般磨人,却还总是有人为爱憔悴不悔、生死不计。
这又是种什么样的魔力?教人想逃,却又逃不了……
“唉……”他又叹了声,伸出双手,搭到了她的身上。
萧湘的身子在同时猛烈一僵。
“不!”她赫然打掉了苏旻淞搁在自己肩头的两只手,双眼惊惶地瞅着苏旻淞,满是戒备。
“不!”她又说了一声,双手紧揪自己领口,恐惧地摇头。
苏旻淞睁大双眸望着她,眼底盈满惊讶。
萧湘早已干涸的泪因为这个眼神而再度滂沱了,她突然跪倒在自己的夫君前面,磕头不休。
“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不当你的妻子……我一辈子作牛作马来服侍你、报答你……”
她痛哭地哀求着,而苏旻淞僵愣当场,惊于她激烈的反应。
“求求你……求求你……”
她依旧不停地求着,而苏旻淞好不容易从惊愕中醒觉,他立刻向前伸手扶起了萧湘。
“别这样。”
“不,不!”萧湘却还想跪、还想求。“我求你,我求你……”
“不用求了,我答应便是。”
萧湘的狂乱因这句话顿住,她惊错地抬眸,印入眼中的竟是一张蕴含着温润笑意的和善脸庞。
苏旻淞将虚弱不堪的她好好地移坐在床上,自己蹲在她的身旁,拉着她的手对她温和叮咛。
“别哭了,我答应便是。”他怜惜地为她拭去泪痕,那温暖的笑意像是无边暗黑中的一盏明灯。“你不愿当我的妻子,那我们就不做夫妻。我好好待你,你也不必怕我,往后咱们好好相处。人前我视你如妻,人后我待你如妹。你说,这样可好?”
萧湘一时愣住,无法相信事情真会如此顺心发展。但苏旻淞轻轻拍拍她的手后,竟真微笑地退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