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啸风真的动怒了,他一把抢过身旁侍卫的剑,怒火滔天地将之抵在发言大臣的咽喉。他眯起危险至极的眼眸,“你再敢说一个字试试看。”
敢要他杀萧湘,他先杀了他再说!
宋吏什么没有,骨气最多,孔老夫子也说过:威武不能屈。
“萧湘祸国殃民,圣上应尽早赐死──”
忠言直谏还没告一段落,他便睁大著眼,不敢置信眼前沾着自己鲜血的剑锋。他缓缓地向后倒下,自始至终,死不瞑目。
“皇上!”诸臣已变成滔天怒吼。
但啸风已经什么都不管了。反正为了得到萧湘,他手上早已染血,如今就算再多上那么几滴,究竟又有何妨?!
他疯狂地哈哈大笑,将染血的剑柄交回侍卫的手中,缓缓在龙袍上擦了擦手后,他的笑声蓦然停顿了下来。
他冷眸睨视群情激愤的众大臣,目光冰寒凌厉得足以冻结任何人的血液。他轻启唇齿,竟是狠戾阴道:“还有再敢说一个字的,全都给朕拖出午门,斩、立、决!”
“皇上!”
那是一场腥风血雨,当他狠了心,所有死谏也失去效用,只徒留那数不清具死尸,堆躺在午门之外,个个死不瞑目地诅咒着那迷惑了贤明圣上的祸水、祸害……
但是外界所有纷纷扰扰,她都不会知道的。
她沉睡在一场梦里,在那里面,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她和啸风依旧甜蜜,活在那永无止尽的春天里面。
她蜷曲着身子,困然卧睡在樱花树下。随风飘落的粉樱如雨,拂了一身还满。她天真无忧的睡颜如此绝美无瑕,清丽不似凡尘,他还能如何不为她痴狂?
绵密的吻落在眉畔睫间,他情难自禁地吻醒了她。她惺忪地眨了眨迷蒙大眼,望进他说不尽多少爱恋的眸光。
“风。”她漾开一脸笑颜,张臂扑入他的怀中。
“你睡着了。作了什么梦吗?”他极轻极柔地拥着她,所有的狠戾在她面前都消失,因为这是一场梦,梦里不能有任何丑恶。
“嗯……”她倚在他的怀中,有些迷惑地拢着眉。“我作了一个梦……爹和娘不准我们在一起……他们把我嫁给别人……然后……然后……”
她然后了好半天,像是遇着什么痛苦的瓶颈,她思索不出,双眉紧蹙。突如其来的恐惧却蓦然袭上背脊,让她浑身透体冰凉。萧湘用力甩了甩头,惊惶地睁着大眼。
“这只是场梦,对吧!”她扯着他的衣襟,瑟缩惊问。
“是的,只是场梦。”他心头一痛,俯首便深深地吻着她。他倾注所有的热情,只为转移她的注意力。
那只是场梦,一场恶梦。她没必要想起,更没必要忆起。
她被他吻着,神智不禁逐渐模糊。但在那朦朦胧胧之间,却不由得颤悸。
他的吻中,有血的味道。
她惊悚了一瞬,随即被自己给安抚下来。
那只是一场梦。如他所说,梦里的情景都做不得真实。她何必害怕?
她再度闭上眼睛,开始逼迫自己遗忘──遗忘在她梦中的那一片,淹灭了整个世界的血海汪洋。
“皇帝暴虐无道,国事已不可为!”
一道低沉痛愤的声音在密室中响起,还间歇伴随恼火的痛击桌面闷声。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身为臣等莫可奈何。”一个无奈的声音响起。
在场的人全是当日不敢出声的幸存者,他们还有什么颜面再评论世事?
“我们这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另一个不苟同的声音响起,不辨时势枉送性命,那才是盲勇。
“您说得是。那么请问,我们还有什么柴可烧?”连死谏都失效了。
“圣上会如此残暴失常,全是受了妖孽的蛊惑。我等欲尽为臣之忠,自当为圣上除去妖孽,还圣上耳聪目明!”
“你的意思是……杀了萧湘?”
“正是!”
“萧湘被锁在深宫内院,大内戒备森严,你一介文人哪有能力清君侧?说来说去全是废言!”
“这──”他还想辩驳,另一个声音却已铿锵地响起。
“不一定是废言。”
全场人的眼光全往这低沉的话声出处望去,却无不惊讶地瞪大了眼。
“妖孽出于吾门,萧家难容这奇耻大辱。”阴暗的角落里,只有萧时桐一双眼睛炯炯发光。“请各位让我将功折罪,提妖孽的头来见!”
“二哥,你真的要去杀了湘妹?!”步出密室,萧时雨快步追着萧时桐。湘妹再有不是,她总是他们的妹妹呀!
“住口。”萧时桐撇过脸,凌厉的眸光让萧时雨顿时灭了音。“当她忘了家仇,自甘堕落和啸风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便再也没有妹妹了!”
凭借着高超的武艺,萧时桐成功地躲过了重重侍卫的巡逻,潜进宣和殿。但即便如此,要达成目标还是困难──
一男一女紧紧相偎,散落的青丝披拂周身,就好像那绵密的情丝环绕,为他们隔出了另一个世界,世间最完美的梦。
萧时桐却几乎吐血,不敢相信檐底那不知廉耻的,果真就是他唯一的妹妹!
她果然该杀!萧家的门风绝不容许被如此败坏!
再长的等待终于也有尽头,当他在檐顶潜伏,直到月渐西沉的时候,他终于逮着了机会。
一缕纤白身影飘飘忽忽地步出了宫殿,在月光之下,多么清晰明显。
萧时桐不愿辜负良机,立刻从宫檐轻跳至树梢,跟着她的踪迹,看她要往哪里去。
萧湘漫无目的晃荡了好久,终于在一座广大的湖前,她停住脚步。
她怔怔地望着湖心晃动的月影,不知不觉又陷入了迷惘。
是梦,还是现实?她冲动地步进水中两步,但那彻骨的冰凉还是无法给她丝毫助益。
她弄不清楚了。她好像作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梦里她和啸风不能结合,痛不欲生。但是……好像又不对。她作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梦中她和啸风从未分离,快乐似仙。
究竟哪一个才是梦?她怔望着月光粼粼的湖面,忽然之间头疼欲裂。她低鸣了一声,全身失去力气,瘫倒在湖水里。
刺骨的冰寒瞬间包围了她,冻得她失去知觉。这也是梦吗?可是这个梦真冷……真冷啊……
她迷迷糊糊地,就要闭上眼睛,一股力量却突然揪着她的衣襟,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湘妹!”萧时桐气急败坏,没想到才刚跟上她的身影,就看到她差点溺死在湖里。
她恍惚睁开眼睛,看到二哥焦急的脸庞。
桐哥竟出现在这里,果真是梦。她顿时漾起了梦般的微笑。
“桐哥……”她笑着悠悠唤他。
而萧时桐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他本来就是要来杀她,如果她溺死自己,不是更省他的事!
他忽然一怒,立刻松了手。而她的身躯失去支撑,又跌落湖水之中。
她怔怔地望着他,发现他脸上的戾气。她有些迷蒙地视线往下飘,发现他手上正紧握着一把匕首,隐隐发颤。
啊……原来是这样……她发现二哥的意图,蓦然会意。
“桐哥,你来杀我?”她仰着螓首,天真地对他微笑。
萧时桐震了震,依旧死瞪着她,没有说话。
“这样也好啊……很好……”她歪首呢喃,声音细微,也不在意对方听不听得到。
梦境交错之间,她曾如此接近真实。其实她一直知道,什么才是梦,只是现实太恐怖,她不敢触碰,所以只有转身逃进那反反覆覆无尽无数的梦里。
但终究不能长久啊。枉死的魂魄不停催讨,他们的春天宛如脆弱的薄镜,只消轻轻一敲,终将片片摧毁破灭。
她知道这不能逃避,却总心虚地盼望拖过一天是一天。而今……这时刻终于来了吗?
也好……也好……至少动手的人是桐哥,她很放心啊!她终于可以赎罪了!
“桐哥,我等你好久了。”她对他张开双手。“快,杀了我吧。”她咯咯笑着,一如儿时的娇憨。
而萧时桐握紧了匕首,掌心掐得几乎出血,双臂几度高举,但在那张曾是最疼爱的脸庞之前,就是怎样也下不了手。
他终于狠啧了一声,丢开匕首,一把将坐在水中的萧湘给抓了起来。
“湘妹,该死的人不是你!”他痛恨地低吼。他太明白,他的妹妹多么善良、多么无辜,现在发生的所有事,都不该由他妹妹承担,冤有头债有主,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那可恨的啸风!
她迷蒙地望着他,萧时桐却将丢开了的匕首再度放回她的手中。萧湘迷茫地望着手中利刃,像是完全不了解发生什么事。
“湘妹,啸风杀了太多人,他的罪恶罄竹难书。如果你是萧家的子弟,你就应该为民除害,杀了啸风!”他抓着她的肩,语气激昂地对她说。
“杀了……太多人?”
“对,他是个暴君,朝中的大臣已经有一半死在他的淫威之下。湘妹,你的夫君也是为他所害,记得吗?”
“旻淞哥……”她怔愣地望着他,怔愣地道。
“是的。所以你该为你的夫君报仇,你应该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那一句比一句激动的吼声敲击着她的神智,声声轰得她头昏脑胀。
她昏昏沉沉、迷迷茫茫,呆立当场,萧时桐已在不知何时离去,只留下那无尽回荡的声响在她脑中。
杀了他……杀了他……
萧湘望着手中亮得发光的刀刃,恍惚地摇晃了两下。
倏然,又是一阵头痛欲裂。
当他睁开眼睛,发现她不在身边,他整个人倏地翻起,惊悚万分地放目四周搜寻她的踪影。
直到倚在窗前软榻,失神凝望窗外的人影落入眼帘,他才徐徐松了一口气。呼……他刚刚差点以为又有人来带走她了。
他抹了抹脸,也走到窗边。他望她所望,发现那只是株新开的三月桃。
“湘,桃花又开了。”
她没有答话。
“我们哪天再到那个江边,好吗?”
依旧没有声音。
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仔细望向她的脸蛋。
“湘?”
她还是没有回答,失神的大眼只是毫无反应地望着他。
“湘?!”他伸手触碰她,却发现她身体寒冷如冰。这让他不禁慌了,抓起她的手便急切地为她搓揉。
“你怎么了?快点醒醒!”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她自始至终望着他,桐哥的脸和声音却一直在他们之间飘荡。
他杀了很多人……朝中一半的大臣都死在他手下……他罄竹难书……快为民除害……
快为你夫君报仇……快,快……
快为旻淞哥报仇!
桐哥灼灼的目光和逼人的声势遽然逼近在眼前,她吓得抽断了气息,那瞬间惨白的脸色震惊了他,他急忙凑前想慰问她。
但他还没开口,她的惨烈尖叫便宛若从地狱发出般响起。他猛然被股大力一推,晃动之间就看见银光在面前一闪而过,他直觉地侧滚,手臂上却撕裂地一痛。
他望着手上开启的血口,抬眸却更加震惊地望见:她手持染血的匕首,满面失魂落魄地僵立在当场。
“湘!”他不禁错愕大吼,而她丧失的心魂仿佛在这一刻才被找回。
她浑身陡然剧震,仿佛回神地望见他捂着手臂的血口,以及那一滴又一滴,从他指间不停溢出的鲜血。
“喝!”她吓得往后一震,匕首匡啷地落在地面,而她直觉地向下一望,那白刃上的鲜血……一滴、一滴、一滴……
你这个祸害,谁沾上了你谁就倒楣!
我早就反对淞儿娶你,但这傻孩子就是不听!看吧,他果然躲不过恶运!看吧,冤哪!他真冤哪!
那白刃上的鲜血……一滴、一滴、一滴……
渐渐地积沙成塔、慢慢地弥漫累积……那白刃上的鲜血……一滴、一滴、一滴……愈淹愈高、愈淹愈高……
他杀了很多人哪……朝中有一半的大臣都死在他手下……
人头成了一座山,血海逐渐升高,淹过了一层又一层。随着血海的高度,她的视线渐渐向上移,有好多好多熟悉的脸庞,而在那最尖端安放着的──
是旻淞哥的头!
“啊……”她恐惧至极地低喊出声,开始激烈无比地颤抖。
“啊……”每个人头都向她转了过来,睁开含恨的眼睛,嘴巴的开合整齐画一。
你这个祸水,你这个妖孽,你是祸害、祸害、祸害──
“啊──”她惨绝人寰地凌厉尖叫,双手抱着自己的头。“啊──”
“湘!”她一再的凄厉惨叫让他慌乱失措,他箭步向前想要拥抱她,但她却又惨叫了一声,伸手一把推开了他,连鞋也没穿便跳下软榻,向外狂奔。
“湘!”他大惊失色,顾不得手上的伤,便急忙向外追。
“啊──”她一边跑,一边尖叫,一路奔出宣和殿。
殿外来往的宫人全被她震住。他们震愕地望着那美似天仙的湘妃娘娘如发疯一般地往高高的月虹桥上奔去,然而其后传来的大吼却震醒了他们的惊愕。
“快点拦住她──快──”
可是却已经来不及,啸风在遥远的池边,眼睁睁见着她素白的身影从拱桥顶端一跃而下,消失在光滑如镜的水面。
“不──”
她没有死在湖里,他也瞬间跳进水中,捞起了昏迷的她。
但她也没有活。
她的魂已经死了。只要一醒过来,她整个脑里充塞的,就是寻死的强烈意念。
她割腕,他便把全宫殿的利器全丢掉;她撞墙,他便将她绑在床上;她嚼舌,他只好将她连嘴也塞了起来。
可是不管他做了多少努力,她永远不放弃。她每天挣扎在床榻之上,痛苦的哀鸣从布块之后闷闷地传了出来。
他站在床前,害怕至极地望着她已全然疯狂的涣散眼神。他望着她即使已摩擦出血仍想继续挣开布条的两只拳头,忽然再也无法忍受。
他惊吓地迈步向前,一指点了她的昏穴。
当她的挣扎随他的手指离开而完全沉静的时候,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更加剧烈的恐惧却随之加倍而生。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草草吩咐宫人们好好看住她,他无法再停留半刻地疾步而出。
直到奔至宣和殿侧手植的一片桃花林,他才倏然虚软地跪倒在桃花树下,几乎要含住自己的拳头才能命令自己别再颤抖。
他知道……他知道的。她彻底崩溃了,而且是他逼疯了她!
他的春天已逝,这点他早知道。但为什么就是不情愿、不甘心、不放手?!
他以为只要豁出一切,逆行倒施,他就能够逆天而行,就能追回那只存于记忆、再也不复追寻的恋人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