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却做了什么?
他只顾追求自己的快乐,却忽略了她的心有多么纤细、多么脆弱!是他毁了她,是他一手毁了他用整个生命去爱的萧湘!
但他现在又该怎么办?他不能让她死,不能让她死啊!
他双手抓着枕木干,急剧地颤抖。他眼前一阵青一阵白,等那强烈的晕眩过去,已不知是多久以后。
他昏昏茫茫地摇晃回宫,却在宫门之外隐隐听见里面传出的一个熟悉至极的女音。
“乖……喝下这个,你就再也不会痛苦了……”
呼吸仿佛瞬间中断,他立刻踢开房门,迅雷不及掩耳地冲进,一掌拍掉了孝贤太后手中拿着的药碗。
药汤倾覆在地上,发出滋滋的白烟,是剧毒的表征。
孝贤太后……孝贤太后竟然拿毒喂他的萧湘!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狂怒烧光了理智,他红眼扑向前,直想将孝贤太后扼毙在掌下,但孝贤太后一声颤抖的低喝却定住了他所有动作。
“你要杀你就杀吧,反正从此之后你就再也没有任何真正关心你的人了!”她含泪对他大吼,“你以为我就真的很想活吗?我儿子和女儿在我面前一个死了、一个走了,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想活了!可是我为什么撑到今天,你还不明白吗?!”
浑身的颤抖止不住,一粒一粒的泪珠从眼眶中掉了出来。孝贤太后颤巍巍地走向前,双手紧紧抓着他。
“啸风,我视你如亲生子,至今未改。你杀了嘉靖公全家,我也不会怪你。但你想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想,湘儿究竟为什么会落至这步田地?你自己想想,自己好好想想……”
她最后连话音都没结束,便掩面再也泣不成声地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僵立当场。
时间不知过了有几世纪之久,他才终于缓缓地转身,一步一踉跄地伏近她的身边。他颤抖着手指,几乎使不出力气点开她的昏穴。
但她终于醒了。
这次却没再像之前一般疯狂地寻死。她只是睁着空洞的目光,仿佛凝望着那虚空中无尽无数的冤魂。
“拿我的命走……不要去找啸风……他没错……是我害了他……我是祸害……所以我来……我来替他抵命……”
当这幽然的声音飘进他耳中时,他顿时泪流满面。
他终于知道,他究竟该怎么做了。
“泪湿阑干花着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他轻抚着她面无表情的玉容,泪已成河。
他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她,但他明白,这已经是最后了。
“此恨平分取。”他倾下头,最后再吻了她一次。又望了她半晌后,他逼自己站起。“湘,你要好好活下去。”
当他最深切的叮咛完毕之后,车门如他所指示地关上,从此隔断了有情人间最后一点的联系。
当马蹄答答地响起,当马车的摇晃缓缓震动了她,胸中的某个部分仿佛被震醒了,空洞无神的眸子霎时一闪,她震然望向那紧闭的车门。
就在此时此刻,她忽然再清晰无比地知觉:门缝后的那张容颜,就将是今生的最后一面。
“不……不要……”随着微弱的哀鸣,她开始摇起头来。
周围的宫女发现她的异状,纷纷围前探望。“娘娘?”
但她突然排开这群人墙,整个人扑到那坚固的车门上。她用力地拍着哭着吼着,惊吓着宫女全都涌上来拉她扯她。
“娘娘,您别激动,娘娘……”
她什么都没听到,只是不停地向外嘶吼着:“啸风──啸风──啸风──”
当她的声音遥远地随风飘来的时候,他所有的防备被彻底地击溃。他双膝一软,整个人伏倒了地面,他声嘶力竭地大哭痛哭,全场人都没有声息,都被震慑住了。
他们静静地瞧,仔细地瞧,睁大了双眼。
那是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他们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哭得像个婴孩那般地无助。
尾声
“呜……好可怜,好可怜喔!”一个如花的少女哭得涕泗纵横,也不费心去擦,就任两条晶莹的鼻水落在脸上。
窗旁的绝世美人却看不下去了,怜惜地招手要她过来,用衣袖为她揩去了不必要的水渍。
“兰儿,别哭了,不可怜。”她柔声哄慰着她,清丽出尘的脸上笼罩着的是一层缥缈似仙的气韵。
“怎么不可怜?湘妃娘娘,兰儿真不懂,为什么相爱的人就是不能相守呢?”岳兰睁着水气大眼,认真地瞅着她瞧。
她却只是微微一笑,“你还小,这道理等你长大自然就会懂了。”
“湘妃娘娘,你难道……一点儿都不难过吗?”岳兰望着她清淡飘逸的笑脸,一时间不由得疑惑。
“嗯……”她若有似无地应了声,悠远的眼神却望向厢房窗外疏淡有致的绪卷纤云。
“湘妃娘娘!”岳兰有些急了,她不禁跺了跺脚。每次讲到这个话题湘妃娘娘总是这样,一张脸悠悠忽忽地,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
早晨的钟声穿破山林,传进厢房,是做早课的时间了。
萧湘回过了神,拂了拂素衣裙摆,站起了身,乌黑的长发直落地面,纤柔的光泽一如它的主人,那般优雅动人。
她迳自走出了厢房,往静竹庵的大殿迈去。这是啸风送她来的地方,他还给她清静,要她好好活下去。
这里的确很好,没有俗事,没有纷扰,她如他所愿得回了平静,心如古井。多年前的记忆几乎都要消退了呀,若非今日再和兰儿提起,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也有那样惨澹的青春。
“湘妃娘娘,你怎么不等我呀!”岳兰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我以为你不会喜欢做早课的。”她清淡回应。岳兰并非尼庵中人,她只是附近村落的一个小姑娘。前几年误闯尼庵撞见了她,往后便不知怎地,常常进庵来和她说话聊天。
“我喜欢啊,只要是和湘妃娘娘就喜欢。”岳兰亲匿地拉上了她的手臂,娇憨地把螓首贴着她。
萧湘不禁淡勾嘴角。多么地像啊!这般心无城府、如此纯洁天真,望着她,就仿佛再见了十五岁之前的她。
“兰儿,你今年几岁了?”
“十五了。”岳兰掐着指头算,她出生那年正好是湘妃娘娘来静竹庵的这一年。她不禁呵呵偷笑,她和湘妃娘娘还真有缘!
“哦……”她轻飘飘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岳兰探头问。
“嗯。”她缓缓摇头,泛出清浅一笑。“没有,我只是希望你能一生平安,顺顺利利。”不要继续像她,那样太过悲惨。
岳兰很明显地感到迷惑,却还是很有礼貌地答谢。
“……多谢湘妃娘娘。”
她微微一笑,两人已步至大殿之前。静竹庵的住持师太一如往常庄严地立在殿前,向她深深行了个佛礼之后,一行人才偕同进入了殿内,开始了一天的功课。
萧湘跪坐在佛前,闭上了眼睛,悠扬的佛乐缓缓渐渐地响起,间歇伴随着钟罄交击的声音,一切的一切,都如此安详而平静无波。
十五年了。她曾经如此抗拒与他的分离,宁愿赴死也胜过天涯两隔,永不相见,却是他的这句话制止了她。
此恨平分取。
送走她的第二天,他在朝廷上下了罪己诏,然后统括所有被他残害过的忠良,为他们立了一座忠烈祠,由天子年年主祭。
消息隐隐约约地传入她的耳中,然后剜心剖肺的痛苦终于渐渐淡去……她这才懂了。
此恨平分取。
所有的感情和罪恶,不要由谁扛,他们两人平分负担。
他用他的方法在为当年的过错赎罪,而十五年来她天天念经诵佛,她也在用她的方法为他们的罪孽赎失。
这就是他的意思吧。
纵使相隔遥远,他们还是在为同一件事努力奋斗。
纵使永不再见也没有关系,因为他们的心还是在一起。
佛号不停地唱着,她手中的沉香佛珠也从未停止转动。
这样就够了,她想。对于罪孽满盈的他们来说,这样应该就够了……可是……
湘妃娘娘,兰儿真不懂,为什么相爱的人就是不能相守呢?
为什么相爱的人就是不能相守呢?
兰儿不明白,而……她又真的懂吗?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从头到尾,她渴望的也只有一件事,却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愿望就是那么难以达成,她真的懂了吗?
诵唱佛号的声音反覆回绕,她手中的念珠也愈转愈快。
但懂了也罢,不懂也罢,总归世事犹如春花梦露,虚幻难以掌握,唯一切皆尽在轮回之中,承受因果的报应。
再去根究谁对谁错有何意义,总之事到如今,也只能说一句,是他们命该如此。
大钟的隆音再度恢弘地响起,那连绵不绝的肃穆声响是早课结束的象征。
她仍然定定地跪坐在佛前,思绪回荡于古老梵音的余韵中。岳兰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年轻好动的性子。
“湘妃娘娘,我们该走了吧?”她小心翼翼地探头,唤醒了萧湘飘远的心思。
她这才醒觉,回到现实。她微微地一笑,任由岳兰扶起她。两人跟随着散去的尼群,缓缓漫步,回到青山绿野中的清幽厢房。
在途中,她听着竹林拂动沙沙,抬眸却望见一群南燕翩翩振翅,往那无边无际的天涯处飞去。
她静静地望,有着难言的羡慕。
是命该如此。她认了这份命,也认了这份痛,却总还是有化解不掉、无论多久都无法磨灭的遗憾或想望──
此恨平分取。难道属于他们的今生,就真的再也无法相见了吗?
“小姑娘。”
岳兰告别了萧湘,正蹦蹦跳跳地准备下山回家,却在山门石阶前被一道低沉好听的声音唤住。
岳兰立即好奇地转头,望向身后那名青衫飘飘、温文儒雅有若天上谪仙人的中年书生。
好眼熟啊!这是岳兰的第一个反应。但是她随即眨了眨眼,又蹙起了细巧的眉尖。可是像谁呢?如花般的精致小脸蓦然蒙上一层迷惑。奇怪,她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了?
“你是谁?干嘛叫我?”她也没再多想,立刻天真率直地发出了她的疑问。
中年书生微微一笑,飘雅的风范因这笑而更加浓郁。
“小姑娘,请问一下,静竹庵是在这座山上吗?”
“静竹庵?”岳兰益发惊奇了。怎么会有人要来找静竹庵?虽然她年纪不到,但听说自湘妃娘娘来了以后,皇上就下了禁令,不准任何人擅自上山,打扰湘妃娘娘的清修啊!
“你找静竹庵做什么?”最初的亲切好感顿时收敛,岳兰不禁戒备地盯着眼前俊雅的中年男子。
她会误闯静竹庵是个意外,还好有湘妃娘娘后来为她说情,才免去她的罚责。而在见到湘妃娘娘之后,她如此讶异地发觉湘妃娘娘竟不如她想像中是外界传言般祸国妖孽的形象,反而却是那般清雅、那般柔弱的绝美人物。这让她也在不知不觉间,自认应该扮演起保护湘妃娘娘的角色。
男子但笑不语,没有正面回答她,反而提了另一个问题。
“小姑娘,你是静竹庵的人吗?”
“不是。”岳兰直觉地回答,等看到男子脸上加深的笑意后才惊觉,又懊又恼地捂住自己嘴巴。
哎呀,她回答做什么!她才刚从山上下来,这一答不就明白告诉人家静竹庵就在这山头了吗?
“谢谢你了。”男子温文有礼地朝她笑点了点头,随即转身便要拾级上山。
这一下还得了!岳兰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用力扯住他的衣袖并放声大叫:“欸欸欸,你不可以上山啦!”
“为什么?”男子偏首,微笑依旧。
“因为……因为……”岳兰支支吾吾,就是不知该不该把理由说出口,但那男子仿佛随时都将脱离她的牵制,踏级上山,岳兰一急之下,也再顾不得那许多了。“因为湘妃娘娘在上面,所以你不能上去啦!”
“哦?”男子的脸色因她这话,瞬间浮出一种解脱般的放松笑意。
她真的在这上面,实在太好了,他终于找到了!
他顿时笑得开怀,满心激动和急切让他再也理会不得那个吱喳像只小麻雀的可爱姑娘。
不着痕迹地拂落了扯住衣袖的手,他快步往山上奔走。
岳兰一时傻眼,不由得也追着跑了起来,还一边大叫:“喂──你不能上去啊──”
岳兰跑得气喘吁吁,但是好奇怪,她明明是追着那人的,却怎么沿着山路转了两转,那人的身影竟然就无影无踪了呢?
岳兰慌张地在山道上左顾右盼了好久,就是怎样也找不到那人的踪影。
“哎呀!哎呀!”她焦急地跺脚,哀叹不已,但满腔的急迫却不容她再蹉跎了。
也不知那人的来意为何,但就怕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要害了别人那还不打紧,若是害着了湘妃娘娘可就大大地不得了了呀!
岳兰忧心竭虑就是怕被那人给捷足先登,再也顾不得左右探望,连忙拔起脚步,飞快地一路直奔静竹庵。
“湘妃娘娘!”
她莽撞地撞开厢房的门,却看到萧湘飘逸优雅的身影正缓缓地从窗榻前站起时,猛然松了好大一口气。
她顿时放松地倚在门口喘息不休,但萧湘却已奇怪地缓缓向她走来。
“怎么了?兰儿,瞧你跑得满头大汗。”她轻声开口,绝美无瑕的脸庞有着淡淡的疑惑。
岳兰一时喘不过气来,也无法回答。直到萧湘掏出怀中手绢轻轻为她拭去额上汗水,她才终于有办法话出成声。
“湘妃娘娘,刚刚有没有人来找过你?”她心急不已,念兹在兹地便是萧湘的安全。
“找我?”萧湘微微一笑。“没有啊。”又有谁会找她呢?
“真的?”岳兰还是不放心。
“是啊。”萧湘还是微笑,平静地安抚着她。
面对着这样美绝尘烟的笑颜,岳兰就算有再多焦急,也不由得渐渐平息,却总还是有些不放心,她不禁拉着萧湘的手,急急开始述说刚刚发生的怪事。
“湘妃娘娘,你知道吗?我刚刚本来要回岳家村了,可就在山门前,有个男人问东问西,还问静竹庵在哪儿呢!我还以为他是要来找你的,吓得兰儿半死。”
“怎么会有人要找我呢?你想太多了。”萧湘温柔地抚着她的发。
“可是他那样子看来真的很像啊!”
“你想得太多了。”她微微笑,平淡地否定。
本来就是。自从啸风一事后,父兄便似对她死了心,多年来也早已断了音讯,如今更不可能会来看她;而啸风……自然更是不可能中的不可能。她,又怎会有什么访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