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岳兰还想坚持,但萧湘拍拍她的小手,便迳自转过了身缓步往房内走去。
“湘妃娘娘……”岳兰的声音有些挫败、有些着急。为什么湘妃娘娘就是不肯相信她?
却有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岳兰的挫折,狠狠震住了萧湘缓行的步伐。
“小姑娘说得没错,我的确是来找你的。”
那温雅的声音实在太过熟悉,萧湘的脑中有如轰然剧响,她猛然回过头,一张漾着笑意的俊雅面容顿时映进眼瞳。
那眉……那眼……那轮廓……萧湘低叫一声,惨惨掩住唇口。她无法抑制地颤抖,随着快要涨爆心胸的不敢置信,还有那永难磨灭的记忆,所有罪恶的开端……
她死死地盯着他,视线却愈来愈模糊。她愈抖愈厉害,直到某一个临界点,她再也承受不住,从喉咙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喊,整个人飞奔冲进那人的怀中。
“旻淞哥──”
萧湘一时哭得全身虚软,站都站不住,苏旻淞只好半抱半扶着将她搀回厢房卧榻上安放坐好。
“旻淞哥、旻淞哥……”她痛哭不休,口里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已然完全失去了控制。
“别哭了,湘妹,别哭了。”苏旻淞轻柔地哄着她,脸上的神情尽是安慰与满足。
还好,他终于找到她了,一切仍为时未晚。
“你……你就是苏旻淞?!”岳兰跟进房间,仍然无法合拢惊讶过度的小嘴。
苏旻淞微微回过头来,唇边挂着的笑意还是如此悠雅飘逸。
“我是苏旻淞。”他轻轻点头,顿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谢谢你的带路。”
岳兰的嘴巴张得更大了。愣了好久,樱唇一张一合,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到最后,她也只能闭上嘴,露出一个复杂至极的表情后,便乖乖识相地退出了房间,将空间留给生离死别过的两个人。
萧湘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衣袖,如此戒慎恐惧,像是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了一般。
她隔着朦胧的泪雾,至今仍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以为早已死去的夫婿。他拍着她的手是暖的,他的怀抱是热的……天!
萧湘紧紧抓住他的手,虔诚慎重得像是握住那不可能发生的奇迹。她无法克制泪珠颤抖不已地拚命掉落,此刻已经什么也无法想,弥漫在心中的只有那说不出的激动、说不出的感动。
“天,旻淞哥,你没死……你没死!”她望着他的脸,已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是的,我没有死。”苏旻淞的笑意满是爱怜,他轻轻地用拇指拭去她颊上停留的泪滴。
听到这肯定的答案,再度感觉到那实质的温柔,她不禁又痛哭了起来。
“旻淞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她没有忘记,那因为她而在他身上造成的苦难。若他从未娶她为妻,那么那些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不是的,湘妹。”他明白她可能会有的自责,不禁深深叹了口气,抬起她的下颚。“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萧湘却因此哭得更加厉害。她知道旻淞哥对她好,但她又怎能因为这样,就当真忘怀她所造成的罪孽呢?
“不是你的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苏旻淞又重重叹了口气,更加重了声明的语气。“是我自己造成的。”
萧湘抬眸望他,却见他的神色正经异常,她不禁咬住了下唇,泪水仍不停滑落,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湘妹,该说抱歉的是我。很抱歉隐瞒了你这么久,但我现在已经回来了,你也别再这般自责了。”他放软了声调,低声哄慰。
但萧湘没有办法照他所说,她不停地摇头。“不,旻淞哥,你不知道,若不是我……”
若不是她,就不会造成十五年前的那场灾难。有那么多冤死的人,她如何能辞其咎?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回京的时候便打听过了。”
“既然如此,你怎能还要我不自责呢?一切都是我害的,我害死了那么多人,我是祸害,我是天杀的祸害呀!”
苏旻淞的出现让萧湘的思绪仿佛整个回到了十五年前,当她忆及那场腥风血雨,总会有道强烈的暴风将她狂肆地卷入痛心疾首的漩涡当中,重重沉溺,无法自拔。
“但那都已经过去了,已经过了十五年,你痛苦了那么久,也应该够了。”苏旻淞望着她的眼眸有多少心疼、多少不忍。“湘妹,别以为我没出现便是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多多少少也有听闻,啸风勤政爱民,他辉煌的政绩已让金人有多年不敢南侵,人民生活富足安乐,而你长年吃斋念佛,这些都已经算是赎罪了呀!”
他说的或许是对,但她不敢这么想。或者大家都觉得十五年已经足够赎清他们的罪孽,但她有时午夜梦回,还是会忍不住地惊醒。因为她会怕──
就算生者都能原谅他们了,但死者呢?
那些冤魂真能如她所愿地平息,或者至今都还飘浮在幽冥的虚空之中,声声泣诉着他们的冤屈,死不瞑目?
她的眼泪停不住,而苏旻淞也放弃了要她别哭的念头。他叹了口气,索性对她直言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湘妹,十五年了,真的已经够了。你……回去见见啸风吧。”
萧湘的背脊狠狠一震,整个人倏地僵硬。可是过了半晌,暂停的泪珠却又如泉涌般地冒出。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但无可奈何花已落去,似曾相识的燕儿却无论如何再也归不来。
“旻淞哥,我办不到,我没有办法见他!我没有办法那样想,在我心里,我们的罪是永远也赎不完的。我已经认了,这就是我们的命,是上天注定我们这辈子没有结果,我已经认了,我已经认了!”她痛哭失声,字字句句皆是心若刀绞的血泪体验。
其实这结局早就明显,只是他和她都无法死心,都不愿认命,所以才会造成那样的惨剧,无法挽回的后果。
“湘妹……嗳,湘妹!”听她这般的回应,苏旻淞话声难掩心急地频频摇头叹气。她硬要这般想,他也无法劝她什么,但却有一件事,是怎样也拖不得的。
“湘妹,你可得要考虑清楚,”他语重心长。“若你执意不回去见他,你们这辈子,或许就真的再也没有见面机会了。”
“你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萧湘震慑地抬头,声音情不自禁地颤抖,下意识为他话中隐含的不祥寓意而恐惧不已。
“我的意思是……”苏旻淞又叹了口气,而这次却又比之前的来得深长、沉痛许多。他望着她的深邃眼眸充满难言的怜悯,然后,他缓缓张口,一字一字沉重说道:“湘妹,他快死了。”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
她又坐上了归往京城的马车,身体有着某种程度的冰冷。
他要死了……他要死了……世界仿佛变得迷迷茫茫,回荡在空气中也只有这冰冷至极的一句话。但是她却无法感觉,只像整个人都掉进了那无边无际的迷惘之中。
她恍惚昏沉,满心都充满着同一个天大的疑问──
此恨平分取,他们明明说好要一起赎罪,但……旻淞哥怎么又会告诉她,说他已不久人世了呢?
当马车停好,苏旻淞扶着僵硬有如木偶的她下车。映在她眼里的依旧是宣和殿外那熟悉的景致,但却有说不出的奇怪,就像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再也不一样了。
“湘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孝贤太后是第一个扑上前的人,喜极而泣。
孝贤太后身边站着一个清冷若梅的绝世美人,缓缓地走到苏旻淞身边,姣美的面容为她所陌生,但如今,什么都不在她的世界里了。
“啸风……啸风……”她脸色惨白,虚弱无力,樱唇张合也只吐得出这魂牵梦萦的两个字。
孝贤太后因这名字更是泪若泉涌,她紧拉住萧湘的手,心痛如绞。“湘儿,你回来正好……正好见他最后一面。”
就像利斧当头劈来一般,那迷蒙的世界顿时瓦解了,暴露出来的是永难承受的锐利剧痛。
她狠狠一震,整个人像猛然醒过来一般,蓦然摇头锐声尖喊:“不!你们骗我!你们骗我!他怎么会死呢?我们说过一起赎罪的,他怎么可以死,他怎么可以先死呢?!”
“湘儿!”孝贤太后心紧抽,无法见她如此痛不欲生。“你别这样,啸风不是故意的。他……他只是太过劳累……太勤于朝政,总是挑灯批折,彻夜不眠……”
这些积劳成疾都是太医的说法,但孝贤太后咬紧了苦涩的牙关,太过明白其实这些都不是真正的主因。
她忍不住心痛,哭得悲悲切切,将那张她无意间在御书房寻获的墨迹轻轻放进萧湘手中。
萧湘不禁怔然,但在孝贤太后哀怜至极的目光之下,她僵硬地缓缓低头,指尖隐不住颤抖地轻轻展开薄笺。
白笺上几个简短大字如此鲜明地、深刻地映入眼帘后,她的神、她的魂都仿佛被震撼得顿时支离破碎,什么都拼凑不起来了。
忆幽人,黯魂在天涯。
寒鸦惊楼重断肠,
残月难解千万恨:
梦不见潇湘。
她十指紧抓着薄薄纸笺,抖得有若风中枯叶,汹涌的泪意顿时迷糊了眼睛,昏然之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孝贤太后的轻声话语更像是一道利箭狠狠地刺进她的心,加重她的打击。
“你不要怪他,他只是……只是太过想你了。”
萧湘又是狠狠地一震,不期然低低惨叫出声。她倏然转身,抛下了所有人,纤足狂奔直进宣和殿。
什么冤魂不散、什么罪孽未清,此时此刻,她再也顾不得那些了!汹涌的泪雾之中,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他萧索的身影忽然浮现眼前。
他的脸庞在水雾之中渐渐清晰,而她睁大眼,发现那是一张黯魂的脸、神伤的脸、憔悴的脸,以及……思念萧湘的脸!
原来……原来他的千万恨、他的重断肠、他的彻夜不眠、他的积劳成疾,到头来也就只为了那么一句──
他梦不见萧湘!
天哪!萧湘心碎欲裂,她简直不知她究竟还在拘泥些什么了?!
就算一生背负怨恨、良心不安又如何?但她明白,这一生,她是再也不可能放得下他了!
当她冲进宣和殿时,仿佛一片黑暗的世界当中,只有床上那张苍白的容颜是她眼中唯一的光亮。
“啸风,啸风!”她扑上前,颤抖地触摸着他疲惫凹陷的面颊,恍惚之间有如隔世。
他的脸色灰败惨槁,竟然连她来到面前都像已没有知觉。萧湘心头倏然紧抽,仿佛这就是她最深最大的惧怕。
“不……不要……”她颤颤摇头,忽然紧揪他的衣襟,她猛烈剧烈地摇晃着他,宛如和死神拔河一般,要从众缠绕周身的拘魂小鬼手中将他抢救回来。
“啸风,你回来!你回来!”她放声大叫,声声凄厉得连群立一旁的太医都面带不忍。可是她还是浑然不觉,持续拚命地喊叫。
“啸风!你听清楚了吗?你赶快回来,我是萧湘啊,你听见了吗?我不准你死!我绝对、绝对不准你死,不准你死呀!”
她不停地喊着,但已陷入弥留中的他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萧湘愈看愈怕,却怎样也不肯死心。
一直都是这样,他们之间,总是他不肯认输,总是他拚命追逐,但她却都做了什么?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她首先屈服,率先放弃。
是她的软弱造成了他一生的悲哀。但这一次,她再也不放弃他了!
如果是天注定他们必定不能相守,连阴阳都将两隔,那她就连天都不要信!她再也不愿认命!
她不停地喊着,用尽她毕生的精神与力气,而在她渐渐声嘶力竭,所有人都含悲流泪地认为她的努力终将白费,死亡终将是唯一的命运之时,奇迹却突然出现了。
萧湘泪眼蒙眬,睁大了眼看见他仿佛终于听见了她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唇角似乎有一丝丝些微的牵动,就好像是在对她微笑,要她安心的微笑。
可这变化竟稍纵即逝,当她一眨眼,他又陷入了昏迷,又是怎样也不醒了。她顿时抽断气息,惊骇无比地尖声大叫:“啸风──”
他这辈子的数度死死生生,追根究柢,也全都只为了一个她。
她正宛如他生命的泉源,在他的身边,他活;离开他的身边,他便仿佛离开水的鱼,终将逐渐干涸而死。
孝贤太后伫立宣和殿外,含泪看着窗格内那双历尽天下沧桑的苦命恋人。她心中不由得欣慰,觉得自己当机立断,要苏旻淞到静竹庵将萧湘请回来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她泪中带笑地望着床榻上正细心喂着汤药的男女,念头再转瞬间已又下了一个再重要也不过的决断。
萧湘双眸带泪地望着眼前仍明显虚弱的深爱容颜,拿着药匙的手有隐不住的颤抖。
如果世间有最严厉的惩罚,还有什么是比死亡还要令人心痛的呢?但事实却证明,老天终究没有那般无情。祂并没有夺走他,而是将他还给了她!
这是不是就证明了,他们的罪已被赦免,他们背负的业债都已经还清了?
萧湘无法抑止地激动,就连现在这么看着他,她都觉得幸福得不可思议。
好不容易药碗一匙一匙渐渐见空,等到喂完的那一刹那,她再也忍不住满腔炽烫的激狂爱意,丢开了瓷碗,整个人张臂扑进了那分隔了十五年的想念怀抱。
啸风也紧紧地拥抱着她,紧闭的眸中也有着难言激越的泪意。
十五年了,他日思夜想也就是这看似简单却永难达成的这一刻。当他的心因那日复一日的绝望更雪上加霜,连用意志支撑的生命也不禁抵挡不住地崩溃瓦解。
他以为自己撑得下去,但事实却只证明了一件事,在没有她的世界里,连求生的意志都变成攀岩绝壁般的天大难事。
“湘……湘……”他俊颜紧埋在她馥柔秀发之中,犹恐依旧在梦中。“我不是在作梦吧?”
“不,不是。”萧湘泪凝哽咽地回答。“是我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才说了一句话,两人却都因这得来不易的幸运而痛哭失声。哪怕只是这么简单的对话,对他们来说都是太过希罕的珍贵幸福。
他更加紧拥了她,在体验过这般的幸福之后,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回到以前那种虽生犹死的枯槁日子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