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我就说他偷了我的酒,现在大家都可以作证了。」
掌柜的这下两手一拍,更理直气壮了。
原本他还不太确定是否真是乞儿偷了他的酒,只是柜台后的酒少了一坛,而乞儿正 好在附近,他捉了个替死鬼,先揍了再说。
幸好让他瞎猫碰上死耗子!
他笑脸一张,跨开腿就要拾起掉在一边的酒坛,没想到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乞儿, 居然手脚飞快地将酒坛再次抱回怀中,这次用力的程度,就像是在宣布他死都不会再放 。
见状,不仅掌柜的乌云罩顶,就连周遭的人群也开始鼓噪起来。
「该死的臭乞丐,看我怎么修理你!」
看来这次他不打扁他,是绝不会停手了--???
「别打了。」
一边,再也看不下去的封轻岚挺身挡下了数人抡出的拳头。
见打错人,那些拳头的主人便连忙收回手,窜进了人群内,只剩逃不了责任的客栈 掌柜呆愣愣地杵在原地。
「封二爷,你怎么……来了?」他心虚地将手反剪到身后。
「我饿了,不到客栈该到哪儿?」揉揉受伤的额角,封轻岚没事人似地说道。
他虽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被一阵看不清来处的拳头全往身上招呼, 还是难以招架的。
「二少爷,你没事吧?」孝春担心地上前探看。
「我没什么事,你倒是看看那位小兄弟伤得如何?」他身强体壮,可能也受不了那 几脚,更何况瘦弱如他!
但孝春却没将他主子的第二句话听进耳朵,他转而瞪向一脸怕惹事的客栈掌柜。
「掌柜的,我问你:一壶酒抵不抵得上一条人命?你们以多欺少,以强欺弱,万一 小乞丐真被你们打死了,到时候你们拿什么来赔!」
他说的全是二少爷平日教他的,今天就算是被人笑「狗仗人势」,他也骂这群没良 心的人骂定了。
掌柜的听了,颇为不服。
「赔?那臭乞丐偷我东西,我没将他往衙府里送已经够宽容了,你居然要我赔他, 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你们大伙儿说是不是?况且我也没想将他打死,只是教训教训他 难道不该?」
「可是你们明明已经将他打得半死不活,还睁着眼睛说瞎话!」
「什么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哪只眼睛看见他死了?你说呀!」掌柜的胸挺到半天高 。
「你……」
「别吵了。」封轻岚又挡在两只张牙舞爪的老虎前。「孝春,你先退下。」
「可是少爷,他……」
「小兄弟偷客栈的酒,理亏在先,掌柜的没有错。」封轻岚欲息事宁人。
「少爷,他打人你居然说他没错!」
封轻岚又是一摆手,要孝春稍安勿躁。他问向正在暗笑的人:「掌柜的,今天就看 在我的面子上,酒钱我照价赔你,小兄弟……你就放他一马。」
望住地上蜷缩着一动不动的身影,他不禁有些担心。
「二少爷,为什么要赔?把乞儿手上的酒还给客栈不就成了!」
「乞儿偷酒一定有他的需要。这酒就当作是我买下来的,掌柜的出个价吧!」在说 话的同时,他瞧见地上的人不知怎地打了个颤抖。
机不可失,财神爷自己来敲门,掌柜的哪有不应门的道理?
「不多,就……五两银。」
「五两?你开什么玩笑!乞儿抱的酒坛上红纸黑字写了『白干』,这种次等酒哪值 得了五两银,你存心坑人!」
不只孝春,他的妄口,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掌柜的这才觉自己的确开价开得太高,于是他又想开口将价钱减减「就五两。孝春 ,将钱给掌柜的。」
孰料,封轻岚竟快口响应了,掌柜的霎时笑颜逐开。
「……」知道自家主子的好心肠又发作,他一个小伙计再也没话好说。
孝春从布包中掏出银两,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拍到掌柜的手上。
拿到钱,二话不说,掌柜的就转头回到客栈去,而原先看热闹的人群也一哄而散。
事情解决,封轻岚走至小乞儿面前,准备搀起他,哪知乞儿不待他扶,自己就撑起 了身子,摇晃地站了起来。
「小兄弟,我看还是让我带你去给大夫瞧一瞧比较妥当。」
他捉住乞儿仿若枯枝的手臂。而乞儿则仍低着头,紧抱住酒坛,半声不吭。
见状,孝春不禁替主子不值。
「二少爷,他一定只是想喝酒罢了,我们说不定还碍了他的事了。」
「小兄弟,你要这坛酒究竟为了什么?有没有什么我帮得上的?你住在哪儿?或许 我……」蓦地,封轻岚一连串的问话被动地截断。
此刻那乞儿正抬脸看他,无法控制地,他居然被他那张骯脏无比的尖削小脸给吸引 住。
因为覆了层泥垢,看不出乞儿长相好坏,但巴掌大的五官上,一双黑黝黝的精神大 眼,却在瞬时牢牢吸住他的思绪。
在他净澈的黑黝双眼里,封轻岚似乎看到了与他年龄不符的沧桑和深意,彷佛他已 看尽人生百态似的。
如果眼神能看出一个人的年岁,他几乎就要猜他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叟了!
不!这种老成,或许三个老叟加起来都无法比拟。
是眼花了?
封轻岚眨眨眼,想再细瞧一次,可乞儿却在这时挣脱他的扶持,自顾自地往反方向 走去。
「小兄弟!」回了神,封轻岚忙跟上。
见状,孝春在后头叫道:「二少爷,我们别管那乞儿了,大少爷还在店里等点帐吶 !」
封轻岚没理会,只是缓步跟在乞儿的身后数步处,一路上见乞儿步履不稳,也没再 上前帮助。
跟了约莫一刻钟,三人来到了京城西区老旧胡同里的一间废弃宅第前。
宅子颇大,只是看起来已荒废多时,除了门前杂草丛生,就连原有的两扇木门也已 没了一扇。
乞儿熟门熟路地沿草丛间的小径颠了进去,一下子就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封轻岚不假思索,拟欲进门,但胆子较小的孝春却出声喊住:「二少爷,我们走了 吧!这幢宅子这么久没人住,里头又脏又乱,沾上秽气可不好。」见封轻岚没应声,他 又喊了:「二少爷,您就别进去了,那乞儿连句谢谢都没舍得说,一定是个不知好歹的 家伙,您这么关心他,他可能还嫌您烦哩!」
终于,封轻岚回过头来。
「无论如何,我不放心他。你就在门外等,一会儿我就出来。」
说完,他便往宅子深处走去。而孝春不敢放他主子一个人冒险,纵使已鸡皮阵阵, 他还是跟了进去。
沿着小径,两人走到了一扇门前,里头肯定是这栋房子的前厅了。
进了门,无须寻找,就见乞儿背对着他们站在一片干草堆前,他垂着头,不发一语 ,刚刚还抱着的酒坛则搁在他跟前。
如此场景,多少会让人想起古书中的鬼魅奇谭,孝春不禁搓了搓发寒的手臂。
「二少爷……他……」
封轻岚不疑有异,上前一探,顿时,眼前所见的景象令他倒抽了口气。
孝春跟着上前,却只换来一连串的反胃。
「二少爷,这……这……居然有死人,我……我们别待在这儿了,快……恶--」
虽然已掩住了口鼻,但扑面而来的酒气加腐臭味却似乎能穿墙透壁。
草堆中躺了一名明显已经断气的老乞丐,只是乞儿却仍紧紧瞅着他,彷佛还期盼他 伸手拿酒似的。
望着满脸伤痕的乞儿,封轻岚心头微微波动着酸意。
原来他到客栈偷酒,为的只是想让老乞丐喝酒,甚至在极可能被人打死的情况下, 还是紧紧护着酒坛不放。
这……这该是什么样的感情!
「二少爷,老乞丐死了可能也没人会来收尸,任由他在这栋宅子里腐败,可能也太 残酷了,不如我们先出去,再叫人来处理。」
孝春知道主子心肠软,一定不会让老乞丐就这么陈尸于此。
「好。」果如所料。
「那么二少爷,我们……就先出去吧!」再在这儿多待上一刻,他可能随时会被那 臭味熏昏。
于是孝春转头往门外走,可到了门外,却发现他的主子居然没跟在后头。
「二少爷?」
不得已,他又返回臭气熏天的屋内。静默间,只闻封轻岚喃言……「老乞丐的问题 解决了,小兄弟的问题却还存在。」
死者不能复生,也不会再感受到任何痛苦,现在他担心的只有那还活着的人。
「二少爷,您该不会……」
孝春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封轻岚牵起了乞儿的手。
他对他轻声道:「走吧!」
乞儿的年纪应该不出十二、三岁,现在若没人帮他一把,日后他也只可能和老乞丐 一样在街头颠沛流离,然后了此残生。
为数众多的街头弃子他帮不了,最起码,他现在能帮上眼前这一个!
怎知看起来明明轻如飘羽的乞儿,脚底下却生了根似的,任封轻岚怎么拉也拉不动 。
他的视线从头到尾均未曾从老乞丐的尸体上移开过。
知道乞儿留恋什么,封轻岚在他耳畔叹道:「我晓得你舍不得他,但老爹在天之灵 想必也不会希望你再继续苦下去。他的后事我会吩咐人好好办了,你不必担心,就安心 跟我走吧!」
他令人舒服的嗓音缓缓流泄在空气中,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飘进乞儿的耳朵。他抬 头望住封轻岚,穿著破草鞋的脚也跟着移动了。
「很好,我们回家。」他牵着乞儿的手,嘴上尽是满意的笑。
可一旁惊愕的孝春却忍不住发难:「二少爷,您……您真要带他回店里去啊?」
其实他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因为每次他主子从街上拾回一些没人要的猫呀狗的, 脸上的笑容就是现在这个样。
只是……这回他想带回去的却是个人啊!
牵着乞儿到了大厅门口,封轻岚瘪瘪嘴。「有什么事我负责,大哥想骂人,我会乖 乖站在原地让他骂,你不会有事。」
换作是他,也会担心他大哥那脸儿见愁!
「但是……二少爷,您还是不要……」
「不要怎样?再磨蹭,我们可能到天黑都还没走出这幢宅子。孝春,你想在这过夜 吗?」封轻岚坏坏地说。
「天黑?」忽然,孝春觉得四周吹来阴风一阵。「我……我才不要在这里过夜。二 少爷,我们快走吧!」
孝春领在前头,而封轻岚带着乞儿正要走出门,但乞儿却又突然停下脚。
「怎么了?」他该不会不想离开这里吧!乞儿一直想缩回手,封轻岚不禁纳闷。
乞儿闷不吭声,眼里有着坚持。
僵持了好一会儿,封轻岚终于不悦道:「你要做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惟有留在这 里不行。老爹已经不在了,难道你想陪着他的身体一起发臭、一起腐败吗?」
他难得语气坏。
「……二少爷?」连在封家待了极久的孝春都吃惊。他家主子今天居然破例凶人!
「……」
乞儿仍是执意先前的动作,且愈缩愈用力,失望的封轻岚只好将手一放。
「我虽不能向你担保什么,但是却能告诉你,你只要一松手,就会回到以往任人欺 侮、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要不要跟我走,决定权在你自己。」
他口出重话,可乞儿就只是无言地瞅着他。
「二少爷,这乞丐摆明就不识天高地厚,他想当乞丐,就让他去当吧!店里头大少 爷还等着我们呢,何必拿时间跟他闲耗?」
又等了半晌,封轻岚终于死心地扭头就走,但人才走到门外,身后就传来一声叫唤 :「……东西。」声音清润却无力。
回过头,只见乞儿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像是一小节树根或树枝之类的物品。
「我拿……东西……咳!」
他又重复着刚刚那句话,并将手中的物品出示,于是封轻岚恍然大悟。
原来方纔他不让他牵,是因为想回头拿东西。
他不过是想拿老乞丐留下来的遗物,可他却误会他,还对他说了一大堆伤人的话。
不该,真不该呀!
封轻岚懊悔地杵在原地,而当他再抬眼时,乞儿竟毫无预警地软下了身子。
「我……拿……东西……」
一直到扑倒在地,乞儿还是重复着同样一句话。
第二章
金平街底,封记海味干货行--柜台后,封栖云一边翻着帐本,一边用食指屡屡在 坚硬的桌面敲出不耐的响声。
又是一整天,他那「不成材」的二弟出门收帐,又给收了一整天了!
炯炯有神的眼睛始终盯着门外,一对又黑又浓的八字眉,只差没拧成倒八字,那副 要怒不怒的模样,看得几名受雇的店头小厮无不纷纷走避。
其实他那一板一眼的偏执个性并非天生如此,而是后天环境所驱使。
自从几年前他们的爹娘双双仙逝之后,他给人的印象便成了这样了。
话说他父亲还在世时,这家干货行仅是个专卖杂粮、花籽、菜籽的粮行小铺,勉强 可以维持一家数口得温饱罢了。
在一次因缘际会下,当时仍在外地求学问的他,得知了山海产干货在京里风行的可 行性,于是便立即收拾好行囊,提前返乡,欲告知双亲这个能在短时间获益、甚至光耀 门楣的好机会。
孰料,事情却不如他所想顺利。
「爹,京郊那几块地虽然是封家祖先留下来的,但变卖一部分来作干货买卖有什么 不好?趁现在京里头还没几个人熟这行,时机正好哇!」
二十有三的封栖云满腹热忱地对他白发如雪的父亲建议。
「我没说你的提议不好,只是店里头的花籽、菜籽都是那几块地种来的,你让我变 卖了,以后店里卖的东西从哪儿来?」
忙着搓掉竹筛上菜籽的薄膜,封老爹将他的话当作凉风拂耳。
「店里卖的东西?」封栖云拧起眉头。「卖了地,进了干货,自然是卖干货。只卖 一些不起眼的菜种子,封家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发达?」
「发达?」停下手上的动作,封老爹对他那急进的儿子慈祥笑道:「咱们封家的祖 训说了:富贵名利烟云过,知足常乐度百年。吃有得吃,穿有得穿,攒那么多银两做什 么?」
再说,要他拿土地去搏机会,这种可怖的事他可做不来!
「爹,栖云这么说,为的也是想让封家上上下下过得更舒坦吶!」
「这件事过些日子再说吧!待会儿我还要送些菜干到崔大婶那里去,就不跟你多谈 了。」
瞪住他爹踽踽而行的固执背影,封栖云怕是气坏了。
富贵名利烟云过,知足常乐度百年……封家祖先好个祖训!
若不是那一回他爹拒绝了他的提议,他家也不会在一次虫害肆虐之下,收取不到赖 以维生的花菜种子,而因此走入穷途末路,最后连双亲过劳得病,想请个大夫,都拿不 出诊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