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你这弹的是什么曲子?”他说道,那话音表明他深深地被感动了。
“一首情歌的序曲,好象是叫《塔日江》。”
“真不知道一支钢琴曲竟然能够如此,”他接口说道。
“嘿,我的朋友,”她说道,第一次用钟情女子的目光瞟了他一眼,“你不知道的事多了。你也不知道我爱你,不知道你使我非常痛苦。我必须用这种人家不大明白的方式自悲自叹,否则,我就要失身于你了……可是你什么也不明白。”
“那你是不愿意给我幸福!”
“阿尔芒,如果那样做,第二天我会痛苦死的。”
将军猛然离去。等他走到街上,才将眼中极力忍住的两滴泪拭去。
宗教阶段持续了三个月之久。期限一过,公爵夫人对自己翻来覆去的那几句话也已厌倦,便将天主捆住手脚交给了她的情人。说不定她怕反复讲永生,反而会使将军的爱情在尘世和在死后都持续下去。为了这位女子的声誉起见,必须相信她是贞洁的,甚至心地也是纯洁的。否则,她就太可恶了。到了某一个年纪,男女之间都觉得未来就在眼前,再不能浪费时间,也不能对享乐无端挑剔了。公爵夫人距离这个年纪还很远,从她的经历看,估计并不是初恋,却是初次享受到快乐。她还无法比较善和恶,也不曾经受过什么痛苦。痛苦会使她懂得,扔在她脚下的珍宝到底具有什么样的价值。她现在却以此为乐。她不曾领略过光明的无限乐趣,对停留在黑暗中还非常自鸣得意。
阿尔芒对这种古怪的情形,已开始隐隐约约有所觉察,但他对天性还抱着希望。每天晚上走出德·朗热夫人家的时候,他都思忖,一个女子在七个月时间里,对一位男子的殷勤追求和最温存、最细腻的爱情表示拒不接受,那么,对于一时欺骗她的、狂热的表面要求,她也一定不肯屈从的。于是他耐心地等待着阳光灿烂季节的到来,毫不怀疑他会采摘到最早成熟的果实。一位已婚女子的谨慎和宗教信仰方面的谨慎,他已经完全能够设身处地设想了。他甚至为这些内心斗争而感到快乐。公爵夫人极尽卖弄风情之能事的地方,他倒觉得她有羞耻之心。如果她不这样,他还不喜欢呢!见她制造出各种障碍,他很高兴。难道他不是可以一步一步地战胜这些障碍吗?而每一吹胜利,不是都能稍许增加一点长时期予以禁止的过分亲热吗?她不是很爱他似地,而对他作了让步吗?
然而,使胆怯的情人心满意足的那些小小的几乎是通过诉讼赢得的成果,他已经尽情地品尝过了,到现在,对他来说,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在障碍方面,要克服的,只剩下他自己的暴躁。对他的幸福来说,除了那个听凭他称呼“安东奈特’的女子的任性以外,他看不到还有什么别的障碍。于是他决心索取更多的东西,索取一切。一个还稚嫩的情人,往往不敢相信他崇拜的偶像会做出有失身分的事情。他象这种人一样感到为难,长期迟疑不决。极其强烈的内心反应,考虑成熟的心愿,一句话就可以将其毁掉的滋味,下定了的决心一走到门口使烟消云散的滋味,他都感受极深。他蔑视自己连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那句话却一直没有说。
不过,有一天晚上,他从忧郁感伤着手,进而强烈地要求那虽不合法但却合情又合理的权利。公爵夫人本来无需等他的奴仆提出这项要求,这个欲望早在她意料之中。难道男子的欲望还能不为人知么?对某些面部表情的激烈变化,女人们难道不是个个天生就懂这门学问么?
“喂,怎么!你不想作我的朋友了么?”他刚刚开口,她便打断他的话。注视着他的目光由于满面绯红而更加美丽动人,那神奇美妙的颜色仿佛新鲜的血液一般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流动。“为了报答我的慷慨大方,你想沾污我的声誉。请你考虑一下吧!我已经反复考虑过了。我总是想着我们。女性的正直,我们不应该缺少,你也不应该不尊重。我不会骗人。如果我属于你了,我无论如何再也不能作德·朗热先生的妻子。你所要求的是,为了靠不住的连七个月都等不了的爱情,而牺牲我的社会地位、我的家庭地位、我的生命。怎么!你已经想夺走我自由支配自己的权利了么!不,不,再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了!对,什么都不要对我说!我不愿意、我不能听你说。”
说到这里,德·朗热夫人两手捧住头发,把垂到前额使她发热的丛丛发卷向后拢了一下,显出异常激动的样子。“你来到一个弱女子的家里,早已盘算好了,你心里想:有一段时间她要和我大谈其丈夫,然后就是谈天主,然后便会谈及爱情不可避免的后果。可是我要运用、大用特用我将赢得的影响;我要叫她少不了我。我有自己的日常往来,有公众达成的谅解。最后,等到上流社会终于将我们的关系当作既成事实来接受了,我就会成为这个女人的主子。请你直截了当说吧,这就是你的想法……
“啊!你在算计人,可你却说是爱,呸!你堕入了情网,哈!这我倒相信!你想把我搞到手,想让我作你的情妇,无非如此而已。可是,对不起,德·朗热公爵夫人不会堕落到那种地步!让那些天真无知的布尔乔亚女子上你虚情假意的当吧!我呀,我永远也不会上这个当!你的爱情里,没有任何一点东西可以使我坚信不疑。
“你谈到我的美貌,可是我可能象我的邻居,那位亲爱的公主那样,六个月之内变得丑陋不堪。你对我的才智、我的风度十分迷恋。我的主啊,对这个你也会渐渐习以为常,就象对寻欢作乐习以为常一样。这几个月来,我心肠很软,给了你不少恩爱,你不是已经习以为常了么?等我失足以后,有一天,你变了心,说起理由来,却只会给我一句关键性的话:我已经不喜欢你了。地位、财产、声望,整个的德·朗热公爵夫人,到那时,都将被徒然的希望所埋葬。我将来的孩子,也是我耻辱的见证,而且……不过,”她情不自禁地作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接着说道,
“我心地太善良了,还向你解释一番。其实,这些你都比我更清楚。好啦!就这样吧!你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很密切了。我还能割断这种联系,我真是再高兴也没有了。每天晚上来到德·朗热公馆,在一个女人身边度过一段时光,她絮絮聒聒讨你喜欢,你就象玩玩具一样玩弄着她。还有什么比这更具有英雄气概呢?可是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与你每天晚上来到一样有规律,也有几位年轻的公子哥儿来到我家。这些人倒很大度。我嘲笑他们,他们相当平静地忍受我的俏皮话和放肆无礼,并且逗我哈哈大笑。可是你呢,我把心灵中最宝贵的财富给了你,你却要毁了我,引起我无穷的烦恼。不要讲了,够了,够了,”见他准备开口,她便这样说道,
“你没有良心,没有灵魂,也没有教养。你想对我说什么,我全知道。对,全知道!与其在世人眼中被看成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子,与其满足你的所谓欲望然后又定然使你厌倦,我又因此被判处无期徒刑,我宁愿在你眼中被看成是一个冷若冰霜、无动于衷、没有牺牲精神、甚至铁石心肠的女人。你那自私的爱情不配这许多牺牲……”
公爵夫人有如八音琴一般,长篇大论,滔滔不绝。这里引述的几句,远远无法代表她的原话。自然,她可以长时间地讲下去,对这奔腾湍急的笛音,可怜的阿尔芒,他的全部回答,便是充满了波涛汹涌情感的沉默。他首次隐约发现了这个女人的虚情假意,并且本能地揣度到,纯真的爱情、相互的爱情,是不会如此计较的,一个真心实意的女人是不会如此考虑的。继而他想起,指责他的那些卑劣的想法,他确曾无意中盘算过,他感到有些羞愧。他天使般真诚地扪心自问,在自己的言谈中,在自己的想法中,在心中设想而尚未道出的回答中,所寻觅到的只是自私的念头。
他感到内疚,绝望之中,他真想从窗上纵身跳下去。“我”字使他难以忍受。确实,对一个不相信爱情的女人,有什么可说的呢?“让我来证明,我是多么爱你吧!”不又是“我”么!皮浪(古希腊哲学家,怀疑论创始人)的信徒否认运动,无情的逻辑学家(指第欧根尼)在他们面前走路来证明什么是运动。在这类场合,小客厅中的英雄们都会仿效逻辑学家,而蒙特里沃却不会。谙熟女性代数公式的情人惯常具有的大胆,这位大胆的男子恰恰缺少。如此众多的女人,甚至最贞洁的女人,之所以成为情场老手的掌中之物,说不定正如凡夫俗子赠予他们的丑名那样,因为他们是些伟大的“证明专家”,尽管爱情有其情感方面的美妙诗意,所需要的数学,也较一般设想的为多。
公爵夫人和蒙特里沃,在两人均非恋爱能手这一点上,倒十分相似。她对爱情理论了解甚少,对爱情实践完全无知,毫无感受,却对一切都反复思考。蒙特里沃对爱情实践体会甚少,对爱清理论完全无知,对一切都能强烈地感受却不能思考。这种莫名其妙的境地,两人都深受其苦。
在这紧要关头,他的万千思绪可以归结为一句话:“你就依了吧!”对一个女人来说,如果这几个字不会唤起任何回忆,也唤不起任何形象,无疑这是一句自私透顶的话语。可是,必须回答。尽管这些简短的语句如利箭一般尖锐、冰冷、锋利,一个接一个地射出来,使他热血沸腾,蒙特里沃同时也必须掩饰他的狂怒,以免话不得体,前功尽弃。
“公爵夫人,对于女子,为了证明她以心相许,除了要加上以身相许以外,天主竟然没有没想出其他的方式,对此我非常痛心。你自视身价甚高,这向我表明,我也不应该对此看得过轻。如果确如你所说,你将你的心和全部感情都给了我,那么,其余的又有何妨呢?如果我的幸福对你来说,意味着如此艰巨的牺牲,那我们就再也不要谈这个了吧!只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当他看到自己被人当作俯首帖耳的猎犬时,他感到受了侮辱,这一点还请你原谅。”
这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如果别的女人听了,可能会感到恐惧的。可是,当一个穿裙子的人自视高于一切,任人顶礼膜拜时,其傲慢的程度是世间任何力量都无法企及的。
“侯爵先生,对于男子,为了证明他以心相许,除了表示极其庸俗的欲望之外,天主竟然没有设想出更高尚的方式,对此我非常痛心。我们以身相许成为奴隶,男子在接受我们的时候,却丝毫没有接受任何束缚。谁能向我保证,人家会一直爱我呢?为使你们进一步依恋我,我要每时每刻施展爱情,说不定这又会成为我被抛弃的一个根由。我不愿意成为德·鲍赛昂夫人的再版。到底怎样才能把你们系留在我们身边,那真是天晓得!有些男人对我们一直怀着热情,其秘密正是在于我们一直冷若冰霜;对另外一些人,则需要坚贞不渝,每时每刻崇敬爱慕;对这些人,要温情脉脉;对那些人,则要粗暴凶狠。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真正猜透你们的心。”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改变了语气:“总而言之,我的朋友,一个女人一想到‘人家会一直爱我吗?’这个问题,就要浑身发抖,简直就禁止不住。我的话语虽然不中听,却是惟恐失去你而发自肺腑的心声。我的主啊,讲话的不是我,亲爱的,而是理智。象我这件疯狂的女子身上,又怎么会有理智呢?说真的,我自己也搞不清。”
这一回答以最伤人的嘲讽开始,以一位女子描述其纯朴爱情的最美妙悦耳的口气结束。听到这样的回答,难道不是刹那间从受苦受难升上了天国么?蒙特里沃面色苍白,有生以来第一次,跪倒在女人面前。他亲吻着公爵夫人的衣裙下摆,吻着她的双脚、双膝。为了圣日耳曼区的声誉起见,不要透露其小客厅的秘密实为必要。在那些小客厅里,除了能够证明男女关系的那件事以外,男女之间的一切都能干出来。
“亲爱的安东奈特,”公爵夫人自以为慷慨大方,任他爱恋,这种毫不抗拒的态度顿时使蒙特里沃如醉如狂,他高声叫道,“是的,你说得对,我不希望你留有疑虑。此刻,我也浑身发抖,害怕我生命的安琪儿会离开我,我要为我们设想出一种不解之缘。”
“啊!”她低声说道,“你看,还是我说得对。”
“请你让我说完,”阿尔芒接着讲下去,“我要用一句话打消你一切疑虑。你听着,如果我抛弃你,我就罪该万死。你整个属于我吧!假使我背叛了你,你有权杀死我,我给你这个权利。我要亲自写一封信,信中将申明迫使我自杀的几种原因,也要写明我最后的安排。这份遗嘱放在你手里,它会使我的死亡合法化,这样你就可以报仇雪恨,丝毫无需惧怕天主和活人。”
“我要这封信干什么?如果我失去了你的爱情,生命于我还有什么意义?如果我想杀死你,难道我不会跟你一道去么?不,你这想法,我很感谢,但是我不要这封信。如果那样,我岂不会认为,你是由于恐惧才对我忠实的么?或者说,对于如此交出性命的人,不忠实的危险岂不更具有某种吸引力么?阿尔芒,只有我所要求的,才是难以做到的。”
“那你想要什么呢?”
“你乖乖听从,我完全自由。”
“天哪,”他大叫起来,“那我岂不跟孩子一个样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