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蒙特里沃的话语中,公爵夫人似乎揣度到疯狂的恋情。再说,劫走一个女人,难道不正是爱恋她才会这么干的吗?
“不会碰你的一根毫毛,夫人,”他优雅地吐出最后一口烟雾,答道。“你不会在这里久待。我首先想向你解释一下,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在你的小客厅里,你在长沙发上扭捏作态,我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表达我的思想。再说,在你家里,只要你稍不顺心,就拉铃,大喊大叫,把你的情人逐出门外,仿佛他是世界上最坏的无耻之徒。在这里,我可以自由思考。在这里,谁也不能将我逐出门外。在这里,你在一段时间内是我的掌中物,你也会屈尊听我讲话了。什么都不要怕。我把你劫了来,并不是为了辱骂你,也不是为了用暴力从你那里得到我不配获得的东西,你不愿意恩赐给我的东西。那样做未免太卑鄙无耻。说不定你料想会强奸,我可根本没往那儿想。”
他用一个干脆利落的动作,将雪茄扔进火中。
“夫人,烟昧大概呛得你不舒服吧?”
他立刻站起身来,从炉火中取出一个炽热的香炉,点燃起香料,使室内空气为之一新。公爵夫人惊异万分,其程度只能与她受到的羞辱相比。她已落入这个男子之手,这个男子却不愿滥用他的权力。往日闪烁着爱情火花的眼睛,此刻看上去,却平静而镇定,有如天上的星星。她全身发抖。继而,一种惊呆的感觉,与噩梦中感受到的惊扰不安而又动弹不得的感觉十分相象,更增强了阿尔芒使她产生的恐惧感。她仿佛看见,门帘后面在风箱鼓风之下,火势更加旺盛,她吓得呆若木鸡。猛然间,更加明亮的火光映照出三个蒙面大汉的身影。这可怖的景象迅即消失,她还以为是火光使人产生的幻觉。
“夫人,”阿尔芒一面轻蔑冷漠地望着她,又开口说道,“一分钟,我只消一分钟,便足以在你生命的任何时刻加害于你,这是我能够掌握的唯一持久之物。我不是天主。你好好听我说,”他说道,停顿一下,以使他的话语显得更加庄重严肃。
“爱情对你来说,是召之即来的东西,你对男人具有无限的魔力。不过请你回忆一下,有一天,你向爱情发出了呼唤:它未了,纯洁而质朴,是这世界上最纯洁、最质朴的爱情;既充满敬意又十分强烈;抚慰人心,正如坚贞不渝的女性的爱恋,或母亲对她孩子的热爱;总之,这爱恋之情如此强烈,竟至成了狂热。你玩弄了这种感情,你犯下了罪过。每一个女子,对她感到不能分享的爱情,都有权拒绝。一个男子,爱恋着别人,却不能使别人爱上他,也不值得怜悯,他也没有权利怨天尤人。可是,公爵夫人,假作有情,将一个从未享受过任何柔情的可怜人吸引到自己身边;使他懂得了幸福的全部含义;然后又剥夺了他的幸福,夺走了他幸福的未来;不仅仅毁了他的今天,而且永远毁了他的生命,毒化了他的每时每刻、每一思绪。这个,我要称它是滔天大罪!”
“先生……”
“对不起,我还不能允许你与我争辩。请你听我说下去。我对你可以使用权利。但我只想使用法官对罪犯的权利,以唤起你的良心。假如你已经没有良心了,我也丝毫不会辱骂你。你还很年轻嘛!你大概心中还存有生命的欲望,我倒希望如此。虽然我认为你已经相当道德败坏,犯下这种不受法律惩罚的罪行,我倒不想把你贬低到听不懂我的话的程度。我接着说下去。”
这时,公爵夫人听到风箱沉重的声响。她刚才隐约看见的陌生人大概把炉火烧得更旺了。火光映在门帘上。蒙特里沃炯炯的目光使她不能不心跳加快,双目注视前方。尽管她十分好奇,毕竟阿尔芒句句铿锵的话语比起这神秘火光的声响来,更吸引她的注意力。
“夫人,”他停顿一下,说道,“在巴黎,刽子手逮住一个可怜的杀人犯;将他按在法律要求安放杀人犯、叫他人头落地的砧板上的时候……你是知道的,报纸将此事告知富人和穷人,其目的,是叫富人安安稳稳地睡大觉,叫穷人过日子要当心。你是信仰宗教的,甚至还颇为虔诚,去请人为这个人作个弥撒,因为你是这个家族的成员,不过你是长系。这个家族可以安安稳稳地统治,无忧无虑地幸福地生活。
“你那位坐班房的兄长,为贫困或愤怒所驱使,只不过杀了一个人。而你!你毁了一个人的幸福,他最美好的生活,他最珍视的信仰。你那位兄长,完全是天真幼稚地等待受害者来到,由于怕上绞刑架,他身不由己地杀死了那个人。可是你呢!……你将女人失足的一切罪过堆垒起来用以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你把这个有耐性的人逐步加以驯化,以便更好地吞吃他的心肝;你用亲热的表示叫他上钩;凡是能引他猜测、幻想、追求情爱欢乐的事,你一样也没有漏过。你要求他作出种种牺牲,你却拒绝接受这些牺牲。你先让他清清楚楚看见光明,然后弄瞎他的双眼。
“何等令人赞叹的勇气啊!这般的卑鄙无耻,对于被你嗤之以鼻的布尔乔亚女子,恐怕还是无法理解的高级享受呢!她们懂得献身和宽恕,她们懂得爱恋和痛苦。她们坚贞不渝的伟大行为,使我们显得渺小。随着社会阶层不断升高,污泥浊水与社会底层完全一样多,只是更加冷酷无情,并且镀上了一层金而已。确实,要见识卑鄙无耻的顶峰,必须到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高贵的姓氏、风流俊美的女子、公爵夫人的身上去寻找。要堕落到最低,必须居于最高。
“我心中所想,表达得很差,因为你给我造成的创伤,至今我还痛苦不堪。不过,请你不要以为我在怨天尤人!绝不是这样。我的话绝非要表示还存在什么个人的希望,也不包含任何辛酸。你要知道,夫人,我原谅你,而且这是相当彻底的宽恕,所以你身不由己来寻找它,绝对不会后悔……只是你大概还能欺骗与我一样天真幼稚的心,我应该使他们免受痛苦。你给了我一点启发,使我想到了一个伸张正义的主意。你在人间赎罪吧,说不定天主会宽恕你,我也希望如此。但是天主是铁面无私的,他的打击就要落到你的头上。”
听到这句话,神情沮丧、心痛欲裂的这个女人,热泪盈眶。
“为什么要哭呢?你应该忠于你的天性呀!你撕碎别人的心,望着这颗心的苦痛,却无动于衷!好了,夫人,克制一些吧!我不能再痛苦了。别人会对你说,你给了他们以生命;我则无比快乐地对你说,你给了我以虚无。说不定你已经揣度到,我不属于自己,我应该为我的朋友而生存下去;于是,我要同时忍受死亡的冷漠和生命的悲哀。你会有这样的好心肠么?你会象荒漠中的老虎一般,先撕裂一个伤口,然后去舔它么?”
公爵夫人泪如雨下。
“还是节省些眼泪吧,夫人。如果我相信你的眼泪,这无非是向我挑战而已。这是不是你的又一个花样呢?你已经玩了那么多花样,人家怎能相信你还有什么真诚的东西呢?从今以后,你身上任何东西都再也无法打动我的心了。我说完了。”
德·朗热夫人站起身来,那动作既饱含高贵,又充满谦卑。
“你有权严厉处置我,”她说道,一面向这位男子伸出一只手。他没有握这只手。“你的话还不够严厉,我该受这一惩罚。”
“我,惩罚你,夫人!可是,惩罚难道不就是热爱么?不要指望我身上还有什么与感情相类似的东西。在我这一案件中,我可以成为起诉人和法官,判决人和死刑执行者。可是,我不!现在我是要尽一项义务,而绝不是实现报复的宿愿。在我看来,最残酷的报复,是蔑视可以进行的报复。谁知道呢!说不定将来我是你的消遣部长。从今以后,你要风度翩翩地穿上社会给罪犯穿上的可怜的号衣,说不定你也不得不象他们那样规规矩矩。到那时,叫你爱吧!”
公爵夫人乖乖地听着,这驯服再不是装模作样,也不是卖弄风骚。一阵沉默之后,她才开口讲话。
“阿尔芒,”她说,“我似乎觉得,我是遵照对女子的全部贞洁要求才抵制情爱的。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种谴责来自于你。你掌握了我的全部弱点,将这些弱点说成是犯罪。情爱的种种乐趣会诱使我越过应尽的义务,到了第二天,我又会为走得太远而气恼、悔恨,这一点你怎么能想不到呢?唉!这是无知犯下的罪过啊!我可以向你发誓,我的过失,我的悔恨,都同样真诚。我的冷酷无情,比情意殷切流露出更多的爱恋。再说,你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我的心献给了你,你还嫌不够,你粗暴地非要得到我的肉体……”
“粗暴地!”德·蒙特里沃先生高叫道。他内心想道:“如果陷进这些字眼的争论中去,我就完了。”
“是的,你来到我家,就象走进一个品行不端的女人家中一样,毫不尊重别人,没有一丝爱情的关切。难道我没有权利考虑考虑么?我进行了思考。你举止不当可以原谅,因为这是出自爱情。让我相信这一点,并且在我心中证明你有道理好了!你看!阿尔芒,今天晚上,就在你预言我大祸临头的那一时刻,我还相信我们会幸福的。是的,你已经多次向我证明,你品德高尚,性格高傲,我对你的品格充满信心……我已经整个属于你了,”她俯身凑近蒙特里沃的耳边,补充一句,
“是的,我有一种莫名的愿望,要让一个饱经磨难的男子得到幸福。如果非要找个制服我的人,我也要找一个伟大的男子。我越是感到自己地位高贵,就越不想屈就。就在你向我指示死亡的那一刻,我仍然对你满怀信心,预见到充满爱情的生活……。没有善意,就没有力量。我的朋友,你太强太有力了,对于一个热爱着你的可怜的女子,你是不会心怀恶意的。如果我错了,难道我不能得到宽恕么?难道我不可以补救我的过失么?在爱情上悔恨是招人喜爱的,我愿意讨你喜爱。每一个女人,在她与人结为终生之好时,对这种你们可以轻易抛弃的关系感到没有把握、担惊受怕、羞涩难言,岂不是十分自然的么!又怎么能惟独我一个人与她们想法不同呢?你将我与那些布尔乔亚妇女相比,说她们有献身精神,但是她们也抗争。我进行了抗争,就遭到如此下场……我的上帝啊!他根本听不进我的话!”她中断话头,高叫道。
她绞着双手,喊道:“我爱你!我是你的!”
她跪倒在阿尔芒面前。“是你的!是你的!你是我唯一的、独一无二的主人!”
“夫人,”阿尔芒说道,想换她起来,“安东奈特再也救不了德·朗热公爵夫人了。对这两个人,我一个也不再相信了。即使你今天委身于我,说不定明天你又会拒绝。无论是天国,还是尘世,都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向我保证你对爱情的美好忠诚。信誓旦旦属于往事。我们已经没有往昔了。”
这时,火光闪烁,是那么明亮,公爵夫人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去望望门帘,她清清楚楚地又看见了那三个蒙面人。
“阿尔芒,”她说道,“我不想低估你。那边怎么会有人呢?你们准备怎么样对付我呢?”
“对于即将在这里发生的事,这些人和我本人一样,都会守口如瓶,”他说道,“你只消将他们看作是我的左右臂和我的意志好了。其中有一个人,是位外科医生……”
“一个外科医生,”她说道,“阿尔芒,我的朋友,惴惴不安是最难以忍受的痛苦。你说吧,告诉我,你们是不是想要我的命:你们无需索取,我送给你们……”
“那你是没听懂我的话喽?”蒙特里沃反唇相讥,“我不是跟你说了要伸张正义么?我马上,”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块钢,冷冷地补充道,“给你解释一下对你作出的决定,以消除你的疑虑。”
他把已接在一杆钢钎头上的洛林十字拿给她看。
“我的两位朋友此刻正在烧红一个与这一模一样的十字。我们要把它烙在你的额头上。在这儿,两眼中间,好叫你无法用珠宝首饰遮住,这样你也无法避免人们的询问。总之,从前烙在你苦役犯弟兄肩膀上的耻辱标记,你将要带在额头上。痛苦是小事一桩,我担心的是歇斯底里发作或者进行抗拒……”
“抗拒,”她快乐地拍着手,说道,“不,不,此刻我愿意看见整个地球上的人都聚集在这里。啊!我的阿尔芒,烙吧,快点给你的心上人打上标记,就象属于你的一个可怜的小玩意儿一样!你曾要求我的爱情要有所表示,现在,岂非一切表示都在其中么!啊!在你的报复中,我看到的只是宽宏大量和谅解,只是永恒的幸福……待你如此将一个女子定为你所有之后,待你有了身上带着你的红色数字的女奴之后,你就再也不能抛弃她了,你将永远属于我。你把我与人间隔离,你就要肩负起我的幸福,否则你就是个懦夫,而我知道你的心灵高尚、伟大!钟情的女子也总是给自己打上标记的。来吧,先生们,请进来,打标记吧,给德·朗热公爵夫人打上烙印吧!她从此永远属于德·蒙特里沃先生了!快进来吧,全部进来,我的额头比你们的烙铁更火热呢!”
阿尔芒急忙转过身去,以免看见心潮起伏、跪倒在地的公爵夫人。他说了一句话,三个朋友立即退了出去。谙熟沙龙生活的女子都懂得镜子的作用。要急切了解阿尔芒内心活动的公爵夫人,眼睛瞪得大大的。阿尔芒对他室内的大穿衣镜没有提防,让人看到了迅速拭去的两滴眼泪。公爵夫人的整个前途已在这两滴眼泪之中。待他回过头来准备搀扶起德·朗热夫人时,见她已经站起,以为他仍然爱着她。她听到蒙特里沃坚定地向她道出下面一席话,不由得心跳不止。从前戏弄他时,她是很善于采取这种坚定态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