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芒自忖道:“我得立刻就走。”
“不过,”她接着说道,一面向他瞟了一眼。那火热的目光,天真的军人还以为是因为她在发烧,“您这么热情来访,我真是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是否由于预感到您即将光临,这一阵儿,我觉得头已经不那么昏昏沉沉了。”
“那我可以留下了,”蒙特里沃对她说道。
“啊,若是看见您走了,我不知道该多不高兴呢!今天早晨我心里还想,我大概没给您留下任何印象,您大概把我的邀请当成是随随便便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了。这一类的话,从巴黎女子口中道出,那是不胜枚举的。所以您不讲情义,我事先就原谅您了。我们这个区在交友问题上多么具有排他性,一位来自荒漠的人倒不一定知道呢!”
这字字珠玑,半低声细语般地道出,一颗颗滚落下来,仿佛凝聚着令其发出声响的快乐感情。公爵夫人企图充分利用她的偏头痛大捞一把,她的投机生意果然大大成功。这个女人假装疼痛难忍,可怜的军人倒真地为此心痛不止。正如克里庸听人讲述耶稣基督时的激情一样,他已经准备拔剑出鞘杀死“昏昏沉沉”了。唉!人家病着,怎么敢启齿谈起她激起的爱情呢?阿尔芒此时已经明白,他这么急匆匆地要将自己的感情击中如此出类拔萃的一个女人,是多么可笑。仅从一个想法上,他便理解了情感的全部微妙之处和心灵的需求。爱,难道不就是要学会辩护、乞讨、等待么?已经感受到的爱情,难道不应当加以表明么?
他突然发现自己舌头发硬,不听使唤。贵族城区的习俗,偏头痛的威严,真正爱情的羞涩,都将他的舌头冻僵。然而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遮掩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闪射出荒漠的火热和无垠。这是如豹子双眼一般镇静的眼睛,眼睑很少低垂下来。这专注的目光使她沐浴在阳光和爱情之中,她非常喜欢。
“公爵夫人,”他答道,“您的好意我十分感激,我真怕表达不尽。此刻,我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有能力消除您的病痛。”
“对不起,我要把这个拿开,我热死了,”她说道,作出一个十分优雅的动作,扔掉了盖脚的小垫,清清楚楚地露出自己的双足。
“夫人,在亚洲,您这双纤足恐怕要值一万西昆(古代威尼斯金币)呢!”
“游客的恭维,”她微微一笑,说道。
这个机灵人故意寻开心,使粗鲁的蒙特里沃突然陷入一场谈话之中。他净说假话,要么是老生常谈和毫无意义的话。用军事术语来说,他调兵遣将,不遗余力,仿佛当年查理大公被拿破仑死死缠住时用兵的情形。她从这位情场新手口里逼出的大量假话中,窥见了这开始萌发的激情已到了何种程度,狡黠地以此为乐。她踏着碎步将他引进错综复杂的迷宫中,打算把他扔在迷宫中,无地自容。于是她开始嘲弄这位男子,却又乐于使他忘记时间。
一般来说,首次拜访无非是恭维客套,话一完拜访也就结束。偏偏阿尔芒又不会。当她坐起身来,将原来包在头上的纱巾围在脖子上,支起双肘,声称她已经痊愈,这应该归功于他,并且拉铃叫人点起小客厅的全部蜡烛时,这位著名的旅行家在小客厅中已经呆了一小时,谈天说地,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感到自己无非是这个女人玩弄的一个工具。继刚才的巍然不动之后,现在接着来的是最妩媚的动作。她向德·蒙特里沃克生转过身来,答复刚从他那里挖出来的心里话,似乎那使她大感兴趣。
她说道:“您极力要我认为您从来没有恋爱过,这真是想拿我开心。这确是男人们对我们的奢望。我们相信他们的话,纯粹是出于礼貌而已!在这个问题上,难道我们不是通过自己的经历,学会了应该相信什么吗?哪儿有什么一辈子从来没有一次陷入情网的男人?你们喜欢欺骗我们,我们这些可怜的傻瓜,也就听凭你们这样做。因为你们的欺骗仍不失为对我们情感高尚所表示的敬意,我们的情感可是纯洁无瑕的。”
道出这最后一句时,语气里充满了高傲和自豪,顿时使这位情场新手成了弹入深渊之底的泥丸,而公爵夫人则成了一位天使,重又向她特有的天际飞去。
“见鬼!”阿尔芒·德·蒙特里沃内心高叫道,“要向这个桀骜不驯的女人说我爱她,得怎样下手呢?”
其实他已经说了二十次,或者更正确地说,公爵夫人从他的目光中已经看出了二十次。她看出来,这个真正大男子的激情,可供她消遣娱乐,可向她毫无乐趣的生活中注入一些乐趣。于是她已经准备在自己周围极其巧妙地筑起一定数量的堡垒,一定要他将这些堡垒一一拿下,才能允许他进入自己心中。蒙特里沃成了她任意耍弄的玩物,他要一面跳跃着跨过一个接一个的障碍,一面又要保持稳定,正如遭受顽童折磨的小虫,从这个指头跳到那个指头上,以为是在前进,实际上那狡猾的狠心人不过让它呆在老地方面已。公爵夫人也看出,这个性格刚强的人并没有说假话,这使她感到难以形容的幸福。阿尔芒确实从未恋爱过。他对自己很不满意,对她更不满意,于是要告辞。见他那赌气的神情,她心花怒放。她知道,用一个字,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可以让那神情烟消云散。
“您明天晚上来么?”她对他说道,“我要去参加舞会,我等您等到十点。”
第二天,蒙特里沃大半天时间都坐在书房的窗旁,抽掉了计其数的雪茄,以消磨时光,这样总算熬到了更衣和到德·朗热公馆去的时间。了解这位男子伟大价值的人,见他变得如此渺小,如此战战兢兢,得知这位思想活动范围可以囊括几个世界的人,现在的思想却缩小到一个娇小情妇小客厅的比例上,一定觉得他怪可怜的。他本人也已经感到,这幸福太有失自己的尊严,所以为了挽救自己的一生,他是绝不会将自己的爱情向任何知心朋友倾诉的。当一个人堕入情网,占据他的羞耻之心中,难道不总是有些羞愧么?难道不正是他低声下气,才造成了女人的趾高气扬么?总之,难道不正是一系列诸如此类的原因,女人们不能理解,使她们几乎毫无例外地总是首先将他们之间爱情的秘密透露出去么?大概她们对爱情的神秘已经厌倦了。
“先生,”随身男仆说道,“公爵夫人暂不见客。她正在更衣,请您在此稍等片刻。”
阿尔芒在客厅中踱来踱去,仔细揣摩着客厅中每一细部所表现出来的雅趣。他一面欣赏着来自于她、透露出她的生活习惯的物品,一面对德·朗热夫人赞赏备至,虽然现在他尚未掌握其本人及其思想。大约过了一小时,公爵夫人悄然无声地从她房中走出。蒙特里沃回过头来,见她步履轻盈如影子一般走过来,不觉浑身震颤。她走到他身边,却没有俗气地对他说:“您看我怎么样?”她对自己信心十足,专注的目光仿佛在说:“我如此盛装,是为了讨您喜欢。”
只有一位老年仙女、那位受人歧视的公主的教母,才能如此巧妙地将这样一缕轻纱围在这个俏丽的人儿脖子上。她锦缎般的皮肤发出光泽,更将纱巾的每一褶绉衬托得色调更加鲜艳。公爵夫人简直丰采照人。淡蓝色的长裙,发际的鲜花与裙上的点缀交相辉映,仿佛通过丰富的色彩,赋予她窈窕而又变得飘飘欲仙的身段以固定的形状。当她飞快地向阿尔芒滑过来的时候,垂在身旁的纱巾,两端都飘舞起来。诚实的大兵情不自禁地将她比作在水上、花间飞舞并且仿佛与之合为一体的美丽的蓝色小蝶。
“让您久等了,”她说道,那声调是女人要讨男人喜欢时都会用的。
“如果我知道会见到象您这么美丽的女神,我会耐心等上一辈子的;不过,提及您的美貌,确实不是恭维之词。恐怕只有对您无限崇拜才能使您动心了。让我亲吻您的纱巾吧!”
“啊,去!”她说道,作了一个高傲的手势,“我很敬重您,可以把手给您。”
于是她把还有些湿润的手伸过来,让他亲吻。刚刚熏香沐浴完毕的女人的手,还保持着难以名状的清新,丝绒般的柔软,使你产生一种快感,从嘴唇一直渗入心田。所以,一个钟情的男子,感官的欲念如果与他心中的爱情一样强烈,这表面看去非常清白纯洁的一吻,可能会激起可怕的风雨。
“您会永远这样把手伸给我么?”将军毕恭毕敬地吻着这只危险的手,谦卑地问道。
“是的。不过我们的关系也就到此为止了,”她嫣然一笑说道。
她坐下来,想戴上皮手套,却又显得那样笨拙,皮手套一开始过紧,怎么也套不上手指。一面她又望着德·蒙特里沃先生。此刻他正轮流欣赏着公爵夫人和她那反复动作的优雅姿态。
“啊,很好,”她说道,“您很准时。我喜欢准时。陛下说他就是国王礼貌的化身。不过,咱们私下里说说,我认为他最喜欢阿谀奉承了。嗯,是不是?您说呀!”
她又瞟了他一眼,向他表示那靠不住的友情。发现他幸福得说不出话来,为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兴高采烈。啊!公爵夫人对作女人这一行,是再在行不过的了。随着一位男子变得越来越低三下四,她深知怎样提高你的尊严;随着一位男子步步向前,越来越陷入多愁善感的幼稚无聊之中,她深知怎样用空洞无物的奉承话来报答他。
“您千万不要忘记九点钟来。”
“好。不过,您每天晚上都去参加舞台么?”
“那我怎么知道?”她耸耸肩膀答道。那孩子气的动作,似乎承认她是非常任性的,一个情人就应该这样接受她。“再说,”她接着说下去,“这对您有什么要紧呢?反正点带我去就是了。”
“今天晚上,”他说道,“不大好办,我的装束不合适。”
“我似乎觉得,”她自负地望着他,答道,“如果有人会为您的装束感到难堪,那就是我。不过,旅行家先生,您要知道,能够挽着我的胳膊的人,总是超乎时髦之上的。没有一个人敢挑他的毛病。看得出来,您还不了解上流社会,这样我就更喜欢您了。”
就这样,她在将时髦女子的虚荣传授给他的同时,已经将他投入上流社会的狭隘观念之中。
“如果她想为了我干件蠢事,”阿尔芒心中暗想,“我却极力阻止她,那我不是太幼稚了么!看来她爱上我了。当然,她对上流社会的蔑视,绝不会超过我。好,就这样去参加舞会!”
公爵夫人大概以为,当人们看到将军穿着高统靴、系着黑领带跟她去参加舞会,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已经狂热地爱上了她。看到上流社会的王后愿意为他降低身分,将军十分高兴。他相当聪敏,觉得颇有希望。他确信自己已经讨得公爵夫人的欢心,便尽情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前一天妨碍他吐露衷肠的拘束,此刻已一扫而光。这次内容充实而热烈的谈话,充满了说起来甜蜜蜜、听起来甜丝丝的初次表白,究竟是打动了德·朗热夫人呢,还是早就在这动人的卖弄风情女子意料之中?挂钟敲响午夜十二点时,她狡黠地瞧了挂钟一眼。
“哎呀!您把我参加舞会都耽误了!”她说道,表示对自己谈得忘了时间又惊又恼。然后,她微微一笑,表示应该改变一下享乐方式了。那嫣然一笑,使阿尔芒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早就答应了鲍赛昂夫人,”她又加了一句,“他们都等着我呢!”
“那么,去吧!”
“不,您接着讲下去吧,”她说,“我不去了。您的东方历险把我迷住了。把您全部的生活,都好好给我讲讲。一位勇敢无畏的男子经受的苦难,我很喜欢分担,因为我也经受得住,真的!”她摆弄着纱巾,用不耐烦的动作一会儿将纱巾扭在一起,一会儿又将它撕开,仿佛表露出内心的不悦和深沉的思考。
“我们这些女人哪,一钱不值,”她接着说道,“唉!我们是些卑微、自私、浮浅的人,只会消遣娱乐,穷极无聊。没有一个女子能够理解自己的生活到底起着什么作用。从前,在法兰西,女性闪耀着乐善好施的光芒,她们活着,是为了使哭泣的人感到轻松,使品德高尚的人受到鼓励,使艺术家得到赏赐,用崇高的思想来丰富艺术家的生活。上流社会之所以变得如此狭小,过错还在我们自己。您使我憎恨这个社会,憎恨舞会。对,我并没有为您牺牲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她终于将纱巾扯碎,就象一个孩子玩一朵花,最后将一个个花瓣全都拔掉一样。她把纱巾卷成一团,扔到远处,于是得以露出她那天鹅般的脖颈。她拉了铃。“我不出去了,”她对随身男仆说道。然后她那碧蓝、修长的眼睛,又娇羞地注视着阿尔芒,显出恐惧的样子,其实是要他将刚才的吩咐当作吐露爱情,当作首次伟大的垂青。
“您真是历尽艰辛,”她无声胜有声地静默了一会,然后不胜感动地说道。这种感动通常只在女人的声音里,并不在她们的心上。
“那倒不,”阿尔芒答道,“因为直到今天为止,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幸福。”
“这么说,您现在知道了,’她用虚伪、狡猾的神情偷眼瞧着他,说道。
“从今以后,对我来说,幸福难道不就是见到您,听到您的声音么……迄今为止,我只是遭过罪而已。现在我明白了,我可以不幸……”
“好了,好了,”她说道,“走吧,已经半夜十二点了,咱们还得尊重老规矩。因为您在,我没有去参加舞会。可千万不要让人家说闲话。再见!我还不知道怎么对人家说,不过偏头痛是老实人(意即偏头痛里最好的借口),从来不需要我们去澄清事实的。”
“明天有舞会么?”他问道。
“我想您会慢慢习惯的。对,明天我们还去参加舞会。”
阿尔芒离去,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此后,他每天晚上到德·朗热夫人家中,去的时间似乎已有默契,总是为他保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