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们的船现在正鼓满了风帆行驶去迎接向他们开过来的船。
她也知道圣朱特号船上每一个人的每一个神经和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以应付正在来临的不可知的命运。
她似乎也有一个感觉:向他们驶来的船驶得那么快,他们已没有可能逃避了。
现在,通风口外已没有什么可看了,除了在落日下闪耀着红和金两色的海浪以外。
柯黛莉亚走回自己的舱房里。
要是维拉现在来告诉她一切;要是她敢违抗马克,走上甲板,那就不致蒙在鼓里了。
突然,她听见了炮声,不禁十分惊恐。
炮弹一定落在圣朱特号附近,她感觉到船身改变了方向。
接着又是几声炮响,但是圣朱特号并没有还击,她知道一定是由于敌船还在他们小口径炮的射程外。
她还记得大卫问过,他们船上的炮是否够大得足以和法国的军舰抗衡,而她也记得马克的回答。
他们所遭遇的法国军舰一定是拿破仑的新舰队的一部分,现在正赶往马尔他和他会合。
假使是这样的话,那么,即使马克手下有一批精悍的水手,也远非法国军舰之敌了。
柯黛莉亚痛苦地以手掩脸。这时,又是一声炮响,使得整条船都震动起来。
同时,圣朱特号也还击了。一时间,炮声隆隆不绝,好不怕人。
突然,她听见了象雷击了一样的巨大的破裂声,他们的一根桅杆被轰断了,帆重重地摔落在甲板上。
接着是一阵阵凄厉的人群尖叫声、以及木头的碎裂声,再加上隆隆不绝的炮声,恐怖得就象人间地狱。
然后,忽然一切都静止下来,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使得柯黛莉亚以为自己听错了,而且感觉到比刚才更加恐怖。
她恍惚觉得自己通过了一个很奇怪的地狱,最后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是活着的。她从床上站了起来,发觉双膝抖得很危厉害,她扶着墙壁,慢慢地一步一步地爬上楼梯,走到甲板上。
她喘着气,恐怖地发现所有的人都死了。
圣朱特号的三根桅杆都倒下来。破碎的帆,断了的揽索纵横地交错在甲板上,加上满地的尸体,景色好不凄凉。
她抬头望向舵楼,她的心立刻停止了跳功。
马克躺在地板上,男爵和另外几个高级船员躺在他的旁边。
柯黛莉亚不顾一切,跨过那些死尸以及倒下来的桅杆、破帆和缆索,走上舵楼。
马克仰卧在那里,双腿伸开,其中一条腿沾满了血。
她起初想他一定已经死了。
后来她又想他大概只是失去知觉,假使她不替他想办法,他就会因失血而死。
躺在他旁边的几个人似乎也是同样的情形。
她看见男爵的胸部受了伤,鲜血粘满了他的外衣。
船员中的一个在呻吟,柯黛莉亚看见他的一只手炸掉了,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一团。
一时间她只感到头晕眼花,惊慌得失去了主意。后来又感到自己有责任在身,她必须尽速抢救这些人的性命。
她转身离开了船桥,远远望见暮霓苍茫的天畔,还可以看见那艘摧毁了他们的法国规的黑影。
匆匆走下船舱,柯黛莉亚搜集了一些床单。
她抱着床单走上甲板,听见后面有脚步声,回头看见是维拉。
“维拉,来帮我忙!”
她看见他的双手在颤抖,但是他说话的声音很镇静。
“把床单给我,小姐,我可以帮你撕开。”
“谢谢你,维拉。”
他一定是在战争激烈的时候躲什么地方去了。他得以安全无羔,她觉得真是万幸。
她回到甲板上,把一条止血带绑在马克的大腿上。
她把它拉紧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
他望着她。起初,她以为他认不得她了。
“我们是浮着的吗?”他虚弱地问。
“是的,”柯黛莉亚回答。
他再把眼睛闭起来,这个动作似乎已是太吃力。
维拉帮她把他的袜子拉下来,使她可以包扎他那个相当大的伤口。
她这样做的时候,对于是否能够保全他的这一条腿毫无把握。他一定痛恨做一个跛子吧,不过,那总比死去好一点呀!
“我们必须在大约十五分钟之后解开止血带。”她对维拉说。
这时,她看见她为马克包扎的床单布已被鲜血染红。
她走到男爵旁边。
她第一眼望过去时以为他死了。当维拉帮她把他的外衣解下时,才知道他只是肩膀受了伤。
“小姐,是枪弹,不是炮弹。”维拉说。
“子弹一定还在里面。”柯黛莉亚说。
但是,她除了为男爵止血,使他好过一点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男爵是半昏迷的,不断在呻吟。
维拉在船舱中找了一个枕头,让他的头部可以舒服一点.
柯黛莉亚已数不清她替多少人包扎过伤口,也数不清她和维拉把多少人从折断的桅杆和船帆下拉了出来。那些人根本没有受伤,只是头部被重击而倒下去。
整天船都在海上摇摆着,到了傍晚,风浪变得很大。
海水泼上甲板,使得受伤的人都湿透,柯黛莉亚一直在照顾他们,也被打湿了。
她定时地为马克换止血带,到了最后一次,他已恢复知觉。
“你不——应该——做着种事。”他困难地说。
“我没有受伤,维垃也是,”她回答说。“我们照顾他们,就可以挽回好多人命。”
她没有告诉他,她虽然为很多人包扎伤口,但是他们结果还是死去。
柯黛莉亚想起她母亲教过她要用酒精给伤口消毒,就叫维拉到船舱里去找。
维拉找到了一些,她就把马克的绷带解开,把酒精洒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绷带包扎好。
这把马克痛醒了,也痛得他大叫起来。
“对不起,马克。”柯黛莉亚说。“不过,这样可以防止伤口发炎感染。”
马克没有回答,在咬着他的嘴唇,然后伸手指着一瓶白兰地。维拉递给他,他举起来喝了几口。
“下面——有——酒——,”他声音沙哑地说。“尽量给那些人——喝,那——可以——减轻——痛苦。”
“我应该想到这一点的。”柯黛莉亚一面说一面继续包扎。
一会儿以后,维拉就从船舱里找出酒。他每次拿十三瓶,蹒跚地走上甲板,分给那些能够用手的人去喝。
在下一层甲板的炮手们也得到柯黛莉亚的照顾。
这里的气氛也很恐怖,到处充满着火药味和血腥味。
维拉分给他们每人少量的酒。柯黛莉亚替那些半棵的、流着血的水手包扎。他们还有知觉,都张大嘴巴望着她。
没有人想象得出,这样的一个贵族少女,居然在做这种污秽的看护工作。
照顾伤患是男人的工作。那个时代,是由于一个人没有其他工作能力,或者是因为品行不良而被罚,才会做这种工作的。
受伤的人中的一个,年纪很轻,几乎还象个孩子,他惊慌地问她:
“我会死吗,小姐?”
她安慰他,保证他不会死。他又小声地说:“只有我的妈妈照顾过我。”
另外一个还不满十五岁的船上小工,受伤的是手臂,他不断地说:
“我不害怕!我不害怕!”
“当然你不害怕!”柯黛莉亚温柔地对他说。
天色已经黑了,她只好挂起两个灯笼,在摇晃不定的火光中继续工作。到后来,她发现已经没一个伤者是需要她立刻去照顾的了。
甲板上还躺着许多死尸。现在,有一个只不过被桅杆击倒的人已能够起来,他帮着维拉把尸体丢到海里去海葬。
柯黛莉亚听见他们每丢下一个,口中就念着:
“上帝啊!请让他永远安息!”
当他们念着安魂弥撒中美好的句子时,一面还在胸前划着十字。
风浪还是很大。柯黛莉亚叫维拉到下面去找吊床和毛毯给那些不能动的人,那些能够动的,就扶到船舱里。
当他们去帮助一个仅仅只伤了手臂的人下去以后,维拉低声对柯黛莉亚说:
“船已经在进水了,小姐。”
“我们有没有办法可想?”柯黛莉亚问。
他摇摇头。
“没有人去使用抽水机,而且水深已经有七叹了。”
柯黛莉亚瞥了马克一眼。
他们已尽量使他躺得舒服。头下有枕头可枕,身上有毛毯盖着。柯黛莉亚知道他不能移动,因为她怕他腿上的伤口会再出血。
她也知道他已经失去大量的血,相当危险,在他身边的甲板上还有一大摊的血。
“不要告诉船长。”她轻轻地说。
维拉摇摇头。
她告诉他不要再带人到船舱里去。她想那些水手一定宁愿死在甲板上也不愿意象一只老鼠那样死在陷阱中。
她感到非常疲倦,不单只是由于照顾伤患,而且也由于船身的动荡以及强劲的海风使得她难以举步。
风把她的头发吹到她的脸上成为一绺绺的,在鞭打着自己的面颊。
由于极度需要在他身边的安慰,柯黛莉亚坐在马克的旁边。
他的眼睛闭着。她突然一阵惊恐,怕他死去。
她伸手去摸摸他的前额。这时,他开口了:
“船进水了!”
她奇怪他何以会知道,那一定是一种本能吧?
“一点点,”她回答。“我们还不会沉!”
“你——不——害怕?”
“跟你在一起我就不害伯。”
她靠近他一点,把手指塞进他的手指里。
然后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她想:假使她得死去,也要死在马克身边,而不要单独死在马尔他的监狱里。
船身左右摆动着,而且胶着不能移动,因为它拖着重重的帆。柯黛莉亚知道这也是它入水不象一般的那么快的原因。
漏洞可能是在右肤,还在水面上。
今晚没有月亮,天空云层很低,偶然可以看见星星。
船身的摆动有催眠作用,由于极度的疲乏,柯黛莉亚终于睡着了。
当她张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黑夜已经逝去,只剩下一颗暗淡的星,天已黎明。
她很快坐了起来,望着马克。
他已醒了过来,也望着她。
正是他们彼此对望的时候,突然一阵强烈的碰撞,整艘船抛了起来抖动着,然后又再往上抛。
柯黛莉亚惊惶地叫了起来,倒下去紧紧抱住马克。
“我们触礁了!”他几乎象对自己说话。
船上起了一阵叫喊声。柯黛莉亚站起来一看,马克说对了。
他们的船被海水冲向海岸的岩石上,现在,有一座高高的荒芜的断崖正俯瞰着他们。
它看来很荒凉,渺无人迹,只有一些海鸥在崖上盘旋起落。
柯黛莉亚仰望那些山崖,知道即使是壮夫也不可能爬得上去,更何况那些受伤的、半昏述的人!
维拉走到舵楼上。
“你认为我们是在哪里呢,维拉?”她问。
维拉夸张地耸耸肩。
“也许是西西里吧,小姐,我不知道。不过,这条船支持不了多久的,我必须设法把你送到岩石上,那样比较安全。”
“谢谢你,维拉,不过我不会离开船长的。”
“可是,小姐,你还年轻而又没有受伤,你这样死去多可惜呀!”
维拉一面说着一面在结一条绳索。
柯黛莉亚摇摇头。
“不!维拉,我要留在这里。不过,你可以救你自己,那才是不应该做的。”
她看见维拉有点犹豫不决的样子,所以她走回马克身边,坐了下来,免得他因为不好意思而无法决定。
现在,根本已无法站立了,因为每一次海浪冲过来,船身就剧烈震荡而且发出破裂的声音。
“怎么样了?”
马克的声音很强壮。她知道他已完全恢复知觉。
“我恐怕我们已无能为力了,”柯黛莉亚说。
他挣扎着坐起来,可是她双手按着他的肩头,不让他动。
“不要动,”她说。“我们不可能上岸或者爬到崖上去的。”
“你可以试一试。”
她对他微笑了一下。
“我宁愿跟你在一起。”
“你必须救你自己。”
“已经没有机会了,”她柔声地说。
刚说着,一个大浪冲过来,把圣朱特号猛烈地抛向岩石。船身龙骨的一部分断了,立刻被海水冲走。
“我不害怕,”柯黛莉亚说。“我爱你,马克,我们将可以跟大卫在一起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弯下腰去吻他冰凉的面颊。这时,她忽然想起了在史丹顿园时大卫读书给她听的情景。
他总是读一些骑土的历史给她听,不过有时她并不十分专心去听。
只有一个关于长船的武土的故事她始终记得。
“水手们朗诵着约翰福音,他们读得那么热心,以至海水几乎马上就静止了,”大卫这样读着。
“祈祷文拯救了长船,”柯黛莉亚这样想。“我为什么没有想到,假佐一个人热心地祈祷,说不定就会产生奇迹?”
她离开马克,站了起来,很困难地走到倾斜了的舵楼前方。她扶着栏杆,望着下面躺满了受伤的人的甲板。
“我们是基督徒!”她大声地叫道,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很宏亮,可以盖过喧哗的海浪。“让我们祷告求救吧!因为这个时候,除了上帝,再也没有人可以拯救我们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试着去记忆大卫常常背诵的骑土团的祈祷文,她开始背诵:
“啊!上帝,你派遣你的仆人,施洗者圣约翰,使他在荒野呼唤,为基督的来临做准备。透过圣约翰的代为祷告,我们在你的十字架下航行,请救赎我们免于现在的困厄。假使我们不能救赎,请让我们带着几个世纪以来骑土团勇敢的精神死去。”
柯黛莉亚说完了,下面甲板上的人以及舵楼上她身旁的人,起了一阵呢喃的声音:
“上帝拯救我们!圣约翰帮助我们!”
她闭上了双眼,因为它们充满了泪水。
祈祷文直接来自她的内心,她相信是大卫把这些话放进她的心中和嘴上使她说出来的。
她转身回到马克那里。她需要触模到他,确定他是不是在那里。她是为他才不畏惧死亡的。
在她转头的时候,她看到了什么。她眨眨眼,再看一次。
在岩石的一角,距离他们还不到四分之一哩的海面有一艘三桅船正向他们驶来。
在桅杆上面鼓满了风飞扬着的是白色的船旗。
有一会儿,柯黛莉亚以为这不过是自己的幻想。
然后,她知道上帝和圣约翰都已经听见她的祷告了。
第七章
柯黛莉亚望着镜中的自己,知道那件簿薄的白色长衫非常的适合自己,但是她还是不满意。
“我看来十分苍白,”她对那个帮助她打扮的女仆说。
“您需要阳光,小姐。大夫也说过您今天可以下楼去躺在阳台上的。”
那可以有点变化,柯黛莉亚想。她关在这间很漂亮的卧室内象囚徒一样已经有好几个礼拜了。
不过医生坚持她不能到户外去,直至她完全恢复为止。
“我在那不勒斯很久了。”她象是在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