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欠你的是……一大笔款子了!”她直等镇定了心神后才喘着气说。
“是的,很大一笔!”公爵点头表示同意。
根据以往的经验,她觉得她的狼狈相又令他高兴了了!但是她固有的骄傲绝不容许她投降。只是她嗫嗫地说:“我会如数……偿付……这笔款子,但是这要花好长一段……时间。” “要一辈子!”公爵替她加了一句。
“或许不用那么……久吧?”安妮妲低低地说:“但是的确需要……很多年。”
就在她答辩的时候,她的脑筋已飞快地转了一圈,现在两个妹妹都不需要她照顾了,只要她省吃俭用,每年她大概可自微薄的收入里抽出一百镑来还他吧!
但是一想到今后可能永远摆脱不掉这笔帐款,日日夜夜都得被这座债台压得透不过气来,她便不由得苦从衷来了。
一脚跨进这无底无光的深渊要何时才出得来啊!
她注视着捏在手中的那张纸,心下一片茫然。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公爵说:“我想经过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安妮妲,你应该明白我不是那种白白施予,而不求报答的人。” “我会……尽快……还你的!”安妮妲说。
她脑子里仍在疯狂地计算着,究竟要多久才能把他的债还清,然后她很快就放弃了。公爵或许说对了:在还清这笔债务之前,她可能早就老死了!
“我现在就要!”
她迅速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惶乱,小小的脸庞突然变白了。
“现……在?”她几乎语不成声地重复着他的话,“可是,那……不可能呀!”
“假如你同意我的建议,就不必还了!”
“什么样的……建议?”
“你可以嫁给我!”
有好一阵子,安妮妲觉得自己是听错了。
然后她伸出手扶着桌缘使自己站定。这时,她和他的眼光相遇了,她觉得有种不可思议的,奇妙的,有生命的东西进入了她的体内。
他们站着互相凝视着,动也不动。
对安妮妲而言,她几乎无法思想,弄不清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象等了几秒钟,又好象等了几小时,公爵又说话了。
“你能不能给我个答复呢?安妮姐,我正在向你求婚!”
“为什么?”
他在向她问话的时候,已经把头转开,此课则站起身来,走到壁炉边,背向壁炉站着。
那个姿势她早已熟悉了!
“我需要个妻子。”他显然想了好一阵子才说。
“娶……别人……不行吗?”
她的声音非常低,但他还是听明白了。
“不行——我要你!”
“但是,为什么?”
她几乎弄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一波令她眼花撩乱的巨浪把她卷了去!屋子里突然充满了阳光,方才还在教堂听到的天使歌声,在她的耳边再度响起。
“我必须找个理由吗?”公爵的声音十分古怪。她可以感觉出,他故意压粗了嗓子使声音显得严厉。“我已经向你求婚了,安妮妲,难道这还不够?”
安妮妲也转身离开了桌前,一步一步地向他走去。
她在他身前站住,抬起头,凝目注视着他的眼睛,细细地审视着,然后发现他眼里所包含的与他嘴唇所说出的大不相同!她还是不说什么。等了一会之后,他开始焦躁不安了。
只听他不耐烦地说:“我仍在等待你的答复。你当然明白结婚对你有多重要!你的两个妹妹都结婚了,你总不能一个人住到乡下去,因此.找个丈夫又成了你迫不及待的任务!”
“而我在这件事上……似乎……毫无选择的余地,”安妮妲喃喃地说,“没有人……除了洛赫德伯爵之外……没有人来向我有所表示!”
“你若问起的话,”公爵说,“却是有的:两个贵族、一个男爵,另外还有几个合格的单身汉,还有个——去他的不自量力的法国人!”
安妮组吃了一惊,她膛目结舌得望着他。
“你是说……你把他们都赶跑了!”
“我这个做监护人的,认为他们都不适合你!”公爵怒吼了一声。
“你竟敢这样对我!”她跟着叫了起来。
而就在她叫出声音的时候,她立刻发现,这正是她一向对公爵说话的方式。 其实就算那些人没被公爵挡住,全都向她曲膝求婚了,她也会觉得那些人就象克洛赫德伯爵一样言语无味。
她所爱的仅有一人,仅有一人能够占据她的心田,驱去任何其他的影子,而这个男人在向她求婚——只是方式十分古怪罢了。
关于这一点,她已能够完全了解,因为那个神秘的因素,罗伯森己透露了!但是为了不叫他为难,她决心不能背叛他。
或许,有一天,公爵会自动告诉她,他所忍受的痛苦。
“你没有……权利,不让那些……绅土们同我……说话!”她说话的语气非常软弱,因为她明白这话已无关紧要。
“你不是不喜欢克洛赫德伯爵来打扰吗?”公爵反问她。
“那……不同。”安妮姐说:“他叫人……厌恶……,这点你是知道的。”
“但是他要比任何其他求婚者有更适合做你丈夫的条件,而根据同一个观点,你嫁给我,要比嫁给任何其他求婚者要好得多了!” “你能肯定……你真的想……结婚?”安妮妲仍有所怀疑。
“除此以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照顾你,”他回答说:“你不能就这样长期在我家住下去。这样会引起太多的流言。再说,每个男人到了某种年龄,都会需要娶个太太安下来。”
他停了一会,然后嘴角上的纹路突然加深,那个安妮妲所熟悉的微笑浮现了:“而我又找不到更漂亮的脸,来配戴布鲁伦的传家珍宝!”
安妮妲觉得他又在建筑防御工事了,好象要把他所表露的感情全戴上假面具;至于是否真正如此,她仍不能确定。
她爱他,爱得那样深,以致一时无法客观地去了解他,此刻除了那份在她心里莽动的感情之外,她几乎无法确定任何事情了。 她知道公爵正自信满满地等着她肯定的答复;但是有种超感觉却告诉她,此刻的他其实正紧张得象张拉满的弓弦一样。
“我还在等着,安妮妲,”公爵说,“当然,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他怪腔怪调地说,依然带着他随时不忘的讥诮,只是安妮妲再也不怕它了。
她握紧了手指,好象这样凭空便能生出力量来;然后,她抬起限凝视着他,柔和的、幽怨的。
“我必须感谢这桩婚事,这太……抬举我了。可是,我却不得不……辜负你这番好意。”
她的声音虽然柔,但是每一字还象是重锤似的清晰可闻。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了望他的脸色,才又嗫嗫地继续说:“但是因为我……爱你……,因为我想要……比需要世界任何其他东西还迫切地……想要你快乐,我愿留在你身边……完全成为你的,就象你我第一次相遇时……你所要求我的……那样。” —抹红霞突然在她脸上升起;她觉得几乎无法呼吸了,但是,她依然舍不得把眼光自公爵的脸上移开。
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完全变了,然后她听到他说话了。
他的声音出奇的嘎哑、粗暴: “你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吗?”
“我明白……,”安妮妲垂下了眼,红着脸,费力地挣扎着,“但是,我怕你永远也不会……相信,我嫁给你是因为……你,而不是因为你的……名衔、地位……我不要你任何东西,我要的是……任何男人都可以给他女人的……我只要你的……爱。”
她说到后来几乎语不成声。
公爵立在那里,象个被魔法钉住了的雕像,久久不能动弹。安妮妲在激情的催逼下,禁不住向他靠得更近一点;她抬起了脸,忘却了腼腆,再度深深地望着他。
“请……爱我!”她的声音轻得象梦呓似的,“我……
全心全意地……爱你!”
非常缓慢地,在她的感觉里似乎已等了很久,很久,公爵伸出了手,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肩膀。然后,他低下头去注视着那张昂起的小脸,灼灼的眼神中流露着奇异的光辉,好象难以相信他所看到的。
然后慢慢地,非常慢地,他的唇吻上了她的。
有一刹那安妮妲耸悚着,深恐那股魔力早已消失,但是,它依然存在!就好象遭到雷殛,瞬息陷入一种既痛苦又销魂的感觉中——非语言、非任何字眼可形容! 正如同他第一次吻她时所予她的感觉,只是,更激烈、更奇妙,更有着教人难以置信的奇妙,她觉得她已不再是自已,而成了他的一部分。
乾坤似乎旋转了,连天花板也崩塌下来,小小的房间里刹那为辉眼的金光所充满,闪烁辉煌。然后所感觉到的,便只有他的膀臂、他的唇、他的人。
安妮妲坐在大床上期待着。
适才女仆帮她换上睡袍而道安告退时,她被那声“夫人”的称谓窘住了,她想,不知要到何时她才能习惯做个公爵夫人。
她实在难以相信她真结了婚:公爵真成了她的丈夫,她则做了他的妻子。
她想,这又是他典型的作风——在还没开口之前,便早把事情做好了,包括了他们的结婚证书。
“但是,我并不……准备……嫁给你!”当他不声不响地从抽屉里拿出那张证书时,她喊道。
“你当然要嫁给我!”他态度激烈地截断了她的话。
“你以为,我甘冒失去你的危险?甘心给别人机会去接近你?能不把你放在身旁日夜守着?”
“那么,你……在今天以前便打算……娶我了?”她微弱地发出那个自知不需再问的问题。
“是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想……娶我的?”
他迟疑了,而她知道,他正为这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为难。
“我一直还没继续完旅店里的那一吻。”
“可是你似乎毫不在意能否再见到我。”
池又迟疑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勉强答道:“实际上,我一回伦敦便派了个仆人到驿车站去找你。
池找的自然是摩根小姐。而他正遍访不见的时候,梅登小姐却走进了我的书房!”
“那么说来,那一吻也一样的令你……难忘!”安妮妲低低地说。
公爵没有回答,她便又继续说: “你似乎很看不起我,不论我做什么都惹得你大发雷霆。”
公爵又一次地沉默不语。两人静了一阵子之后,才听见公爵沙嘎着嗓子说;“我在——嫉妒!”
“你为什么……不和我实说?” “你那时表现得那样恨我。你恨我,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我正是希望你这样。可是,同时我却又渴望要你,于是我想尽办法不让别的男人接近你!因此我把那一大群登门拜访的,哼,那些该死的、嗡个不停的苍蝇全都赶跑了!”
“我觉得那是个欺骗的手段,违背公平竞争的精神!”安妮妲噘了噘嘴。
“我从不理会什么规矩、精神的,”公爵傲然地说,“我想要的我就拿!”
“他又故意把自己说得比实际糟了,且随他说去!”安妮妲想,同时也决定不再与他辩驳了。因此当公爵说要带她去教堂时,她毫不抗拒地让他扶上了马车。
两.人默默地相依着,倾听着敲在石板路上的清冷的蹄声,而就在快到圣乔治教堂的时候,安妮妲突然打破了寂静,说: “你真的想清楚了?你真的……还想娶我?我刚才说的都是真心话:就是不嫁你,我也愿意……留下来……倍……
你。”
“我知道你是真心的!”公爵闷声应了一声。
他伸出手,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他。
“你以为你骗得过我?”他问,“我知道你眼中的每一个神色,也知道你声音里的每一个变化。”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近乎粗暴地说:“我没有你便活不下去———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说出这句话?现在我说了,你满意了吧?”
说完,他好象按捺不住自己似的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两人的嘴唇只是电光似的触了一下,由于马车突然被刹住了。但是安妮妲仍能感觉出在他心底熊熊燃烧的火焰,并且被它震颤、烧化了。
他们的婚礼与凯柔和雪伦的截然不同。没有观礼的、没有唱诗班,只有温柔低沉的风琴伴着白头牧师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回响着。 空气中依然浮动着百合花的香味;烛光明灭出的幢幢黑影,就好象有眼当见、有耳当听的见证人。 安妮姐觉得母亲确实在一旁看着她,为她未来的幸福祈祷,她同时也想到,公爵的母亲自然也在场,盼望着她的儿子能寻回因她去世而失去的爱。
安妮妲紧跪在公爵身边,并拢了双掌,热切地祈祷着:但愿她能够把困绑他达数十年的束缚障碍,攻破除去!
这事做起来必定不容易。怀了多年的怨气,岂是一时消得?持了多年的傲态及人生观,又岂是一时改得了?但是她有信心,只要借着上帝的帮助,她总有办到的一天。
“帮助我……求你帮助我!”她呢喃地向上苍祈祷,“不要让我想到自我,顾虑自己,让我能为他着想。指点我使他快乐的方法,引领我不致犯错。” 当他们步出教堂,登上回程的时候,公爵只握起安妮妲的手指亲吻了一下,却没去搂抱她。
似乎礼坛上严肃而神圣的气氛,依然弥漫在两颁心灵间,任何过于尘世的举动都会把它破坏。就象来时一样,他们仍然默默地驶回家去。
回到家里,小餐室已摆妥了一席小宴,虽然仓促,仆人们还是细心地在室内插满了白百合。用完餐后,两人不知不觉地絮谈了好一会儿。
若要问究竟谈了些什么,安妮姐是怎么也记不起来的;她只晓得,当他们的心声相互呼唤的时候,言语便被忘却了。
终于她发觉时候已相当晚了,而两人都已忙了一整天,于是她站起身子,准备回房。
公爵伴着她走到楼梯口,然后让她独自登楼,而她知道他的目光一直随着她,直到看不见她。
她的睡房自然不再是她初抵布鲁伦宫时所住的那间,而是一间面向花园、装点华丽的房间——正是历代公爵夫人的卧房。
房中摆着一张大床,上面则撑起了一顶丝织的蓝色床帐;帐顶用金丝绣满了活泼欢愉的小天使,帐边还垂着自然波纹的流苏。
整个看起来就象神话故事中的摆设,连枕头都镶上了花边。而且柔软得象云絮一般。安妮妲没有靠下去,她只是坐在床缘;她的背部挺直,长发瀑布似的垂到胸前腰际;床头惟一的烛光照着仿佛飘浮的发丝,替它平添了一分神秘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