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这个半红的软料子,十分适合她,至少为她苍白的脸颊,衬出几分姹红。
至于头上的小软帽,可是她们三姐妹分工合作而成的,手工尤其精巧的雪伦,还为它加上了一些缎带。
她迅速地装扮自己;她一向装扮简单,修饰起来毫不费事。不用多久,镜子里已出现了一个令她满意的身影,虽然比不上凯柔和雪伦,但是她的确够漂亮了,足以和任何一个伦敦女子,竞艳一时。
她私心也这样期望着,因为她虽然已尽可能地美化了自己,可是这只够得上卡夏城的标准,如今所到的是个文物荟萃,时髦华丽的大都市,她所做的努力会不会徒然呢?这个恐惧立刻被打消了。
因为,有件事实早己被肯定了:凯柔和雪伦是美丽的,而她自己却绝对称得上漂亮。
假如她不这样想,就有一点自欺欺人了。
安妮姐自言自语地说:“假如我不能够相信自己,则更不要想说服公爵了。”
她寻了一辆出租马车,要车夫载她去布鲁伦宫。
“是不是科隆街?”
“对了!”安妮妲含糊了一声,心想但愿他说对了。
一声吆喝,马儿就乖乖地走了起来。安妮姐倚在车上,暗想,雪伦说中了,伦敦的大家院果然是根据屋主命名的,车夫自然都知道这些大宅的住址。
马车两三转,便转到了一条又平又直的大石板路,而路旁的景致也显得越来越优雅。显然这是个高级住宅区了!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马蹄敲在石板上的回声,滴答、滴答的,直敲得她心儿七上八下。
放眼所至尽是朱门华厦;巨大的花园中则摇曳着迎春早放的名花。
有紫丁香,郁金香,另外还有几株梅花,都开得十分明媚,虽说自己的家乡也有这样的花,却是怎样也不及它们!
安妮妲撑起窗户,快意地浏览着:街上来往着各式各样的行人,她几乎忘却自己是坐在一辆奔腾的马车上,而觉得自己正面临着一个大舞台,生动活泼的戏景正一幕接一幕地在眼前展开。
啊,伦敦真够刺激!这是她的评语,又象一声叹息。
她专心看着窗外的众生相:一只穿红衣,骑在小丑头上的猴子令她喷饭;站在圆桶上,把桶身踏得团团转的山羊则令她称奇。
有挽着篮子沿衔叫卖玫瑰花、水仙花的女人,也有把松饼用盘子盛着顶在头上,一面摇铃招揽着生意的男人。
这一切把安妮妲给迷住了,直到马车放慢,穿过了一扇精致的大铁门时,她才警觉过来,车道的尽处,一幢白色的建筑物赫然在目。
车道不长,安妮妲只能及时向两旁各望了一眼。她看到花床里种的是殷红色的郁金香,回廊上的白色大石柱子则显得年代悠远而古色古香。车子还没驶到门阶的时候,一个带着银色假发,身穿镶金边的蓝制服的男人,已从门厅里闪了出来。
她跨出了马车,然后又因为旅行箱和旅行斗篷都必须留在车上,而要马车候在阶前等她。
她才踏上了门阶,那位举止严肃,有礼的男子已迎了上来。安妮妲断定这位必是大管家了。
“你有何贵干,女土?”他的声音清冷,她听得出他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我想见布鲁伦公爵。”
“你是不是和他阁下约好了,女土?”
“没有,”安妮姐回答,“但是请你告诉他阁下,就说凯,梅登上校的女儿安妮妲·梅登,从老远的地方赶来看他。”
她说得很慢,好让这位管家记得清楚,自然这些她都预习过了。
“请往这儿走,女士!”他引着她缓缓地向前走,就好象引着唱诗班走上圣堂一样——安妮妲不由得如此想。
她被带进四壁刻有雕像的大理石的大厅;闪烁晶莹的水晶灯,从天花板上悬下,映着嵌在壁上的镜子,耀得满室生辉;厅底则是一座有着红色扶手的回旋式的梯子,伸向深不可测的二楼。
她没有细瞧,但她知道,这厅里一定还有许多仆人。一股新的羞赧突然泛了起来,于是她记起了妈妈的教导,她把头抬了越来,把背也挺直,尽量表现出良好的风度来。
管家打开了西厢一扇暗红的厅门。
“请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女士,我这就去通知公爵阁下。”
说完,便把安妮妲独自留在那里,走了。
安妮妲禁不住比好奇,便四下打量起来。
这间房间虽然不大,却十分精致。她从没想到,一个房间内竟会设置了那样多的珍宝!她在卡夏城也曾拜望过一些望族,但是没有一样器皿用具比得上眼前的镂花的橱柜、雕纹写字台和高背椅。而那些挂在四壁的图画,令她直觉感到全是杰作,而那些摆在案头的瓷器及珐琅饰品自然都是无价之宝!
“但愿爸爸以前能把公爵本人说得详细一点!”
而她也开始明白,为什么他在乡间住了那么久之后,对公爵的房子印象仍然那样深刻,更难怪他每次谈起公爵时,总是说他的餐厅怎样华美,沙龙怎样神奇,再不就是花园、马匹……但是,他却从来不曾描述过公爵这个人。
她只知道,一定很老了,因为她的父亲和他认识时,公爵已不年轻。此外,她还知道的便是,公爵曾经屈尊纤贵地做了她的教父。
但愿他还不至于聋得听不见我讲话!一个不乐观的念头,突然在她脑里浮现。
这种想法似乎一发而不可遏止,猝然间,这类稀奇古怪而令人担忧的念头都跟着来了。
倘若公爵已老病得下不得床来!
那样,她还能指望他,引领着三个女孩子步入时髦的社交圈?倘若他不只是聋了,并且也瞎了——这都是她以前所料未及的。那样,又怎能欣赏到凯柔和雪伦的美貌?那么,许多她已备好的有利言辞,就要落空了。
可是现在再去思考这些,就太晚了。她的第一步计划已经发动,她已到了伦敦,而且已经身在布鲁伦公爵的大厅里。光是这样,就已经是一项成就了!她觉得十指发颤,两膝发软;于是她捡了一张靠背椅坐下。 壁炉上的大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在宁静的房间里,显得十分嘻杂,那声音好象带着轻视,那样子就象一副优越的面孔,指斥着她不该到这里来,根本无权停留,最好现在就滚回去。
它无情地震击着她的神经——五分钟过去了,然后十分钟、十五分钟也过去了。
安妮妲开始奇怪,他们是否把她给忘了。她想管家一定去管饭去了,对于她的存在丝毫不在意吧!
她忧虑了一会,却也立刻自觉荒谬:公爵总不会专程坐在家里等她,他此刻正有朋友来访也说不定!
他现在可能正在休息,也很可能正在换衣,准备进晚餐。
她焦虑地望着那毫不留情的“闹”钟,再十分钟就要六点了;在老家,正是晚餐时刻,至于伦敦——记得雪伦曾经说过,摄政王阁下总在七点钟进餐。
时间继续溜走。当安妮妲确定她的确被遗忘的时候,那扇与大厅相通的门,却突然打开了,管家在门口出现,用一种习惯的声调向她宣布:“请你随我来,公爵阁下要见你。”
安妮姐迅速站了起来,却尽量放缓了脚步,企图把被折磨殆尽的尊严恢复。
他们穿过大厅走上一条宽阔的甬道,安妮妲远远就望见,有两个仆役模样的人物,正守在尾端的一扇大门外。
当他们到管家和安妮姐走近了,便立刻打开了那一扇厚实的、桃花心木的门,而适时地,管家也为她做了通报:“安妮妲·梅登小姐到!”
怀着一股从容就义的精神,安妮妲昂然跨了进去。
一进门她举目所见的都是书,那么多书!一叠叠地直达屋顶!她立刻明白这是间图书室,然后,她又发觉,就在壁炉前面,站立着一位男子。
她缓缓地向他走了过去,突然间,她停住了!
有她阵子,她以为身在梦中;站在面前的,竟然不是位老人,却是约瑟·文土里爵土!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沉静,静得连呼吸声都停止了。安妮妲直盯着他,发现约瑟惊讶的程度并不亚于她。她木愣了半晌,然后不由得脱口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也正想问你这个问题呢!”他回答得更快。
他看起来要比昨晚更不可一世的样子,显然那是因为他此刻穿的是件晚礼服。
深蓝色的上装拖着尖尖的燕尾,更衬托出他肩膀的宽阔;衬衫的领子高高竖起,正好顶着他的下颔,领结打得比昨晚更繁复、更花俏了。接着,安妮姐忆起了昨晚的不快,那不可原谅的一幕又在她脑海里浮现,她原有的羞怯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则是满腔愤怒。
她告诉自己,此刻绝不能让他占上风,更不能让他有捣蛋的机会,无论如何,今天是见定了公爵了! “我要贝布鲁伦公爵!”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噢,我明白了,”约瑟爵土点了点头,“但是我却奇怪昨晚和我有块儿进晚餐的摩根小姐,怎么一到伦敦就变成了梅登小姐了?”
安妮姐突然升起了一层新的恐惧,假如他把在旅店里面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公爵,那该怎么办?她既然答应和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一同吃晚饭,则说她绝无引诱对方之意,也没有人会相信了!她猜想,约瑟必是和公爵同住一起的,那么她是否该放聪明点,恳求他替她保住这个秘密呢?然后她又放弃了这个想法,真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他,说不定反而会招来他一顿奚落。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为什么来这里呢?”约瑟爵土又问。
“当然不!”安妮妲毫不妥协,“我和公爵见面时,你若能够不在场,我就很感激了!”
“你有机密的事要谈?”
“是一些私事,”安妮妲依然闷着声说,“和你绝对扯不上关系!”
“可是我很感兴趣,”约瑟依然不放过,“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的脚起了一块青紫,还在痛呢!”
“我听了很高兴!”
“你对于摆脱麻烦倒是很有一套!你大概经过不少练习吧?”
安妮妲深吸了一口气把头往上昂。
“现在我不想讨论这件事情,”她故意做出骄傲的样子,“假如你想和我一起留在房里等公爵的话,我建议我俩最好保持沉默!”
可是她发现,她怎样也无法把语气说得凶恶,因为她不时注意到约瑟眼中那一股似嘲笑又似恶作剧的神色,他微微扭曲的嘴角,也象昨晚一样,总意味着什么。
“好了,我们现在不用再斗了,”侈了一会之后,他又开口了,“你现在该说明白,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找我有什么事?”
“找你?”安妮妲立刻辩驳,“我和你有什么……?”
她突然僵住了。
一个可怕的想法击倒了她。
她灰色的眼睛在小脸上睁得大大的;约瑟爵士又开口说话了,就好象在回答她尚未出口的问题似的:“我就是布鲁伦公爵!”
“你?但是,怎么会是你?”安妮妲直觉地反问,她心理一团紊乱,根本无法停下来思考。“公爵已经……非常、非常老!”
“我想你指的是我的父亲吧!他三年前就死了,就在他八十岁生日的前一个月!”
安妮妲倒吸了一口气。
“可是你明明说你姓文土里……。”她近乎稚气地问。
“不错,那只是我旅行时常用的一种化名。”
公爵指了指椅子,用手势请她入座。
“请坐,梅登小姐!我想这下你该告诉我,为什么要见我或者我的父亲了?”
“他怎么会死了?”安妮妲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竟没料到这点……。”
“这是每个人都逃不了的。”公爵回了她一句,那语气就好象在嘲笑她似的。
“你可能觉得好笑,”她有点激动了,“可是我一直以为他会坐在这里,听我不得不对他讲的话!”
“我正在听!”
“可是,那不同!”安妮妲显得焦躁了。
“为什么不同?”公爵又问。
“至少你不是我的教父!”安妮姐有点恨恨地说。
公爵笑了。 “原来你就是我父亲那些教子、教女之一啦!我一直弄不懂,他为什么老爱接受那样的责任,既然他从不在意那些小孩的生长过程,又不准备在遗嘱里为他们留些什么!”
“我并不求什么!”安妮姐立刻解释说,“我只想请他帮个忙,我想我能够说动他善良的心肠。”
公爵大笑了起来,笑得直向后仰,好象真有那么好笑似的。
“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父亲有善良的心肠!”他终于抑止了笑声,说,“你想要他帮忙,赫,天下大概除了我以外就要算他最自私了!”
安妮姐捏紧了拳头,然后降低了声音说:“阁下,你不觉得你父亲的责任如今已落到你的肩头?”
“那倒不见得!”公爵回视着她:“不过我倒想听听那是什么样的责任,梅登小姐?”
这实在困难——比安妮姐以前所能想象到的困难还要因难!
她尽力不去想,却禁不住还是去想:坐在对面的男人正是昨晚强吻了她的男人!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简直是欺人太甚!这个人真该打入十八层地狱!
她昨晚还在说,永远不要再见他,谁知却因命运的逆转,这个人竟成了唯一能够帮助凯柔和雪伦的人!
公爵又出其不意地打断了她的缄默:“我知道,你又奔波了一天——又累又饿。要不要先来点酒?或者先吃些点心?”
“不用了,谢谢你,”安妮妲很快地回过神来,“我愿意告诉你我来的原因。这件事太重要了,已弄得我食不知味了。”
“你不讲,我怎会知道呢?”公爵说着抬了抬眉毛。
他往高背椅上一靠,摆了一个极舒服的姿势。安妮妲忍不住对自己说,她恨他。
他把气氛弄得愈轻松,反而令她心中愈恨,这样一来,她所以要提出的建议更要显得荒谬了!
“我父亲……凯·梅登上校……是你父亲的……老朋友,”她勉强地开始,“或许我该说……我父亲还在的时候……常常说起……过去那些日子!”
她踌躇了一会,奇怪那些话为什么这样难讲,她有点唇干舌燥的感觉。
“说下去!”公爵做了个手势。
“后来我父亲……赌钱输了,”安妮妲只得继续,“我父母只能离开伦敦搬到卡夏城去,因为以前赢来的房子就在那里……就这样的,他和所有的老朋友失去了联络。”
“我父母一直没和他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