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塔佛顿伯爵收紧缰绳,停住马车,马夫立刻从后坐跳下来。
“老爷,下头都是碎石子路。”他兴奋地奔过来说:“这些路坏透了。”
“坏到了极点!”伯爵更强调地说。 他把马缰套在马车前头,然后下来。
这路确实非常崎岖,假如石头夹在马蹄上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也许自己太轻率了,居然选上一条崎岖的山路,但是他急着要到伦敦去,急着离开阿尔斑街附近那座可厌的磨房,那儿住着两个有名的拳师。
那是一场非常精采的拳赛,伯爵还付给赢方一笔相当数目的款项。事实上那些家伙几乎从头到尾一直在打呵欠。
无可否认的,伯爵这个人是不容易讨好,但偏有那么多人和事不得不让他骂声“混蛋”!
这是个令人愉快的春晨,路边野花开遍,青翠的草地上星星点点。篱笆内的樱草和野风信子连成一片,仿佛林里铺了一张绿色的地毯。 马夫从马蹄中挑出一颗尖锐的石子。伯爵四处眺望,又愉快地望望自己的马匹。这一队马真可说是“绝配”,相信“乘驷俱乐部”里再也没有比这更相配的了。
为了舒展一下筋骨,他散步到草地上,不顾花粉沾到自己那双附有穗带的长筒马靴上。这双马靴曾因赛马冠军而大出风头。
他走到一堵砖墙旁边。这堵墙相当高,似乎围绕着达官显要富贵人家的大庭院。
砖薄薄的,岁月将原来的鲜红褪成深粉红色,表示这堵墙是依莉莎白时代建的。伯爵是一位古董专家。
春天的阳光照耀粉墙上确实美极了。他真希望自己家里那栋房子也是这种颜色。正思维间,突然有件东西从他额上飞过,只差几寸就打中他的头。
东西拍地落在脚下,他惊奇地发现那是一个皮包,并不太重,可是当作武器却相当危险。 他找寻这东西的来源,赫然发现一个女人从墙上爬过。
先是看到一条很不相衬的长腿伸过墙来,然后一位婀娜多姿的女子优雅地从墙上跃下,柔媚地平衡自己以防跌跤。
女子低着头寻找皮包,赫然发现皮包在伯爵脚下。
“真是危险到了极点。”伯爵冷冷地说:“假如那东西打到我的头,可能早被你打晕了。”
“谁知道会有人正好站在这个墙下?这里本来很可能会有人爬下来的嘛。”
她边说着边走近来。她把小软帽夹在腋下,秀发闪耀着金黄色的光泽。 她按头望着他,眼如秋水,晶莹剔透。她斜院墙角一眼,透着些许调皮。嘴唇微翘,显得更俏皮伶俐。
她并不怎么漂亮,可是脸蛋相当迷人,跟伯爵以前看过的女孩子截然不同。
“离家出走?”伯爵猜测说。
“假如我可以从大门出去,就不必翻墙了。”
她边回答边弯腰拾起皮包,这时,她发现了伯爵的马。
“那是你的马?”她满怀敬畏地问。
“是的。”他回答:“马夫正在给马挑石头,你这条路可真难走!”
“哼!才不是我的路呢!”女孩子立刻反驳:“这些马真不错,我还没见过这么棒的马!”
“这是我的光荣!”伯爵嘲弄地撇着嘴唇说。
“你上哪儿?”
“伦敦!”
“那……请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我正要去伦敦。我最喜欢驾驭这么漂亮的马了。”她说着定近马儿,完全忘了皮包还躺在伯爵的脚下。
“我觉得我有责任问你为什么逃跑?从哪儿逃出来的?”伯爵严肃地问。
女孩已经走到马的跟前了。她伫足审视着马儿,眼睛充满光采。 “真棒!”她叹息道:“你怎么找到这么相配的四匹马?”
“我在问你问题。”伯爵坚持着。
“唔?”她心不在焉地说:“我是从学校逃出来的。在他们发现我出走以前,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我不愿做这种该受谴责的事。”
“这话听来真是老古板。”她嘲讽地说,“假如你不愿意带我走,那么那个屠夫杰勃愿意。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挥之即来。”
“你跟他约好了?”
“没有。不过我跟他谈过他的马,我知道他会帮忙的。” 她一边说一边望望前头,然后回过脸望着伯爵。
“请你带我走。”她几乎是乞求地说:“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回去的。反正不是你就是杰勃带我走,但是我更喜欢坐你的马车。” 她还说着,马夫挺起身子说:“老爷,一切都准备好了。”
女孩子依然凝视着伯爵。“求求你!”可怜兮兮的声音。
“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出走,假如我认为理由不充分,就再送你回去。”
“你不能这样奸诈!”她大叫:“我的理由很充分呀!”
“那就好。”伯爵咧着嘴笑了。
伯爵抉着她进入马车,解开缰绳。
马夫拾起皮包,放在后座。伯爵跳上高高的驾驶座,吆喝一声,绝尘而去。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伯爵才发觉他的同伴不是对他有兴趣,而是对他的马好奇。
“我在等着……”他说。
“等什么?”
“你知道等什么。我觉得你在使用缓兵计,只要拖延到差不多离开了学校,你就不必告诉我了。”
她甜甜一笑,嘴唇微翘,看来越迷人。“你真聪明。”
“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愚蠢。”伯爵尖刻地说:“到了伦敦你去找谁?”
他的旅伴轻轻地笑了。“但愿能告诉你是一个殷勤的公子哥儿,但是老实告诉你,假如有那么一位公子,我就不必偏劳杰勃或是象你这样的陌生人带我逃学了。”
“不找什么人?那你急着到伦敦干什么?”
“因为我太大不能再留在学校了。那个可憎的禽兽监护人硬要我把青春浪费在哈罗门。”
“哈罗门有什么不对劲?”伯爵问。
“没有一样对劲!闷得发慌,每个人都老朽迂腐不堪。我在那里过圣诞节,结果除了教区牧师没见到一个人。”
她的话尖酸刻薄,说得伯爵笑了起来。
“看来你在那个地方是受够了。”他说:“难道就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吗?”
“有些地方我的监护人认为不够远。”女孩说:“那个可恶的畜生甚至不回我的信,我提出的任何建议都被他的律师驳回。”
“他好象很无情嘛。”伯爵若有同感地说:“你现在回伦敦是决心当面反抗他吗?”
“当然不会,我不想接近他。我怀疑他不见我,也不跟我通信的原因是他正在侵吞或挪用我继承的遗产。”
伯爵若有所思地转过头看她,那项系着深蓝色丝带的软帽被压得扁扁的,那袭长衫看来单调平庸。
她激动地说:“你以为我看起来不象个继承人是吗?我连穿衣服都要经由表姊艾黛莉挑选,她已经快八十岁了,还得由‘监护律师’支配她的钱。”
她咬紧嘴唇,接着说:“上个星期我已经满十八岁了,我所有的朋友——知心的朋友,去年都参加成人宴会了,我仍然在悲悼父亲的去世。我猜想,他们一定是想尽办法不让我出现在法庭上,但是今年,我相信我可以去伦敦了。”
“监护人凭什么拒绝你?”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从来没接到那个畜生一封信。自从圣诞节以来,我写了一封又一封,而他的律师只回答我说要我继续呆在学校,直到有进一步的通知。”
她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一直等到现在,三个月了,最后我作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我要自己管自己的事。”
“你到了伦敦以后想干什么?”伯爵问道。
“我要变成一只‘流莺’。”
“流莺?”
“那是卡蕾的哥哥鲁柏特为她们取的名字,不过我相信还有另一种说法是‘风尘女郎’或‘神女’。”
伯爵吃惊得忘了执辔,马儿狂奔起来,他立刻收紧缰绳,然后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同伴说:“假如社交界不能容纳我,我就要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
“我不相信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最要好的朋友卡蕾去年来看我时,跟我详细地说明过了。所有的公子哥儿都有情妇。大家都以为自己找的女人只属于他自己,不再属于别人。其实流莺只要姘上一个男人,还是可以再挑选一个小白脸玩玩。”
“难道你相信那种生活适合你吗?”伯爵斟酌字汇,小心地问道。
“总比生活在那个死气沉沉的老学校里来得精采。她们能够教的我都会了。当然,我对情夫也要小心地选择,以免浪费时间。”
“但愿如此。”
“能够为所欲为,你说多有趣!不再有人老是跟在屁股后头告诉我什么又做错了,什么又不雅了什么的。”
“有没想过你会做些什么?”
“到宝松园去看看烟火,开自己的马车逛公园,每天晚上跳舞,自己拥有,栋房子,不必为结不结婚操心。”
“你不想结婚?”
“当然不想,那比当情妇还坏,永远跟一个男人绑在一起,哼!卡蕾说,好象女人光把这个社会当作结婚菜市场。”
“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每一个涉世末深的少女都在争相钓金龟,只要男的有地位,有财产,胖一点、老一点都没关系。还好我用不着想心这点,我自己有一笔非常巨额的遗产。”
“当然咯。对了,假如你真有那么多财产,监护人会不会让你用呢。”
“我说过了,他从不给我回信。律师告诉我清单已经进给他了,只要他签字就可以付钱给我。可是我需要马上得到现金。”
“你最好想办法得到那笔财产,总比干你说的那种职业强。”
“职业?”她怀疑地问,“流莺也算是一种职业吗?真有意思!”
伯爵想好好地跟这个好辩的女人抬抬杠,可是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默默地皱着眉头好象很专心地驾驭着马车。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个任性的小姑娘解释。他确信,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的事情到底有多复杂。
他可以想象得到,她如果一意孤行,必定会发现置身于一群荒淫无耻的流氓太保之间,他们无所事是,参加飞车党,竟驶于乡道,目的只是寻找刺激。
“不告诉我名字?”过了一会儿他问。
“柏翠纳……”她欲言又止。
“应该还有个姓才对。”
“我已经告诉你太多私事了。让你知道太多是不聪明的,说不定你是我父亲的朋友。”
“那我更该劝阻你做那种不名誉的事。”
“没有人能阻止我。”拍翠纳说:“我下定决心,等到能自立,就要跟监护人周旋到底。”
“我想你一定没问题的。” 柏翠纳微微一笑。
“不晓得你有没想到,说实在,我在逃学以前就准备好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什么准备?”
“我筹了一笔款项。”
“怎么筹的?”
“我寄了一张自己做的清单给律师。”
“什么清单?”
“有关书籍、制服,还有各种杂费的缴费单,我想他们一定会怀疑,可是他们会给得很爽快。”
女孩说得那么得意,伯爵也不禁微笑起来。
“我看得出你很机灵,柏翠纳。”
“不得不如此。”她回答道:“除了该死的表姊艾黛莉之外,我在世上是无亲无故。”
伯爵默不作声。半晌,柏翠纳又接着说:“相信我一定能拿到钱独立生活。只要我把自己弄成伦敦的话题,监护人就不得不把钱交出来。”
“假定他不肯?” 柏翠纳叹了一口气:“当然,他不肯。那样我只好等到满二十一岁,才能获得一半;等到二十五岁,我就可以得到全部了。”
“我想,在所有遗言中,都可能有个但书——假如你结婚……”
“是的。”柏翠纳同意道:“可是我却不愿结婚,把所有的钱交给我的丈夫去支配。”
稍停,她又讽刺地加上一句:“他还不是会象我的监护人一样,把钱统统吞下,不给我分毫。”
“不是所有男人都那样。”伯爵温和地说。
“卡蕾说,这个社会充满了‘淘金者’,一些纨绔子弟天天梦想着讨个富婆,我看当流莺还过得惬意些……反正我是当定了。”
“对男人你似乎还不太了解。”伯爵道:“我不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一个特别迷人的男人作情夫。”
相翠纳沉思了一会儿,说:“我不要向他提出什么经济要求,卡蕾的哥哥告诉她,他的情妇每年都向他揩一笔财产,她要马、车子、赛西亚的房子和许多珠宝,可是打死他也拿不出那么多。”
“我不知道卡蕾的哥哥是何许人;不过我以为他对公子哥儿的描写不尽可靠。”
“他叫维斯康孔勃。”柏翠纳说:“卡蕾说他是个时髦人物。”
这就是柏翠纳知道的所有资料!伯爵暗暗地想。
他认识维斯康,那是个相当乐天派的笨家伙。他很浪费父亲莫孔勃侯爵给他的津贴。他的父亲生活放荡,搞得圣詹姆斯俱乐部人尽皆见。
仿佛看穿了他的沉默中若有所知,柏翠纳问道:“你认识鲁柏特?”
“我见过他。”伯爵承认了。 “卡蕾认为他会待我象丈夫一样好。他一直需要钱。可是我不要丈夫,我要独立。”
“我希望你了解,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伯爵说。
“那为什么有些女人会当流莺?”
“通常并不是因为拥有一笔遗产。”
“有遗产也没有用,假如不能得到手。”拍翠纳说得好象很合逻辑。 ”
“假如你听劝,”伯爵说:“我建议你,在做得过火以前先见见监护人比较好。”
“那有什么用?”柏翠纳激动起来:“他一定会气坏了,又叫警卫把我抓回学校,然后我又得重新再准备逃走。”
“其实只要说明你年纪大了,不适合再呆在学校,而且同学都参加过成人舞宴,他会谅解的。”
“谅解!”柏翠纳嗤之以鼻:“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谅解!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上男人这么多,爸爸偏偏要选他当我的监护人?我料定他是一个老古板、死脑筋,不知道什么叫快乐。”
“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这样?”
“因为爸爸自己过得很刺激、很冒险,可是他要保护我。他对我说过:‘宝贝,等你长大以后,希望你不要犯我犯的过错。’”
“他犯过什么错?”
“我不以为他有什么错。比起我自己犯的算不了什么。”
柏翠纳答道:“他为了美女跟人决斗过很多次,我想大概就是指那些事吧!” 她感叹一声,无可奈何地摊出双手,耸耸肩:“不管怎么样,反正我现在是受那个畜生监护人控制。一想到我的钱锁在他保险箱里,或者压在他床底下,我就想尖叫起来。”
沉默了一阵子,伯爵首先打破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