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么,可是,先生,您是否听说过,您是否知道大西洋岛的问题?”
“的确,我并非不知道拉纽、普洛阿、朱班维尔的阿尔博瓦的研究工作,”莫朗日说,冷若冰霜。
“啊!我的上帝,”小个子陷入最不寻常的激动之中,“先生,我的上尉,我多么高兴,真对不起!……”
这时,门带又掀起来了。费拉吉来了。
“先生,他们让我告诉你,如果你们不去,他们就开始了。”
①斯巴达大将,死于公元前470年左右。
“我去,我去,费拉吉,说我们去。啊!先生,要是我早知道……这可真不寻常,一个军官知道迦太基的普罗克莱斯和朱班维尔的阿尔博瓦。我再一次……但我还是先介绍一下自己吧:艾蒂安·勒麦日先生,大学教师。”
“莫朗日上尉,”我的同伴说。
我上前一步。
“德·圣—亚威中尉。我的确很可能将迦太基的阿尔博瓦和朱班维尔的普罗克莱斯混为一谈、我打算今后填补这个空白。眼下,我想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我们是否自由,或者是什么神秘的力量控制着我们。先生,您似乎在这里相当自在,可以对我讲清这一点,我总认为这是至关重要的。”
勒麦日先生看了看我,他的嘴上浮现出一丝相当险恶的微笑。他开口……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来了。
“等一会儿,先生们,我告诉你们,向你们解释……但是现在,你们看,我们得赶紧了。我们的饭友们开始等烦了。”
“我们的饭友们?”
“他们是两位,”勒麦日先生解释说,“我们三个组成了这里的欧洲人员,固定人员,”他带着令人不安的微笑,认为应该说完整,“两个怪人,先生们,你们肯定希望跟他们尽量少打交道。一位是个神职人员,虽说是新教徒,却思想狭隘;另一位是个堕落的上流社会中人,一个老疯子。”
“对不起,”我问,“昨天夜里我听到的该是他了。他正在做庄,大概还有您和牧师吧?……”
勒麦日先生的尊严受到了伤害。
“您想得出,先生,还有我!他是和图阿雷格人在赌呢。他教给他们所有想得出的赌法。对了,就是他发疯似地敲铃铛,让我们快点。现在是九点三十分,赌厅十点开门。快点吧。我想你们吃点东西不会不高兴的。”
“我们的确不会拒绝,”莫朗回答道。
我们跟着勒麦日先生,进入一条狭长曲折的通道,一步一个台阶。我们在黑暗中走着。但是,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依山雕就的小洞,里面有香炉,玫瑰色的小灯发出光亮。动人心魄的东方香气熏染着人影,和积雪的峭壁发出的冷气形成了温和的对比。
我们不时地碰到一个白衣图阿雷格人,一个沉默的、无动于衷的幽灵,随后,我们听见身后的拖鞋声越来越小。
我们来到一座厚重的门前,门上披着我在图书室墙上注意到的那种暗淡的金属,勒麦日先生站住了,开了门,闪开身让我们进去。
尽管我们进来的这间餐厅与欧洲的餐厅很少相似之处,但我见过的许多欧洲餐厅都会羡慕它的舒适。象图书室一样,有一扇大门照得它通亮。但是我意识到餐厅是朝外开的,而图书室却面对处于群山环抱之中的花园。
没有主桌,也没有人们称之为椅子的那种野蛮家具。但有许多象是威尼斯式的涂成金色的木制餐具柜,许多色彩朦胧柔和的地毯,图阿雷格式的或突尼斯式的。中间一领大席,上面摆着精编的篮子,有盖长颈银壶里盛满散发着香味的水,还有一些铜盆,那些点心只要看一眼就使我们象孩子一样馋涎欲滴。
勒麦日先生上前把我们介绍给已经在席上就坐的两位。
“斯帕尔代克先生,”他说,而我从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中,知道了他是多么小看人类的那些无用的头衔。
可敬的斯帕尔代克来自曼彻斯特,他以过分讲究的方式向我们致意,请求我们允许他戴着他的宽沿高礼帽。这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又高又瘦。他吃相不雅,吃得很香,很多。
“比埃罗斯基先生,”勒麦日先生把我们介绍给第二位之后,说。
“卡西米尔·比埃罗斯基伯爵,基托米尔的哥萨克公选首领,”此人温文尔雅地纠正道,同时站起来跟我们握手。
我立刻就感到对这位基托米尔的哥萨克公选首领怀有某种好感,他是那种老来俏的完美典型。一条缝将他的咖啡色的头发分开(后来我才知道公选首领用眉墨熬出的颜色染头发)。他蓄有弗朗索瓦—约瑟夫式的漂亮颊髯,也是咖啡色的。当然,鼻子是有些发红,但是那么小巧,那么高贵。一双手美极了。伯爵的衣服属于哪个时代,倒叫我费了一番工夫,暗绿色,黄色的贴边,缀有一枚巨大的银质和蓝色珐琅的高级荣誉团勋章。我想起了德·莫尔尼公爵的一幅肖像,这使我将其定在1830年或1862年。故事的下文将表明我的判断大致不差。
伯爵让我坐在他身边。他向我提出的第一批问题之一,就是我是否抽5点。
“这要看灵感,”我答道。
“说得好。我从1866年以后就不再抽5点了。一句誓言。一次小过失。有一次,在瓦留斯基①家里,一次大赌。我抽了5点。当然,头开得不错。那个人抽了个4点。‘笨蛋!’那个小男爵德·肖—吉索朝我喊道,他在我的桌子上下了一笔令人咋舌的大赌注。啪,我朝他的脑袋扔过去一瓶香槟酒。他头一低,酒瓶打着了瓦扬元帅②。那个场面!事情还是解决了,因为我们俩都是共济会的会员。皇帝让我发誓再也不抽5点了。我信守诺言。可有时候真难受,真难受啊。”
他又以充满着忧郁的语气说:
“来一点这1880年的霍加尔酒。极好的葡萄酒。是我教会了本地人利用葡萄汁。棕榈酒,要是发酵得合适,还是不错的,但时间久了,就没味了。”
这1880年的霍加尔很有劲儿。我们用大银杯品尝着。它象莱茵酒一样清凉,象乡间的酒一样冲。随后,突然令人想起葡萄牙的有焦味的酒,有一股甜味,水果味,真是好酒,我跟你说。
①法国政治家(1810-1868)。
②法国军人(1790-1872)。
这酒是午餐中的精华,大家喝得很多。的确,肉很少,但调料很好。点心很多,蜜汁煎饼,香味炸糕,奶糖和椰枣糖。尤其是镀金的大银盘里和柳条筐里的水果,十分丰富,无花果,椰枣,黄连果,枣子,石榴,杏,大串的葡萄,比压弯了沙那昂地方的希伯来骑兵的肩膀的葡萄串还要长①,切开两半的大西瓜,肉红而多汁,一圈黑色的标仁。
在这些冰凉的美味水果中,我刚尝了一种,勒麦日先生就站起来了。
“先生们,请,”他对莫朝日和我说。
“你们尽可能早地离开这个啰啰嗦嗦的家伙吧,”基托米尔的哥萨克公选首领悄悄对我说,“赌博就要开始了。你们看吧,你们看吧。比在科拉·比尔②的输赢大多了。”
“先生们,”勒麦日先生用干巴巴的口气重复道。
我们跟着他出去了。我们又回到了图书室。
“先生,”他对我说,“您刚才问我是什么神秘的力量把你们囚禁在此地。您的态度是威胁性的,要不是因为您的朋友,他的学问使他比您更能估量我将问你们作的透露的价值,我本来会拒绝听命的。”
他说着,按了按墙壁上的一个机关。一个柜子出现了,装满了书。他从中取出一本。
“你们两个,”勒麦日先生说,都在一个女人的力量的控制之下。这个女人是女王,女素丹,是霍加尔的绝对君主,她叫昂蒂内阿。别跳,莫朗日先生,您终究会明白的。”
①典出《圣经》。
②巴黎的一个著名赌场。
他打开书,念了下面一段话:
在开始之前,我应该首先告诉你们,听到我用希腊的名字称呼野蛮人,你们不要感到惊讶。
“这是什么书?”莫朗日结结巴巴地问,这时,他的灰白的脸色让我害怕。
“这本书,”勒麦日先生带着一种不寻常的得意的表情,斟酌着字句,慢悠悠地回答道,“是柏拉图的一篇最伟大、最美、最神秘的对话,是《克里提阿斯》或者《大西洋岛》。”
“《克里提阿斯》?可它是未完成的啊,”莫朗日喃喃说道。
“它在法国,在欧洲,在世界各地是未完成的,”勒麦日先生说,“可是在这里,它是完成了的。您检查一下我递给您的这一本吧。”
“可是有什么联系,有什么联系,”莫朗日一边说,一边贪婪地翻阅着那本手稿,“这篇对话,象是完整的,是的,是完整的,但和这个女人,昂蒂内阿,有什么联系?为什么在她手中?”
“因为,”小个子不动声色地回答道,“因为这本书证明了这个女人的高贵,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她的《哥达年鉴》①,明白吗?因为它建立了她的非凡的家谱,因为她是……”
“因为她是?”莫朗日重复道。
“因为她是尼普顿③的孙女,大西洋岛人的最后一位后裔。”
①《哥达年鉴》建立了欧洲各大贵族家族的谱系,从1764年开始,一直出版到1945年。
第九章
大西洋岛
勒麦日先生胜利地望着莫朗日。显而易见,他只对他一个人说话,他认为只有他才当得起他的秘密。
“先生,”他说,“被我们的君主昂蒂内阿的一时的兴致引来此地的法国军官和外国军官为数很多。您是有幸听到我披露真情的第一个人。但您曾经是贝里欧的学生,我是如此怀念这位伟大的人物,以至于我觉得,将我的我敢说是独特的研究的无与伦比的成果告知他的一位弟子,就是向他表示了敬意。”
他摇了摇铃。费拉吉出现了。
“给这些先生们上咖啡,”勒麦日先生命令道。
他递给我们一个色彩鲜艳的盒子,里面装满了埃及香烟。
“我从不抽烟,”他说,“但昂蒂内阿有时候来这里。这些香烟是她的。请用吧,先生们。”
我一向讨厌这种黄烟草,它竟使米肖迪埃街上的一家理发店的一个小伙计自以为体验到了东方的享乐。但是现在,这些具有麝香香味的香烟并非没有吸引力。再说,我的质量一般的香烟早就抽完了。
“这是《巴黎生活》的合订本,先生,”勒麦日先生对我说,“如果您有兴趣,您就看吧,我要跟您的朋友谈话。”
“先生,”我语气相当激烈地说,“诚然,我不曾做过贝里欧的学生。不过,还是请您允许我聆听你们的谈话吧:我还没有失去感兴趣的希望。”
“悉听尊便,”小老头说。
我们舒舒服服地坐下了。勒麦日先生在桌子后面坐下,挽起了袖子,开始说道:
“先生,不管我在学问方面是多么醉心于完全的客观,我也不能把我自己的历史从克里托和尼普顿的最后一位后裔的历史中游离出来。这既是我的遗憾,也是我的荣幸。
“我是依靠自己的努力而成功的人。从童年起,十九世纪所给予历史科学的巨大推动力就使我感到震惊。我看清了我的道路。我不顾一切地走上了这条路。
“是不顾一切,我说得很清楚。在1880年的考试中,我完全靠自己的工作和长处获得了历史和地理的教师资格。那是一次大考。通过的十三个人中,有几位后来是很有名的:于连①,布若阿②,奥尔巴赫③……我并不怨恨我的那些登上官方荣誉的顶峰的同事们;我以怜悯的心情阅读他们的论文,对些由于资料不足而不可避免的可悲的错误极大地补偿了我在教学生涯中所感到的失望;如果说长期以来我摆脱不了这种虚荣心的满足,那是因为他们的谬误使我心中充满了具有嘲讽意味的快乐。
①法国历史学家(1859一1933)。
②法国学者(1857—1945)。
③不详。
“我原是里昂的帕克中学的教师,我是在那儿认识贝里欧的,我热烈地关心着他有关非洲历史的研究工作。从那时起,我就想写一篇很有独创性的博士论文。主题是关于在反对阿拉伯入侵者的十二世纪柏柏尔女英雄卡赫娜和反对英国入侵者的法国女英雄贞德之间进行对比。我向巴黎大学文学系提出了论文的题目:《贞德和图阿雷格人》。单这题目就在学术界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和一阵愚蠢的哄笑。朋友们私下里提醒我。我拒绝相信他们。结果,有一天,校长把我叫了去,先是对我的身体状况表示出一种令我惊奇的关心,最后问我是否乐意带半薪去休假两年。我愤怒地拒绝了。校长井不坚持,但是,半个月之后,部里的一纸决定毫不客气地将我任命到蒙—德—马尔桑①的一所法国最小的、最偏僻的中学里去。
“您要知道我患有胃溃疡,请您原谅我在这个偏远的省份中的行为。在朗德,不吃不喝,又能干什么?我是又吃又喝,劲头儿十足。我的疗法是吃肥鹅肝、山鹬,喝葡萄酒。见效相当快:不到一年,我的关节开始格格作响了,就象一辆自行车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跑长途,而轮毂又上了太多的油一样。好一阵痛风发作,使我卧床不起。幸亏在这有福之地,药和病比肩而立。于是,我到达克斯去度假,打算化掉这些令人痛苦的小石头。
①法国西南部城市,在朗德省。
“我在阿杜尔河畔租了间屋子,临着‘浴者’街。一个诚实的女人来给我做家务。她也给另一位老先生做家务。老先生是个退休的预审法官,罗歇—杜科协会的主席。这协会是个研究科学的大杂烩,一些本地学者以一种惊人的外行致力于研究一些最古怪的问题。一天下午,由于下大雨我没有出去。那个女人正起劲地擦着门的铜插销。她使用一种叫作硅藻土的糊状物,摊在一张纸上,她擦呀,擦呀……那纸的样子很特别,使我感到奇怪。我看了一眼。‘天哪!您从哪儿拿的这纸?’她慌了:‘在我的主人那儿,这样的纸,那儿一堆一堆的。这一张我是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的。’‘这是十法郎,去把那个本子给我找来。’
“一刻钟以后,她回来了,给我带来了。真是万幸!只少一页,就是她用来擦门的那一页。那部手稿,那个本子,您知道是什么吗?原来就是《大西洋岛之行》,神话学家米莱的德尼斯所作,曾经狄奥多引述过,我常常听见贝里欧悲叹它的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