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波尔多去,有一条小铁路,”她接着说,“那是一条夹在陡壁间的路,山坡上满是葡萄园,山顶上许多封建时代的废墟。村庄有着美丽的名字:蒙塞古尔,索沃代尔—德—古也纳,拉特莱那。克瑞翁……克瑞翁,象在《安提戈涅》里一样①。”
“您去过?”
她看了看我。
“用‘你’来称呼我吧。”她说,带着一种慵懒之态,“迟早你得用‘你’来称呼我的。还是马上开始吧。”
这种满含着威胁的许诺立刻使我感到巨大的幸福。我想起了勒麦日先生的话:“只要你们没有见过她,就不要说大话。你们一旦见了她,就会为了她而背叛一切。”
①克瑞翁是希腊悲剧《安提戈涅》中的忒拜国王。
“我去没去过社拉?”她笑了,继续说道,“你开玩笑的。你能想象尼普顿的孙女在一段地方铁路上乘坐一等车厢吗?”
她伸出手,对我指着那俯视着花园中棕榈树的白色大山。
“那就是我的天涯,”她庄严地说。
在她身旁,在狮子皮上,放着好几本书,她从中拿起一本,随手翻开了。
“这是西部铁路指南,”她说,“对于一个不动的人来说,这是多么好的读物啊!现在是下午五点半。一列火车,一列慢车,在三分钟之前到了下沙朗特的苏尔杰尔。十分钟后开车。两小时后到达拉罗谢尔。在这儿想到这些事情,这多怪啊。这么远!……这么多的运行!……这么多的停车!……”
“您的法语说得很好,”我说。
“我没有办法呀。德语、意大利语、英语、西班牙语,我都说得很好。我的生活方式使我成了一个会讲多种语言的人。但是我最喜欢的是法语,甚至胜过图阿雷格语和阿拉伯语。好象我生来就会似的。请相信,我说这个并不是为了让你高兴。”
一阵沉默。我想起了她的祖先,想起了普普塔克①这样说的那一位:“她需要翻译与之通话的民族是很少的;克娄巴特拉用他们各自的语言同埃塞俄比亚人、穴居人、希伯莱人、阿拉伯人、叙利亚人、米堤亚人②以及帕尔特人③说话。”
①古希腊传记家,散文家(约46一约120),代表作有《列传》。
②伊朗高原西北部古民族。
③伊朗北部古民族。
“别这样站在大厅中间。你让我难受。过来坐下,坐在我身边。动一动,希拉姆王先生。”
猎豹不高兴地服从了。
“把手伸过来,”她命令道。
她身边有一个大缟玛瑙杯,她从中取出一只很朴素的希腊铜指环。她把它套在我的左手的无名指上。这时,我看见她也戴了一只同样的指环。
“塔尼—杰尔佳,给德·圣—亚威先生拿玫瑰冰糕。”
那个穿红绸衣服的黑姑娘急忙拿给我。
“我的私人秘书,”昂蒂内阿介绍说,“塔尼—杰尔佳小姐,尼日尔河畔的加奥人①。她的家庭差不多跟我的家庭一样古老。”
她一面说,一面看着我。她的绿眼睛凝视着我。
“你的同事,那个上尉,”她心不在焉地问道,“我还不认识他。他怎么样?象你吗?”
这时,自从我在她身边以来,我才第一次想到了莫朗日。我没有回答。
昂蒂内阿微微一笑。
她完全躺在了狮子皮上。她的右腿裸露了出来。
“该去找他了。”她无精打采地说,“你很快就会接到我的命令的。塔尼—杰尔佳,领他去吧。先给他看看他的房间。他大概还不知道。”
①加奥城建于公元670年,11世纪成为桑海帝国首都。
我站起身来,拿起了她的手吻了吻。这只手,她用力地挨着我的嘴唇,甚至把我的嘴唇弄出血来,以此来表示她的占有。
我现在走在一条阴暗的通道上。穿红绸衣的小姑娘在前面。
“这儿是你的房间,”她说。
她又说:
“现在,如果你愿意,我领你去餐厅,其他人要去那儿吃晚饭了。”
她的法语说得很可爱,Z和S不分。
“不。塔尼—杰尔佳,不,我晚上想待在这儿。我不饿。我累了。”
“你记住了我的名字,”她说。
她因此而显得很自豪。我感觉到,在需要的时候,她可能是我的一个同盟者。
“我记住了你的名字,小塔尼—杰尔佳,因为它很美。”①
我又补充说:
“现在,小家伙,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她待在房间里不走。我又感动又恼火。我感到极需要反躬自省一番。
“我的房间在你的房间上面,”她说,“这张桌子上有一
①在柏柏尔语中,“塔尼”的意思是泉水,“杰尔佳”是形容词“蓝色”阴阴性形式。——拉鲁先生注个铜铃,你有事敲一敲机行了。一个白衣图阿雷格人会来的。”
这些嘱咐突然使我很开心。我是住在一个撒哈拉大沙漠中心的旅馆里。我只要打一下铃就有人来侍候。
我看了看我的房间、我的房间!它有多长时间是我的呢?
房间相当宽绰,有一些坐垫,一个沙发,依石凿进的凹室,一扇宽大的窗户透光,门上挡着一领草帘。
我走近窗户,拉起帘子,一缕落日的余辉射进来。
我两肘支在一块石头上,心中充满了难以表达的思想。窗户朝南,离地至少有六十米高。下面是一片火成岩的石壁,光滑,乌黑,令人头晕目眩。
在我前面,大约两公里之外,高耸着另一堵石壁:《克里提阿斯》中说的第一圈陆地。然后,在那边很远的地方,我看见了广袤无垠的红色大沙漠。
第十二章
莫朗日站起来,走了
我累极了,一觉就睡到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快下午二点钟了。
我立刻就想到了昨晚的事情,而且觉得事情令人惊异。
“瞧,”我自言自语道,“事情还得一步步来。先得问问莫朗日。”
而且,我感到胃口大开。
我的手边就是塔尼—杰尔佳指给我的铜铃。我敲了敲,一个白衣图阿雷格人来了。
“带我到图书室去,”我命令道。
他服从了。我们又在台阶和通道纵横交错的迷宫中穿行,我知道,若没有人帮助,我是永远也找不到路的。
莫朗日果然在图书室里。他正津津有味地阅读一份手稿。
“一份失传的圣—奥波塔的论文,”他对我说。“啊!要是唐·格朗杰在这儿就好了!看,这是用半安色尔字体①写成的。”
①安色尔字体是古代用于手抄本上的一种大型圆形字体。
我没有应声。桌子上,手稿的旁边,有一件东西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枚希腊铜戒指,和昨晚昂蒂内阿给我的那种一样,和她戴的那种一样。
莫朗日微笑着。
“怎么样?”我问。
“怎么样?”
“您看见她了?”
“我是看见她了,”莫朗日回答道。
“她很美,是不是?”
“这事我觉得很难提出异议,”我的同伴回答道,“我认为甚至可以说她既美丽又聪明。”
一阵沉默。莫朗日很平静,在手指间摆弄着那个希腊铜指环。
“您知道我们在此地的命运该是什么吗?”我问。
“我知道,勒麦日先生昨天已经用隐蔽的、神话的语言给我们解释过了。这显然是一次很不寻常的冒险。”
他停了停,凝视着我:
“我非常后悔把您也拖了来。只有一件事可以减轻我的悔恨,就是看到您自昨晚以来相当容易地对这一切拿定了主意。”
莫朗日是从哪儿学到这种洞察人心的学问的?我没有回答,这就向他提供了最好的证据,证明他看得准。
“您打算怎么办?”我最后轻声问道。
他合上手稿,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里,点燃一支雪茄,这样回答我:
“我深思熟虑过了。靠着一点儿决疑论,我发现了我的行动准则。它是很简单的,不容争论。
“问题对我和对您并不是完全一样的,其原因是我的近乎宗教的性格,我应该承认。它已经上了一条令人不安的船了。我没有许过愿,的确,但是。除了通常的第九诫禁止我与一个不是我的妻子的人有关系之外,我承认,我还对要求于我们的那种效劳没有丝毫的兴趣,为了这种效劳,那位了不起的塞格海尔—本—谢伊赫费尽心机把我们弄了来。
“除此之外,还要看到,我的生命不属于我个人,不象那种私人探险家。他们是为了个人的目的,利用个人的手段来旅行的。我则要完成使命,要获得结果。如果我按此地的习惯付了奇特的买路钱而能够重获自由的话,我同意尽我所能地满足昂蒂内阿的要求。我相当了解宗教的宽大精神,特别是我所向往的那个宗教团体的宽大精神,这种作法会立刻得到认可的,谁知道呢,也许还会受到称赞。埃及的圣玛丽亚③曾在类似的情况下失身于船夫们。她得到的只是颂扬。但是,这样做的时候,她确信她要达到的目的是神圣的。只要目的是好的,可以不择手段。
“至于我,情况并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哪怕我服从了这位女土的最荒唐的要求,我还是要很快在红石厅里被排成54号,或者55号,如果她愿意先找您的话。在这种情况下……”
①苦行的女基督徒曾在亚历山大卖淫,后在沙漠中生活了47年。
“在这种情况下?”
“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服从就是不可饶恕的。”
“那您打算怎么办呢?”
“我打算怎么办?……”
莫朝日把后脑勺靠在椅背上,向天棚上吐了一口烟,笑了。
“什么也不干,”他说,“而这就够了。您看,在这方面,男人对于女人来说具有不容置疑的优越性。根据他的生理构造,他可以应之以最完全的不接受。而女人则不能。”
他又添了一句,目光中带着嘲弄。
“一个愿打是因为一个愿挨。”
我低下了头。
“对于昂蒂内阿,”他接着说,“我费尽了唇舌。但没有用。后来我没法儿了,就说:‘那为什么勒麦日先生不呢?’她笑了,回答说:‘为什么斯帕尔代克牧师不呢?勒麦日先生和斯帕尔代克先生都是我所尊敬的学者。但是,
让那白日作梦的人遭到诅咒,
他想第一个,愚蠢地,
抓住一个无法解决,没有结果的问题,
让诚实介入到有关爱情的事情中去。
“‘再说,’她微笑着补充说,她的微笑确实是迷人的,‘这两位你大概都没有好好地看一看。’接着,她又对我的形体进行了一番恭维,对此我无言可答,波德莱尔①的那四句诗使我哑口无言。
“她还肯屈尊给我解释说:‘勒麦日先生是个对我有用的学者。他懂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给我整理文件,并在努力地整理我的神谱。尊敬的斯帕尔代克牧师懂英语和德语。比埃罗斯基伯爵精通斯拉夫人的语言,而且,我象爱父亲一样地爱他。我小时候,还没想到你知道的那些蠢事的时候,他就认识我了。我可能接触到不同国家的来访者,他们对我是不可少的,尽管我已开始相当熟练地运用我所需要的语言了……我说了这么多话。这是我第一次解释我的行为。你的朋友不这么好奇。’说完,她打发我走了。的确是个奇怪的女人。我认为她有点勒南的风格②,但是比大师更习惯于享乐方面的东西。”
“先生们,”勒麦日先生不期而至,突然说道,“你们还耽搁什么呀?大家等你们吃晚饭呢。”
这一天晚上,小个子教授心情非常偷决。他戴着一枚新的紫色玫瑰花形徽章。
“怎么样?”他喜气洋洋地问道,“你们见到她了?”
莫朗日和我都没有回答他。
我们到的时候,尊敬的斯帕尔代克牧师和基托米尔的哥萨克公选首领已经吃起来了。落日在乳白色的席上涂了一层紫色。
①法国著名诗人(1821—1867),那四句话出自《该下地狱的女人》一诗中。
②法国作家(1823—1892)。
“请坐,先生们,”勒麦日先生吵吵嚷嚷地说,“德·圣—亚威中尉,您咋天晚上没跟我们在一起。您将第一次尝到我们的巴姆巴拉①厨师库库的手艺。”
一个黑人侍者在我面前放了一条漂亮的火鱼,上面浇着象西红柿一样红的辣椒汁。
我已经说过我饿得要死。菜的味道很美。辣椒汁立刻使我口渴。
“1879年的霍加尔白葡萄酒,”基托米尔的哥萨克公选首领悄悄对我说,一边把我的大杯斟满一种精美的黄玉色液体,“这是我酿造的:一点儿也不上头,劲儿全到了腿上。”
我一气喝干了一杯。我开始觉得和这些人在一起挺让人高兴的了。
“喂,莫朗日上尉,”勒麦日先生朝我那同伴喊道,他正一本正经地吃着他那条火鱼呢,“您对这条棘鳍类鱼有什么看法?它是今天在绿洲的湖里捕到的。您开始接受撒哈拉海的假说了吧?”
“这条鱼是个论据,”我的同伴说。
突然,他不说话了。门刚刚开了。白衣图阿雷格人进来了。吃饭的人都沉默了。
蒙面人慢慢地朝莫朗日走去,碰了碰他的右臂。
“好,”莫朗日说。
①非洲西部的一个部落。
他站起来,跟着使者走了。
盛着1879年霍加尔白葡萄酒的长颈壶放在我和比埃罗斯基伯爵中间。我斟满我的大杯,一只半升的大杯,神经质地一饮而尽。
哥萨克公选首领同情地望着我。
“嘿!嘿!”勒麦日先生推着我的臂肘说,“昂蒂内阿尊重等级啊。”
尊敬的斯帕尔代克牧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嘿!嘿!”勒麦日先生叫着。
我的杯子空了。一刹那间,我真想照准历史教授的脑袋扔过去。算了!我又斟满了,一饮而尽。
“莫朗日先生只能心领这美味的烤羊肉了,”教授说,他变得越来越轻薄了,顺手切了一大块肉。
“他不会后悔的,”哥萨克公选首领生气地说,“这不是烤羊肉,这是岩羊角。真的,库库开始嘲弄我们了。”
“还是埋怨尊敬的牧师吧,”勒麦日先生尖刻地反驳道,“我跟他说过多少回,让他找初学教理者,别找我们的厨师。”
“教授先生,”斯帕尔代克先生庄重地说。
“我保留我的抗议,”勒麦日先生喊道,我觉得他有点醉了。“我请先生来裁决,”他转向我的方向,继续说,“先生是新来的。先生没有成见。那么,我来问他。人们有权整天往一个巴姆巴拉厨师的脑子里灌一些他毫无秉赋的神学讨论而使他变得迷迷糊糊的吗?”
“唉!”牧师难过地回答道,“您大错特错了。他对讨论有着强烈的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