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朗日跟着一个白衣图阿雷格人进入房间。
他也有些苍白。尤其使我惊讶的,是笼罩在那张脸上的坦然平和的表情,可我还以为认识这张脸呢。我感到我从来也没有理解过莫朗日这个人,从来也没有。
他笔直地站在昂蒂内阿面前,好象没有注意到她让他坐在她身边的表示。
她微笑着望着他。
“你也许感到奇怪,”她终于开口了,“这么晚了,我还让你来。”
莫朗日无动于衷。
“你好好地考虑了吗?她问。
莫朗日庄重地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我从昂蒂内阿的脸上看出,她正竭力继续微笑着;我佩服这两个人的自制能力。
“我让你来,”她接着说,“你猜不出为什么吗?那好,是为了向你宣布某种你料想不到的事情。我对你说:我从未遇见过你这样的男人,这并不是向你披露一桩秘密。在你被囚禁在我身边的整个时间内,你只表示了一种愿望。你记得是什么吗?”
“我向您请求,”莫朗日淡淡地说,“允许我在临死之前再见见我的朋友。”
听到这些话,我不知道在我心中狂喜和感动这两种感情谁战胜了谁:我因听到莫朗日称昂蒂内阿为“您”而感到狂喜,因知道了什么是他唯一的愿望而感动。
但是,昂蒂内阿已经以很平静的口吻说话了:
“正是,就是为此我才叫你来,告诉你你将见到他。我还要进一步。你可能会更加蔑视我,因为你看到只要你不屈服就足以使我接受你的意志,而我从来是让别人接受我的意志的。无论如何,这已经决定了:我恢定你们两个人的自由。明天,塞格海尔—本—谢伊赫将把你们送出五大圆圈。你满意了吗?”
“我满意了,”莫朗日带着嘲弄的微笑说。
昂蒂内阿望着他。
“这将使我,”他接着说,“把我打算在这里进行的下一次旅行组织得更好一些。因为您不怀疑我一定会回来向您致谢的。只是这一次,为了使一位如此伟大的女王得到她应得的荣誉,我将请求我的政府给我二百或三百名欧洲士兵和几门大炮。”
昂蒂内阿站了起来,脸色灰白。
“你说什么?”
“我说这是预料之中的,”莫朗日冷冷地说,“先威胁,后许诺。”
昂蒂内阿朝他走过去。他叉起了胳膊。他怀着某种庄严的怜悯望着她。
“我将让你死于最残忍的刑罚,”她说。
“我是您的俘虏,”莫朗日说。
“你将忍受你甚至不能设想的事情的折磨。”
莫朗日以同样的充满忧郁的平静重复说:
“我是您的俘虏。”
昂蒂内阿象一头困兽一样在大厅里来回转着。她朝我的同伴走去,丧失了理智,照他脸上打了一记耳光。
他微微一笑,紧紧地抓住她的两个纤细的手腕,捏在一起,使她不能动了,他的动作中力量和优雅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希拉姆王吼了一声。我以为它要扑上去了。可是,莫朗日冷静的目光镇住了它,它呆住了。
“我要当着你的面让你的同伴死,”昂蒂内阿结结巴巴地说。
我觉得莫朗日的脸色变得更白了,但这转瞬即逝。他回击的那句话的高贵和尖锐令我惊骇。
“我的同伴是勇敢的。他不怕死。我还确信他宁愿死去,也不会接受我以您建议于我的代价为他赎回的生命。”
说完,他放开昂蒂内阿的手腕。她的脸惨白得吓人。我感到那最后的话就要从她的嘴里出来了。
“听着,”她说。
她这时是多么美啊,在她被蔑视的威严中,在她的第一次无能为力的美貌中!
“听着,”她接着说,“听着。最后一次。想想我掌握着这座宫殿的大门,想想我对你的生命拥有无上的权威,想想只有我爱你你才能呼吸,想想……”
“这一切我都想过了,”莫朗日说。
“最后一次,”昂蒂内阿重复道。
莫朗日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神奇的恬静,竟使得我看不见昂蒂内阿了。在这张刹那间变得光彩照人的脸上,世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最后一次,”昂蒂内阿的声音几乎破裂了。
莫朗日不再看她了。
“那好,让你满意吧!”她说。
一阵清脆的声音响起。她在银铃上敲了一下。白衣图阿雷格人出现了。
“出去。”
莫朗日昂着头出去了。
现在,昂蒂内阿在我的怀里。我紧抱在心口上的不是那个高傲的、看不起人的淫荡女人了,而只是一个不幸的、受人嘲弄的小姑娘了。
她已经虚弱到这种程度,看到我在她身边冒出来竟不感到惊讶。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我透过她的头发看见了那鹰一样的小小的侧影,仿佛乌云中的一弯新月。她的温暖的胳膊痉挛般地紧抱着我……
啊,颤抖的人心……
在这各种各样的香气中,在这潮湿的黑夜中,谁能抵抗住这样的拥抱!我感到我只是一个被丢弃的人了。这是我的声音吗?这低语者的声音:
“你愿意我干的事,你要求我干的事,我会干的,我会干的。”
我的官感变得更敏锐,更丰富了。我的头向后仰着,靠在一个神经质的、温暖的小小的膝盖上。云样的香气在旋转。突然,我觉得顶棚上的金灯晃动起来,象是巨大的香炉。这是我的声音吗?这声音在梦中重复着:
“你要我干的事情,我会干的。”
我看见昂蒂内阿的脸几乎贴着我的脸,在那巨大的眸子里,一道奇特的光闪过去了。
稍微远一些。我看见了希拉姆王的光芒四射的眸子。在它旁边,有一个凯鲁安式的小桌子,漆成蓝色和金色。桌子上,我看见了昂蒂内阿唤人的铃。我看见了她刚才敲过的锤子,一把长乌木柄、带有很重的银头的锤子……小凯恩中尉用来打死人的锤子。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十七章
岩上处女
我醒的时候是在我的房间里。太阳已经升上天顶,房间里又亮又热,让人受不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件东西,是被扯下扔在房中间的窗帘。这时,夜里的事情开始模模糊糊地浮上我的脑际。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很难受。我的智力衰退了。我的记忆力好象被堵塞了。“我和猎豹出去了。这是肯定的。我食指上的红印证明了我曾用力拉住它的带子,我的膝盖上还沾着灰尘。的确,我曾沿墙爬过一阵。在白衣图阿雷格人玩骰子的大厅里,在希拉姆王扑过去的时候。后来呢?啊,对了,莫朗日和昂蒂内阿……后来呢?……”
后来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应该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想不起来的什么事情。
我感到浑身不适。我本来想回忆起来,但是,我觉得我害怕回忆起来;我还从来也没有体验到比这更痛苦的矛盾。
“从这里到昂蒂内阿的房间有很长一段路。他们把我送回来的时候,我一定是睡得死死地,因为他们最后还是把我送了回来,好让我什么也觉察不到!”
“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吧,”我自言自语道,“这里热死了,我要发疯了。”
我要见人,随便什么人。我机械地朝图书室走去。
我发现勒麦日先生欣喜若狂。教授正在撕开一个缝得很仔细的大包裹,包皮是棕色的。
“您来得正好,亲爱的先生,”他看见我进去,喊道,“杂志刚到。”
他心急火燎地忙着。现在,从包裹的一侧哗地流出一些书来,蓝色的、绿色的、黄色的、橙红色的。
“啊,啊,还好,还好,”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还不太晚,这是10月15日的。要是表扬这个好样的阿莫尔的话,我投他一票。”
他的愉快也传给了我。
“这是的黎波里的那位可敬的土耳其商人,他同意给我们订阅两个大陆的所有有趣的杂志。他经过拉达麦斯送出去,送到哪儿他并不太关心。这是法国杂志。”
勒麦日先生兴奋地浏览着目录。
“国内政治:弗朗西·夏尔姆、阿那托尔·勒鲁瓦—博里约、多松维尔诺先生关于沙皇巴黎之行的文章、瞧,达弗奈尔先生关于中世纪的工资的一篇文章。现在是诗了,青年诗人费尔南·格莱克、爱德蒙·哈罗古尔的诗。啊!亨利·德·卡斯特里先生关于伊斯兰的书的一篇概述。这可能更有意思……亲爱的先生,别客气啊,什么东西对您合适,您就拿吧。”
快乐使人变得可爱了,而勒麦日先生的确是快乐得发狂了。
从窗户吹进来一点儿微风。我走近栏杆,俯在上面,开始翻一本《两世界杂志》。
我并不读,只是翻到,两眼时而看着爬满了黑色的小字的纸,时而看着落日下泛着淡红色、发出干裂声的多石的盆地。
突然,我的注意力开始集中了。一种奇特的对应在文章与风景之间建立起来了。
“在我们头上,空中的天只剩下几抹轻痕,宛如烧尽的木柴留下的些许白灰。太阳照红了山的峰巅,使其庄严的轮廓线凸进碧空。一种巨大的忧郁和温柔从上面倾泻进荒僻的盆地,仿佛一种神奇的浆液倾入深深的杯爵①……”
我狂热地翻过几页,似乎我的思想开始清晰了。
在我身后,勒麦日先生正在专心阅读一本杂志,嘴里嘟嘟囔囔,越读越生气。
我继续读我的。
①贝加百列·邓南遮《岩上处女》,载1896年10月15日《而世界杂志》,第67页及其它一些地方。——原注
“在我们脚下,在一片耀眼的光亮中,处处展现出一派绝美的景象。一列山脉荒凉贫瘠,一直到最高的山顶都是纤毫毕露,一目了然,象一大堆宏伟的、没有定形的东西躺倒在地上,仿佛原始时代巨人们搏斗的见证。令人类惊怖。倾圮的塔……”
“无耻,纯粹是无耻,”教授不断地说着。
“……倾圮的塔,崩溃的城堡,倒坍的穹顶,断裂的圆柱,肢解的巨像,船首,怪物的臀部,巨人的骨架,这有凸起有凹陷的巨大的一堆,模拟出一切宏伟和悲壮的东西、远处的东西是这样清晰……”
“纯粹是无耻,”勒麦日先生一直在说,愤怒地用拳头捶着桌子。
“……远处的东西是这样清晰,我分得清每个东西的轮廓,好象维奥朗特以一种创造性的手势让我从窗口观看的那座山,在我的眼前无限地增大了……”
我浑身震颤着合上杂志。在我前面,我和昂蒂内阿第一次见面时她指给我看的那座白山,现在变成红色,巨大,陡峭,俯视着金褐色的花园。
“那是我的天涯,”她说。
这时,勒麦日先生的愤怒爆发了。
“这超过了无耻,这是卑鄙。”
我真想扼死他,让他闭上嘴。他抓住我的胳膊,让我作证。
“您读一读这个,先生,不用特别地内行,您就能看出,这篇关于罗马非洲的文章是毫无理智的奇谈怪论,是天大的无知。而且还有署名,您知道署的谁的名字吗?”
“别讨厌,”我粗暴地说。
“嘿,署的是加斯东·布瓦西埃。就是他,先生!加斯东·布瓦西埃,荣誉团二级勋章获得者,高等师范学校的讲师,法兰西学士院的终身秘书,文学和铭文学士院的院士,拒绝我的论文主题的人之一,是……可怜的大学,可怜的法兰西!”
我不再听他的了,又开始阅读。我的额上满是汗水。但我觉得我的脑袋仿佛是一个房间,窗户一扇扇打开了,回忆浮现出来,象鸽子拍着翅膀回到了鸽舍。
“……现在,她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一个残酷的景象使之充满了恐怖。
‘安托奈洛……’她结结巴巴地说。
好一会见,她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怀着不可名状的焦虑望着她,灵魂中忍受着痛苦,看着他那可爱的嘴唇紧咬着。她的眼中的景象传到了我的眼中,我又看见了安托奈洛的灰白而度削的面孔,他那迅速地跳动的眼皮,一阵焦虑突然传遍了他又高又瘦的身躯,他象一茎脆弱的芦苇一样颤抖起来。”
我不再多读了,把杂志扔在桌子上。
“就是这样,”我说。
我用来裁纸的刀子正是勒麦日先生割断包裹绳的那一把,那是一把乌木柄的短匕首,图阿雷格人把这种刀放在左臂贴肉的刀鞘中。
我把刀放进我的法兰绒骑兵短上衣的宽大衣兜里,向门口走去。
我刚要出门,听见了勒麦日先生叫我。
“德·圣—亚威先生!德·圣—亚威先生!”
我回过头去。
“请提供一点小情况。”
“什么事?”
“噢!没什么大事。您知道是我负责给红石厅写标签……”
我走近桌子。
“我开始时没有向莫朗日先生打听他的出生时间和地点。后来也没有机会了,我再没有见到他。结果,我现在非求助于您不可了。您能告诉我吗?”
“我能,”我说,我很平静。
他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一张很宽的白硬纸标签,那里有好几张,然后,他把笔蘸上墨水。
“说吧,54号,什么上尉?”
“若望—玛丽—弗朗索瓦·莫朗日上尉。”
正当我口授、一只手扶着桌沿的时候,我看见在我雪白的衣袖上有一个斑点,一个棕红色的小斑点。
“莫朗日上尉,”勒麦日先生一边重复,一边写完我的同伴的名字,“生于?……”
“维尔弗朗什。”
“维尔弗朗什。罗纳。什么时间?”
“1859年10月14日。”
“1859年10月14日。好。1897年1月5日死于霍加尔。完了,大功告成。亲爱的先生,我衷心地感谢您的帮助。”
“为您效劳,先生。”
说完,我平静地离开了勒麦日先生。
我的决心已定,我再说一遍,我非常镇静。但是,我在告别勒麦日先生的时候,我感到需要在决定与执行之间间隔一段时间。
我先在通道上游荡了一会儿,然后,在我逛到我的房间附近的时候,我径直朝它走去。我进去了,里面还是热得不能忍受。我在沙发上坐下,开始考虑起来。
匕首放在兜里碍手碍脚,我把它拿出来,放在地上。
那是一把结实的匕首,有菱形的刀锋。
在刀柄和刀锋之间有一个红皮箍。
看到它,使我想起了银锤。我想到我很容易把它拿到手,刺……
那个场面的所有细节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脑子里。但是,我没有抖一下。似乎我一会儿去杀死那个谋杀的唆使者这一决心允许我冷静地想到这些残暴的细节。
如果说我考虑我的行动,那是为了使我惊讶,而并不是为了谴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