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走出圆圈,你想往哪儿走?”他问。
“往伊德莱走,上次你碰到我们,上尉和我的那条路,”我说。
塞格海尔—本—谢伊赫摇了摇头。
“我料到了,”他轻声说。
他补充道:
“明天日落之前,你们,你和小家伙,就会被追上杀死,”他冷冷地说。
他接着说:
“往北,是霍加尔,整个霍加尔都服从昂蒂内阿。应该在南走。”
“那我们就往南走,”我说。
“你们从哪儿往南呢?”
“从锡莱和提米萨奥呀。”
图阿雷格人又摇摇头。
“他们也会在这边找你们的,”他说,“这是一条好路,路上有井。他们知道你认识这条路。图阿雷格人肯定会在井旁等着你。”
“那怎么走?”
“这样走,”塞格海尔—本—谢伊赫说,“应该走从提来萨奥到廷巴克图的那条路,离这儿七百公里,往伊弗卢阿纳那个方向,如果朝着特莱姆锡干谷走,那就更好了。霍加尔的图阿雷格人的活动区域到那儿为止,阿乌利米当的图阿雷格人的活动区域从那儿开始。”
塔尼—杰尔佳的细小然而倔强的声音响起来了。
“就是阿乌利米当人杀了我们的人,使我沦为奴隶,我不愿意从阿乌利米当人的地方经过。”
“闭嘴,可恶的小苍蝇,”塞格海尔—本—谢伊赫严厉地说。
他继续说,总是对着我: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小家伙说的不错。阿马利米当人是很凶悍的,但是他们怕法国人。他们很多人都和尼日尔河北面的哨所有关系。另外,霍加尔的人正跟他们打仗,不会追到那边去。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必须在阿乌利米当人的活动区域内踏上去廷巴克图的路。他们的地方有树,泉水很多。如果你们到了特莱姆锡干谷,你们就可以在一个开满金合欢花的山丘下结束旅程了。再说,从这儿到特莱姆锡干谷,路程要比从提米萨奥走短,而且是一条笔直的路。”
“是一条笔直的路,的确,”我说,“但是,你知道,走这条路,要穿越‘干渴之国’。”
塞格海尔—本—谢伊赫不耐烦地挥挥手。
“塞格海尔—本—谢伊赫知道,”他说,“他知道干渴之国是什么。他知道,走遍了撒哈拉的他也会在经过干渴之国和南塔西里的时候发抖。他知道骆驼会在那儿迷路、死亡或者变成野骆驼,因为谁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找它们……正是包围着这个地区的恐惧才能拯救你们。再说,必须作出选择:或者在干渴之国冒渴死的危险,或者在其它任何一条路上肯定被扼死。”
他又添了一句:
“你们也可以留在这里。”
“我的选择已定,塞格海尔—本—谢伊赫,”我说。
“好,”他说,又打开了那一卷纸,“这一条线的起点是第二个陆地圈的开口,我将带你们去。它通到伊弗卢阿纳。我标出了井,但你别太相信,因为许多井是干的。注意不要离开这条线。如果你离开了,那就是死亡。现在,跟小家伙上骆驼吧。两个比四个声音小。”
我们在沉默中走了很久。塞格海尔—本—谢伊赫走在前面,他的驼骆驯服地跟着他。我们连续穿过一条漆黑的通道,一个狭窄的山口,另一条通道……每一个人口都被乱成一团的石头和茅草掩藏着。
突然,一股烫人的热气在我们鬓边飞旋。一缕发红的、暗淡的光亮照进了正在结束的通道。沙漠就在那儿了。
塞格海尔—本—谢伊赫停下了。
“下来吧,”他说。
一股泉水在乱石中发出淙淙的响声,图阿雷格人走了过去,把一只皮杯盛满了水。
“喝吧,”他轮流递给我们。
我们喝了。
“再喝,”他命令道,“这也是节省袋子里的水呀。现在,力争在日落之前不要渴。”
他检查了骆驼的系带。
“一切都好。”他低声说,“走吧,再过两个钟头,天就亮了,你们得走出人们的视界。”
在这最后的时刻,一阵激动握住了我;我向图阿雷格人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塞格海尔—本—谢伊赫,”我低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外
他退后一步,我看见他的阴沉的两眼闪闪发光。
“为什么?”他说。
“是的,为什么?”
“先知允许义人,”他庄重地回答道,“一生中有一次可以让怜悯心战胜责任心,塞格海尔—本—谢伊赫为了曾经救过他的性命的人利用这种许可。”
“那么,”我说,“你不害怕我回到法国人中间以后,我对他们说,我泄露昂蒂内阿的秘密吗?”
他摇了摇头。
“我不害怕,”他说,口气是嘲讽的,“中尉先生,你对你们那里的人知道上尉先生是如何死的这件事是不会感兴趣的。”
我发抖了,这个回答是这样地合乎逻辑。
“我没有杀死小家伙。”图阿雷格人接着说,“可能是犯了一个错误。但是她爱你。她什么也不会说的。走吧,天很快就要亮了。”
我试图握握这位古怪的救命恩人的手,他却朝后退了退。
“别感谢我,我所做的都是为了我,为了在上帝面前积德。你要清楚地知道,我绝不再这样做了,无论对别人还是对你。”
我正要表示他在这一点上可以放心,他却说,那嘲弄的口吻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回响:
“别反驳,别反驳。我做的事情对我有用处,而不是对你有用处。”
我望着他,迷惑不解。
“不是对你有用。中尉先生,不是对你有用,”他语气庄严地说,“因为你会回来的。到了那一天,塞格海尔—本—谢伊赫的好意就不算数了。”
“我会回来?”我喃喃地说,打了个冷战。
他站立着,宛若灰色的绝壁前的一尊雕像。
“你会回来的,”他用力地说,“现在你逃跑了,如果你以为你还会以你离开时的那副眼睛看待你的世界,那你就错了。一种思想,总是那一种思想,从此将到处跟随着你,一年,五年,十年之后的某一天,你将再度经过你刚刚走过的这条通道。”
“住嘴,塞格海尔—本—谢伊赫!”塔尼—杰尔佳说,声音发颤。
“你住嘴,可恶的小苍蝇。”塞格海尔—本—谢伊赫说。
他冷笑了一声。
“你看,小家伙害怕了,因为她知道我说得对,因为她知道那个故事,吉尔伯蒂中尉的故事。”
“吉尔伯蒂中尉?”我的两鬓浸出了汗水。
“那是位意大利军官,八年前,我在拉特和拉达麦斯之间的地方遇见了他。他对昂蒂内阿的爱开始时并没有使他忘记对于生命的爱。他试图逃走,他成功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我并没有帮助他;他回到了他的国家。可是,你听着,两年之后,我去找他,还是那一天,我在北圈的前面碰到一个人,他正徒劳无益地寻找着入口,样子十分悲惨,衣服破破烂烂,又累又饿,快要死了。那人正是回来的吉尔伯蒂中尉。他在红石厅里占着39号。”
图阿雷格人嘿嘿笑了两声。
“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吉尔伯蒂中尉的故事……但是我们说得够了。上骆驼吧。”
我顺从了,没有说话。塔尼—杰尔佳坐在后面,用她的小胳膊搂着我。
塞格海尔—本—谢伊赫一直拉着缰绳。
“还有一句话,”他说,向南指着远处紫色的天际上的一个黑点。“你看那个风化残丘,那就是你们的方向。它离这里三十公里。你们必须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到达那里。那时你再看地图,下一个参照点标在上面。如果你不离开那条线,你们将在八天之后到达特莱姆锡干谷。”
迎着从南方刮来的凄风,骆驼伸直了长长的脖子。
图阿雷格人松开缰绳,姿态十分慷慨:
“现在走吧。”
“谢谢,”我在鞍上回过头去,对他说,“谢谢,塞格海尔—本—谢伊赫,永别了。”
我听见了他的回答,那声音已经很远了:
“再见,德·圣—亚威中尉。”
第十九章
干渴之国
我们逃走的第一个小时,塞格海尔—本—谢伊赫的大骆驼带着我们走得飞快。我们至少走了五里地①。我目不转睛,引着牲口直奔图阿雷格人指给我的那座风化残丘,在已经泛白的天际,丘脊变得越来越大了。
我们走得飞快,微风在我们耳畔轻轻地呼啸着。左边和右边,大丛大丛的台灵草纷纷退去,象是一些阴沉的,没有血肉的骷髅。
在骆驼喘口气的间隙,我听见了塔尼—杰尔佳的声音。
“停下骆驼。”
我开始没有明白。
她的手狠狠地抓住我的右臂。
我服从了。骆驼很不乐意地放慢了脚步。
“听,”小姑娘说。
开始,我什么也听不见。随后,我听见后面一阵很轻微的声音,一阵干燥的沙沙声。
①此处系法国古里。
“停下骆驼,”塔尼—杰尔使命令道,“不用让它跪下。”
同时,一个灰色的小东西跳上了骆驼。骆驼走得更快了。
“让它走吧,”塔尼—杰尔佳说,“加雷跳上来了。”
这时,我感到我的手下有一团竖起的毛。原来,那只獴一直尾随着我们,最后赶上了我们。现在,我听见这只勇敢的小野兽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
“我真高兴,”塔尼—杰尔佳喃喃地说。
塞格梅尔—本—谢伊赫没有说错,我们在日出的时候越过了风化残丘。我向后看了看:在黎明驱赶着的夜气中,阿塔科尔山只是一堆巨大的乱石了。在那些无名的峭壁中,已经不能分辨出昂蒂内阿继续编织她的爱情之网的那一座了。
你知道干渴之国是什么,那是“完美的高原”,荒凉的、不能居住的地方,是饥渴之邦。我们现在进入的那一部分,杜维里埃称为南塔西里,在公共工程部的地图上,这个地区有一段引人注目的说明:“多石的高原,无水,无植物,人畜不宜停留。”
没有任何地方,也许除了卡拉哈里沙漠①的几个地方,比这片乱石成堆的荒漠更可怕了。啊!塞格海尔—本—谢伊赫说没有人会想到要到这里追赶我们,是并不过分的。
①非洲南部内陆干燥区的总称。
黑乎乎的夜色还固执地不肯散去。在我的脑海中,各种回忆互相碰撞,彼此间没有丝毫的关联。我想起了书上的一句话:“迪克觉得,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他除了在黑暗中骑着骆驼前进以外,没做过别的事情。”我轻轻地笑了,我想:“几个钟头以来,我在拼凑着文学中的场面。刚才,在离地百尺之上,我是《巴玛修道院》①中的法布里斯,正在城堡主塔的半腰中。现在,我骑在骆驼上,成了《熄灭的灯光》②中的迪克,正在劈开荒漠,寻找他的战友们。”我又笑了,随即打了个冷战,想到了前一夜,想到了《安德洛玛刻》中的俄瑞斯忒斯,他同意去刺杀庇吕斯③……也是一种很有文学性的情景。
到达阿乌利米当人的林木繁茂的地区,就离苏丹的大草原不远了,塞格海尔—本—谢伊赫给我们算了八天,他很了解他的牲口的能力。塔尼—杰尔佳立刻就给它起了名字,叫“艾尔—海伦”,“白色”的意思,因为这头俊美的骆驼的毛几乎是全白的。有一次,它两天没有吃东西,只是这里那里地从几株金合欢桉树上撕点儿树枝,那可恶的白利差不多有十厘米长,我真替我们的朋友的食道担心。塞格海尔—本—谢伊赫说的井果然都在标出的位置上,但我们只看到了烫人的、发黄的稀泥。骆驼可以饮用,结果,五天之后,由于奇迹般的节制,我们只用了一个皮袋里的水的一半。这时,我们可以认为我们得救了。
①法国作家斯丹达尔的小说。主人公法布里斯曾缘绳索坠下囚禁他的城堡。
②英国作家吉卜林(1865—1936)的小说,迪克是书中的主人公。
③希腊神话中阿加门农之子,爱上爱妙娜,受其指使,前去刺杀其未婚夫庇吕斯。
那一天,我在一口这样的泥井旁边一枪打死了一头长着小直角的沙丘羚羊。塔尼—杰尔佳剥了皮,我们饱餐了一顿烤得恰到好处的羚羊腿。在这段时间里,在我们白天歇脚的时候,小加雷不顾炎热,不断地在石缝中搜索“乌拉那”,一种三尺长的沙鳄,发现了就很快扭断它的脖子。它吃得动都动不了。我们用将近一升的水帮助它消化。我们很愿意给它,因为我们感到幸福。塔尼—杰尔佳没有对我说,但我看得出来,她由于确信我不再想那个戴着缀满祖母绿宝石的金双冠的女人而喜气洋洋。的确,那些天里,我几乎没有想她。我只想到如何躲避酷热,想到如何把羊皮袋放进石缝中一小时,以使水清凉,想到当把盛满这种救命水的皮杯挨近嘴唇时所感到的巨大幸福……我可以高声地说,比任何人都高声地说:巨大的激情,大脑的或感官的,是那些吃饱、喝足、休息得好的人的事。
晚上五点钟。可怕的炎热渐渐减退。我们走出绝壁的四处,我们在那儿睡了一会儿午觉。我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渐渐变红的西方。
我展开那个纸卷,塞格梅尔—本—谢伊赫在那上面划出了我们的旅程,直到去苏丹的路。我又一次高兴地看到,他的路线是准确的,我是一丝不苟地沿着这条路走的。
“后天晚上,”我说,“我们就要开始往特莱姆锡干谷走了,第二天凌晨就到了。到了那儿,我们就不用考虑水了。”
塔尼—杰尔佳的脸消瘦了,但她的眼睛发亮了。
“那加奥呢?”她问。
“再有一个星期就到尼日尔河了。塞格海尔—本—谢伊赫说,从特莱姆锡干谷开始,我们就在金合欢花下走路了。”
“我认得金合欢花,”她说,“那是些小黄球,放在手里能化。但我更喜欢马槟榔花。你跟我一块儿去加奥吧。我跟你说过,我父亲索尼—阿兹甲被阿乌利米当人杀死了。但是,我那儿的人在那之后该是重建了村庄。他们习以为常了。你看你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吧。”
“我去,塔尼—杰尔佳,我去,我向你许下诺言。但是,你也得向我许诺……”
“什么?啊!我猜出来了。如果你以为我可以说出一些让我的朋友难过的事情来,那你可就把我当成一个小傻瓜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望着我。巨大的疲劳以及节制把她的棕色的面庞勾勒得更加清晰,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后来,我有了时间,用圆规在地图上永远地确定了那个地方,在那里,我第一次理解了塔尼—杰尔佳的眼晴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