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深青扶着方梨华走进柳家,从大门到大厅不过短短一百公尺,他们走起来却像是条无尽头的路。
“我看你比我更需要这个拐杖。”方梨华忍不住开口训他,“柳深青,你今天是来参加心爱妹妹的订婚典礼,其他的都不要管了。”
“说的也是,谢谢你,阿梨。”他调整一下心绪,大步的踏进洋楼大厅。
大厅里早巳亲友满堂,亲族的长辈坐在中间的两排椅子上,柳家男、女主人则坐在正中央的主位上,小辈们或坐或站的聚在两侧。
突然,大家的动作全停了下来,惊疑的看着多年不见的柳家次子和他身边的女伴,一时之间满满是人的大厅变得鸦雀无声。
柳深青僵硬的往前走,他听见自己走路的足音在大厅里回荡。
走到父母面前,他怯怯的说:“爸、妈,好久不见了,今天小雪订婚,我特地回来观礼、祝贺。”
“伯父、伯母,恭喜恭喜。”方梨华笑容满面的向柳家二老敬贺。
柳父欣慰的点了点头。这么多年,他终于回家了,但碍于众亲友在场不方便说话,他打算等一下有空再找他好好谈谈。
柳母看见小儿于真的回来了,不禁喜极而泣,立刻站起来靠过去,慈爱的轻拍他的手,直说回来就好,不时擦擦眼角溢出的泪水。
柳深青脑中一片空白,连一句体面话都说不出来,默然站立。
方梨华听见身后渐响的嗡嗡声厌恶的皱起眉头,旁边的亲友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些甚至露出鄙夷的表情对着柳深青指指点点。直到此刻,她终于了解他所承受的家族压力有多大。
“小雪今天一定很漂亮,我们去看看,好不好?”她识相的替他开口。
于是柳深青告退,带着她离开令人难堪的大厅,走过洋楼川堂,来到后面的新建筑,他无力的靠在门边用力的喘着气。
“很好,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方梨华给他一个胜利手势。
柳深青很高兴今天有她陪着。“房间在三楼,你的脚还好吗?还是你想在这里坐一下?”他指指旁边的小花厅。
“第一,我留在这里一定会引起别人怀疑。第二,我想看看漂亮的新娘子,当面跟她道贺。”她故意装可爱逗他放松心情。
他突然玩心大发,二话不说的抱起她。
“喂,你做什么?”方梨华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一跳,只好环住他的脖子免得掉下去。
“特别服务。”他边笑边跑,一口气冲上三楼才放她下来。
柳映雪听到声音高兴的出来迎接,兴奋的拉着两人进到房间,陪着新娘的闺中密友和表姐妹们叽叽喳喳的问东问西,整个房间跟菜市场一样热闹。
没多久柳母也出现,在大厅见到小儿子后,她再也坐不住,想好好的看看那个可怜的孩子。
柳深青看到母亲进来立刻站起来,她则拉着他到隔壁房间。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柳母一开口就掉下泪来。她想起六年前丈夫狠心的将他逐出家门的情景,从此全家就当他死了似的绝口不提。
虽然他犯了那样不可原谅的错,但是他还是自己最疼爱的心肝宝贝。
“妈,你别哭,我很好……真的。”柳深青也红了眼睛。他明白母亲是深爱自己,只是在她的观念里,那种错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被接受和原谅的。今天如果他不是带着女伴回来,恐怕亲友们的眼光会更凌厉无情,父母也会觉得难堪。
“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有多想你吗?现在你回来了,妈好高兴。”柳母紧紧的抱住儿子,关心的问起他这六年来的生活情况。
柳深青哭了,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回应母亲的问话。
这时,表妹来敲门,告诉他们吉时到了,订婚典礼要开始了。柳母舍不得的轻拍小儿子的手背回大厅。
柳深青目送母亲离开,觉得心好痛,她以为自己“回来”了,一切回到从前,但是他清楚的明白事情并不是这样,有很多事是没办法回头的。
方梨华敲敲房门,轻声说:“如果你不想错过典礼的话,我们该下楼了。”
柳深青跟着她慢慢下楼,她假装没有看见他哭红的双眼。两人走进大厅安静的站在一旁观礼。
柳映雪穿着粉红礼服坐在高脚椅上,双脚优雅的斜放在小凳子上,象征女子好命可以跷脚不用工作。她满意的看着心爱的另一半,男主角拿起戒指将它套在女主角的手指上,脸上混杂着紧张和兴奋。接着她帮他戴上戒指,完成交换信物的两人凝视彼此,幸福溢于言表。
接着开始敬奉甜茶,柳映雪捧着托盘开始向长辈一一奉茶,吉祥话道贺声不绝于耳。奉茶的行列终于来到柳深青面前。
“二哥,谢谢你为我回来,我真的很高兴。”柳映雪高高举起托盘,感激的看着敬爱的二哥。
柳深青喝了甜茶,将红包压在杯子底下,轻声说:“小雪,二哥也没什么可以给你,只能说一句恭喜,祝你永远幸福快乐,我知道你一定会的。”
柳映雪擦擦眼泪,继续未完的奉茶。
“我的脚好痛,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好不好?”方梨华看他快不行了,找个借口帮他在亲友面前脱身,她现在打着石膏拄着拐杖的可怜模样最好用了。
柳深青扶着她到外面庭院的凉亭坐下,满怀歉意的说:“对不起,让你站这么久。我们家规矩很多,这种场面小辈是没有椅子坐的,害你脚又痛了,对不起。”
“我是怕你忍不住,装痛让你跷头。”方梨华得意的笑。
他感激她的善解人意,离开大厅连呼吸都顺畅了。
院子里的柳树随着微风轻柔飘舞,美丽的锦鲤在池塘中自在优游,冬日的阳光照得人暖暖的,两人并肩坐着欣赏着古老而恬静的庭院。
“我家本来就没什么亲戚,爸妈离婚后更是很少往来,本来我很羡慕别人家亲戚朋友很多,不过现在看来,少也许比多好,至少乐得轻松。”她有感而发。
柳深青淡然一笑,“其实本来满好的,逢年过节人多热闹,真的很好玩,只是有事的时候,人多口杂……”
“岂止杂,简直烦。”方梨华转身看看身后的洋楼,“我真的没想到你家会这么气派,真是吓死人了。说真的,你会不会舍不得这些?”
“我常常想起这些,但是也没什么舍不得的。”他凄然一笑,“整件事情让我最难过的是被最亲近的人伤害。坦诚的说出实情却换来轻视唾弃,亲近的血亲毫不留情的说着我的坏话,话愈传愈难听,根本就没有人肯听我解释。那些人不是看着我长大的,就是跟我一起长大的,难道他们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引那才是让我最痛心的地方。”
方梨华原本以为回家能让他获得某种程度的慰藉,没想到反而更糟,她怜悯的轻拍他的肩背,给他无言的支持。
柳深青感到对她的爱已经溢满胸怀,无法再按捺下去,反身搂住她的腰,猛然的吻她。她还来不及反应便陷入他的攻势之中,他热情的唇贪婪的吸吮着,她感到缺氧般的晕眩,不得不拉住他好稳住身子。吻了好一阵,稍稍分开后,她惊慌的看着近在眼前的他。
她的感觉绝对不会错,这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吻。
柳深青温柔的拨开落在她前额的发丝,仔细欣赏着她雅致的脸庞,她略带惊疑的眸子闪烁不定,朱唇轻启娇喘吁吁,然后她慢慢的迎上来,四片唇再度相遇,这次的接触更深、更久、更有感觉。这个吻几乎吻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他心满意足的放开她。
两人同时低下头,却又舍不得放开对方,就这样相依着彼此。
直到柳父送走了宾客,转身来到凉亭,方梨华站起来,打算离开让他们父子单独谈话。
“方小姐,请你留下来。”他看看儿子,再看看她。在日本见过她,他很高兴小儿子终于回家,但是不接受他做假骗人。“什么时候结婚?”
柳深青怯怯的说:“我们刚开始交往,还没到那种程度……”
柳父转头看着方梨华像在询问答案的真假,那种怀疑的眼光让她很火大。
她实在看不惯平日做起事来条条有理的经理,在他父亲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低着头动都不敢动,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而他的父亲用不信任的眼光审问着他,急着将他判刑送人监牢,连个假释的机会都不给。
“阿伯,你好无情。”方梨华老实不客气的说。
柳深青和柳父讶然的看着她。
“在日本的时候也不认他,什么‘多年不见的亲戚’,真是太过分!你知道他有多难过?现在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踏进这个家,你连一声欢迎都舍不得说,就只会在那里疑神疑鬼!那些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你以为他会好受吗?他又没有真的去杀人放火,真的有这么可耻吗?你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儿子呀?”她不客气的指责柳父的不是。
“阿梨,不要再说了。”他跳起来抓住她的手,羞愧的低下头,不敢面对她,也不敢面对父亲。
“你大哥也是,见了面也不会问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就会问真的假的,这就是所谓的兄弟,所谓的父子吗?”方梨华愤慨的说。
“不要再说了……”柳深青大叫。
柳父脸色难看的站起,僵硬的说:“我们……该去餐厅了。”
“爸,我不过去了。对不起,又让你丢脸了,我该走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自然,不过效果很差。
柳父抬头看着小儿子,低声问:“还会再回来吗?”
柳深青没有回答。他不确定父亲是邀请他再度回来,还是叫他不要再回来,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再面对这.些。
“麻烦你告诉妈一声,我走了。”他扶着方梨华慢慢的走出大门。
柳父自送着他们离开,心中百感交集。他被那女孩骂得好心虚,自己是不是真的像她所说的一样无情。
当初一听到他承认做过那样的事,根本就听不进去他的辩解,在盛怒之下将他赶出家门,为了顾及家族的颜面、杜绝可怕的谣言,拉不下脸叫他回来,日子一久更开不了口。
在日本见到他的时候其实是很高兴的,今天看见他真的重回家圈,他内心更是感到无比欣慰,但是碍于众亲友在场,连句话都没跟他说。现在明明想趁着单独相处和他好好说话,没想到最后还是弄成难堪的场面,这并不是他的本意呀!
“这就是所谓的兄弟,所谓的父子吗?”她的责骂声在耳际回荡着,柳父心中一阵难过。
“叫梨华吗?真巧。”他想起当初就是根据苏东坡的“东栏梨花”,替小儿子命名。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柳父长叹了一声。是了,人生在世又有几回能够看得清楚明白呢?特别是爱之深、责之切,常常就这样错手失去了,却不知如何挽回。
*****
柳深青和方梨华步出洋楼坐上车,车子迅速的驶离柳家大宅,开离柳家一段距离之后,车子停在路边的树荫底下。
他无力的趴在方向盘上,她则抱着拐杖低头不语。
“对不起……”两人同时向对方道歉。
“你干嘛道歉?”柳深青将头从方向盘抬起,不解的问。
“刚刚我忍不住骂了你老头,还骂了你大哥,对不起,我把事情搞砸了。”她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
“不用道歉,我很感谢你替我说话,搞砸事情的是我,不是你。对不起,让你经历这些不愉快的事。”他深感歉意。
方梨华摇头表赤没关系,转移话题。“本来以为有大餐可以吃,现在没了,你可要好好的请我一顿才行。”
“没问题。”柳深青的手横过她的身子,脸贴近她眼前。
“你要做什么?”她紧张的弓起肩膀。
“我只是想帮你系好安全带。”他的手拉过她门边的扣环,将安全带扣好,然后发动车子。
他一边开车,一边偷看坐在身边的她。她好像很防着他似的,本来还想趁机再偷吻她一下,看这情况,还是算了,在她生气以前赶紧收手。
方梨华尴尬的笑笑。刚刚认真的与他接吻后,一颗心到现在还没平静下来。看他平静的开着车子,好像并没有自己这般激动,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唉,这种忐忑不安的感觉真的很磨人。
第六章
柳深青和方梨华同住一个屋檐下已经快两个月了,除了吃饭、看电视和偶尔一起出去买东西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各忙各的,后来柳深青想到了一个两人可以一起做的事——他教她下象棋。
“不是这样,卒过了楚河汉界就只能往前走。你没有听过‘过河卒子’这句成语吗?”柳深青耐心的解释规则。
方梨华头昏脑胀。一下子车要直冲、马要对角、炮要飞天,接着连卒过了河走法又不同了,真是麻烦。
“多下几次自然就会记住了。”他就是要制造这种聊天的机会。
突然,门铃响了,两人停下手互望一眼。平常柳深青几乎没什么访客,特别现在已经晚上九点了,会是谁呢?
他跑去开门,开门看见来人惊声大叫,“妈!”
柳母笑容满面的站在门口,她正想开口的时候,门猛然的关上。
他慌张的关上门,转身对方梨华大叫,“我妈来了。”
“怎么办?!”她也乱了方寸。要是被老人家抓到孤男寡女同住一起,就算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柳深青慌乱的将她的东西塞进和室的大壁橱里,让她先躲进自己房间,匆忙收拾后,才强作镇静开门让母亲进来。“妈,不好意思,房间很乱,请进。”
“乱就乱有什么关系,我还以为你不欢迎我来找你,害我差点伤心回家。”柳母忍不住轻骂小儿子。刚刚还以为他不高兴呢。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妈你会来;吓了一大跳。”他高兴的拉着母亲到客厅坐下,低头看见地上方梨华的可爱小拖鞋,急忙的将它踢进椅子底下。“你怎么这么晚来?小雪呢?她没跟你来?”
“她没空,以后她嫁人了,就不能常来看你了,所以她叫我有时间就过来看看你。”柳母慈爱的看着儿子。
上次他回家一下子就走了,她还有好多话还没跟他说,心里一直挂念着他。当女儿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她毫不考虑就答应了,儿子都有心回家了,做母亲的怎么可以不管。加上老伴什么都没说那就表示他同意了,所以她就立刻出发,到台中都已经晚上八、九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