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无极淡垂下眼。“你都知道了?”平谈的语气让人听不出他此刻的心绪。
他的态度惹恼了梁善福,引爆她满腔积压的忿怒与伤痛。
“没错,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她扬睫怒瞪着他。
他静默不语,只是定定地瞅着她。
“你没布话要跟我说吗?”小手紧握成拳,她恨恨地回视他。为什么他还能够如此冷静淡然,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你要我说什么?”仍是平淡的语气。“庆妃找你是意料中的事,而你,总有一天会回复记忆。”
“你……”她气结,却也隐约明白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甚至……他就是在等着这么一天……他不逃避也不害怕面对她。“告诉我……你后悔吗?”
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剔透的乌眸不自觉流露一丝哀求地望着他。
他凝视她久久,回道:“我不后悔。”
他的话让她所有隐忍的情绪瞬间溃堤,成串的珠泪瞬间夺眶而出,她猛然扑向他,双手抡拳朝他身上挥去——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为什么……你好狠心啊……”破碎的、哀痛的字句从她嘴里撕心裂肺地喊出。她是那么地信任他、那么地喜欢他呀……
拳落如雨点纷纷,没能击痛他的身,却深深拧痛了他的心。他任她发泄着,深幽的眼又痛又怜地瞅着她,心头猛地涌起一股自厌之情。
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心情呵!
“我是那么地相信你……为什么你下得了手?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控诉响在耳边,激动的情绪仍未稍歇,泪如泉涌让人不忍。
荆无极但觉胸口一紧,蓦然伸出双臂,将她紧拥人怀
“别哭了……别哭了……”他紧紧抱住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喃喃不断地轻哄着她。
他的怀抱令她怔了一瞬,随即奋力挣扎起来,想挣开他。
“月牙儿……”低哑的嗓音透着一丝苦涩,他仍紧抱着她不放,任由她的拳捶打着他的肩、他的胸。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声嘶力竭,静静地偎靠着他温暖的胸怀,垂落的双手轻搭在他肩上。细聆着他沉缓有力的心跳,她绝望地了悟到自己终究无法恨他,她依然眷恋他的怀抱,虽是久远前的记忆,但那份安心始终没变。
多么矛盾呵!他曾欲置她于死地,而她却仍离不开他的怀抱,樱唇不觉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房里静默无声,荆无极紧抱着她的手,轻轻抚上她柔细的发,她纤细的肩仍因方才激烈的哭泣而微微抖耸……他的胸口紧缩得发痛,是心疼,非常心疼,她不是个爱哭的人,这该是她第一次痛哭,罪魁祸首是他,但他却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许久,她的声音自他胸前闷闷地响起。
他的身子僵凝了下。该怎么回答?他想呵……想她天真憨嫩的童稚笑颜;想她眨巴着眼望着他讨奖赏的模样;还想她练功受伤时咬着唇忍着痛的倔强神情……点点滴滴早已烙印在心版上……但如何能说,这些心事他始终放在心底,从来没人知道,就连寒江也不明白呵!
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他的回答是更加拥紧的怀抱。
梁善福微微喘气,也愕然。他没回答,但她心里已明白,他想她……是因为愧疚,还是……不舍?
不舍?她苦笑了下,若真不舍,那一刀又怎下得了手?
心窝一酸,眼眶又聚满了泪。明明记得自己不是爱哭的人呀,怎么今晚她的泪一直流个不停,胜过过往的七、八年。
胸前的湿意让荆无极的眉峰更加纠紧了些。她又哭了?
微微松开她,果然见她泪眼朦胧,却仍咬着唇隐忍,墨蓝的瞳瞬间闪过一抹激烈和心痛,下一刻他蓦地俯唇吻住她…
温热的舌尖开启她的唇,将她的痛位纳入自己嘴里,他舍不得她哭呵!他的唇尝到她咸咸的泪水,转而吻上她的颊畔,为她舔去两行清泪,而后亲吻她的眼、她的眉,顺着她小巧的鼻,再次回到她柔软的唇……
他突来的举动惊住她,却也成功止住她潺潺的泪水;她忘了哭泣、只能感受到他温暖而轻柔的唇舌,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这是他第二次吻她,为什么呢?
是心疼她、怜惜她吗?
他对她该是有情的吧?她可不可以这样偷偷想望?
空白的脑袋充满无解的问号,她想问,却又不敢问。只要他肯说一句话,她会忘掉那一刀的痛。
半晌,荆无极抽离贪恋的唇,幽幽地注视着她。
“为……为什么吻我?”她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问道。
回应她的,是他的沉默,和深长的注视。
梁善福不觉握紧双手,再也忍不住地低喊:“你说话呀!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肯说?”
这一次,他终于开口了——
“我只问你,你的心意是否依然不变?”语气淡定如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句话他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问出口。
她困惑了一会儿,随即明白他的意思,心不觉往下一沉。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问她?
他是怕她临阵倒戈吗?难道国师的地位对他真有那么重要?她要如何再相信他?
她没回答,只是冷着脸反问他;
“告诉我,那一夜你是真的想杀了我吗?”
※ ※ ※ ※ ※ ※ ※ ※ ※
接连数天,梁善福将自己关在房里,刻意避着荆无极。
在尚未理清自己的心绪前,她无法面对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犹记得那一晚他离去时,眼底仿佛闪过一抹受伤,是因为她的问题吗?
她那样问难道错了吗?为什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竟感到心痛后悔?
“福妹,你在想什么?”
梁悟峰爽朗的嗓音穿透她的思绪传来,她回神往旁望去,一张笑意吟吟的粗犷脸庞立即凑到她眼前。
“二哥。”她露出浅笑唤道。这几天她避着所有人,连带地,也冷落了他。
“福妹,你终于肯理我了!”梁悟峰感动不已,欣喜的模样如逢甘霖一般。
他的话让她感到过意不去,脸带歉意地道:“二哥,我不是存心不理你……我只是……只是……”该怎么说呢?有些事她不能让二哥知道啊!
“我明白、我明白,你只是心烦对不对?”梁悟峰顺着她的话尾道。他虽不知道她为何心烦,但多少看得出来与荆无极那家伙有关。
那家伙平常总斯文有礼地招呼他,唯独这几日,总不见人影,完全忘了他这个客人的存在。这其中必有古怪,偏偏寒江那家伙嘴巴紧得像蚌壳似的,任他旁敲侧击、死赖活缠,仍是问不出一个屁来!
“福妹,你……和那个荆国师……究竟怎么了?”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怕自己再忍下去会忍出病来哟!
梁善福避开他关注的目光,淡笑道:“我和他之间能有什么事?他是我的师父,竞赛之日就快到了,我们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是这样喔……”梁悟峰摸着下巴沉思,随后又试探地问:“你们两个……是不是……吵架了?”脑子里不小心给他起了个坏念头,最好他们是真吵架了,而且还吵得一发不可收拾,这样或许大哥还有机会。
梁善福失笑了声:“无极师父不会跟人吵架的,我们之间……没事!”
“也对……”梁悟峰露出失望的表情。
那家伙斯文又冷静,确实不像会跟人吵架,只是……他总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福妹谈到他的神情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样!
“等这里的事情结束后,你有何打算?”他难得正经地问。“你会选择留下来当你的公主,还是和二哥我一同回镖局?”
梁善福露出一抹苦笑:“公主?那是久远以前的事了。我对这里没什么好留恋……还是镖局的生活适合我。”
梁悟峰闻言大喜过望:“你的意思是要和我一同回镖局?”
梁善福点点头。当梁善福比当冰月公主来得快活多了。
“那……荆无极那家伙呢?”他小心翼翼地问。他不会也跟着他们一起走吧?
梁善福眼里闪过一抹复杂情绪。“我……我不知道,无极师父他……也许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怪!实在是怪极了!梁悟峰眼睛睁得大大的,仔细瞧着她的脸,他没看错呀……怎么福妹的神情看起来很忧伤的样子?是因为荆无极那家伙吗?铁定是的!他自行下了结论,他们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嗯……这事值得好好推敲……
正思索间,房外传来寒江的声音。
“冰月公主,寒江有事求见。”
梁善福连忙起身开门:“寒大哥请进。”
寒江走进房里,一看到梁悟峰便皱起眉头,神色也显得有些古怪。
“寒大哥,发生什么事?”梁善福柔声问道。声音里隐隐透着一丝担忧,是小师父他怎么了吗?
寒江板着脸,特意看了梁悟峰一眼。“这件事属下希望私下禀告公主。”言下之意已很明白,闲杂人等请回避!
梁悟峰浓眉挑得老高,不服气道;“喂,什么事不能当着我的面讲?我和福妹关系匪浅,又不是外人。”
寒江不语,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摆明坚持到底。
梁善福见状,只得道:“二哥,能不能请你回避一下?”
“好好好,我这就走人!”梁悟峰露出一脸受伤的表情。下一瞬,眼底却忽地闪过一抹诡光……嘿嘿,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听,那就只好偷听喽!穷则变、变则通嘛!
梁悟峰走后,梁善福微蹙着眉,望着寒江眉峰纠结、欲言又止的古怪模样。一向少有表情的他!难得一脸凝重。没来由地心一突,她微带急切地问:
“寒大哥,是不是无极师父这次进宫见王兄发生了什么事?”
“公主仍然关心国师,真让人感到欣慰!”沉默许久,寒江终于开口。“寒江以为……公主此刻必然恨透了国师。”
梁善福闻言,微微一愕。“寒大哥……你……”听他话中之意,他也知道那件事?
仿佛读出她心中疑问,寒江点头道:“事实上,那一晚我也在场。”
梁善福诧愕一瞬,随即明白地苦笑了下。寒大哥是无极师父的贴身护卫,跟随他多年,会知道那件事也不奇怪。可想而知,他必是为此而来。
“寒大哥想说什么?”她淡淡地问,心里多少明白他是为无极师父来说情的。
寒江迟疑了下。“公主……国师那么做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她黯然笑道。“我看不出他哪里不得已。”
“公主,请你明白,当时的情势让国师不得不那么做!”寒江正色道。“前察兰王好大喜功,想利用公主荣任圣女之位,急欲消灭圣月教好总揽政权、完全独立。然历年来,察兰皆为波斯所控,波斯断不可能放手,彼时若贸然自立,察兰恐遭亡国之祸,所以……”
“所以无极师父选择牺牲我?”梁善福愀然接续道。“他选择拉拢庆妃而欲一刀置我于死地!”
“公主误会了!”寒江赶紧接口道;“若国师真有意要你的命,又怎会杀不死一个十岁娃儿?”
“或许是我命不该绝吧!”唇畔勾起一抹自嘲,语音微微颤抖。“若不是我的心脏天生异于常人生于右侧,又如何能幸存?”
“公主以为国师不知道这一点吗?”寒江突来惊人之语:“国师可说是自小护着公主长大的,对于公主的身体状况知之甚详,公主能活着实非侥幸!”
闻言,梁善福心中一凛;“寒大哥,你的意思是……”
“那一刀不只为了做给庆妃看,更为了保全公主你啊。”寒江一一为她解惑:“国师不想让您卷入这场斗争当中左右为难,毕竟前察兰王是您的父王!让公主远离察兰是唯一的方法,所以国师才会出此下策……寒江希望公主能够明白国师的一番苦心!”
心灵饱受震撼与冲击的梁善福,一时无言。怔愣许久,方才缓缓抬头注视着寒江,喃喃道:
“他为什么不说?他可以跟我解释清楚……我以为他……”
“国师做事一向不喜解释……”寒江点头表示理解。“我虽跟随他多年,却也是后来才想通他的用意。他的心思,不是一般人能了解的。”
梁善福静默无言,心头充塞着复杂难言的情绪。他虽为了保全她,却仍是下了狠心……狠心与她分离呵!若不是王兄别有用心,那么她和他今生也许永不再相见,他就这么舍得将她遗弃?还有娘亲……若不是因为失去她,娘又怎会积郁成疾、芳华早逝,含恨而终?
“公主……”寒江迟疑地唤了声。“寒江斗胆,还望公主体谅国师的难处……伤了你,最舍不得的人……其实是他!”
梁善福闭了闭眼,回头朝他露出一抹浅笑,道:“寒大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话,只是我……需要时间想一想。”
寒江点点头:“那……寒江不打扰公主了。”拱手揖礼,正欲退下,却又忽地停住脚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迟疑了下,又道:“公主,惜妃娘娘并非含恨而终……在她合眼前的那一刻,她很高兴知道你仍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 ※ ※ ※ ※ ※ ※ ※ ※
莉无极十七岁——
“小师父,大师父为什么躺在盒子里一动也不动?”
七岁的女娃儿睁着大大的眼儿,小脸写满困惑地望着少年俊美却显得沉冷的脸庞。
少年没有回答,冰冷的蓝眸微眯;像在思索什么事情,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
“小师父……”女娃儿又喊了声,一边伸出手扯住少年的衣袖,皱起小小眉头道:“月儿要和大师父说话,月儿不喜欢大师父躺在盒子里。”
少年缓缓垂下眼望着她,声音微微沙哑地道;“大师父再也不会说话了……大师父要好好睡一觉,你别吵他。”
小女孩眨了眨眼,半信半疑:“可是大师父已经睡了好久好久呀,应该要起床了,他不许月儿赖床,自己也不可以赖床呀!”
少年心情微起烦躁,仍是耐着性子道:“大师父不是赖床,他只是……只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为什么?”小女孩不解,固执地要一个答案。
少年眼色黯然,默然许久后,方回答道:
“月牙儿,大师父死了,死了的人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也不能再开口说话,懂吗?”
小女孩似懂非懂,皱着眉用力地想了一会儿后,扁嘴道:
“大师父为什么会死?月儿不要大师父死掉!”
少年俊美的脸庞因她的问话而更显阴沉,且夹杂着几分怒意。因为一个愚蠢无知的女人,而害得爹爹枉死;甚至,连他和圣月教都岌岌可危!爹爹临终前的叮嘱犹在耳边,未来他要走的路势必艰难,眼前最重要的事,便是让自己站稳脚跟,他不能让爹爹的苦心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