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
「弹正尹宫公子的奶妈是我童年的玩伴,名叫相模。相模刚才匆匆跑来求我,一定要阻止这场决斗。弹正尹宫的公子答应决斗只是迫于当时的情势,他也知道对手是绮罗的话,根本没有胜算。所以想,要逃过一死,只有落发为僧躲到清水去了。相模看他吓成那样子,很不忍心,才来找我的。」
「哦……」
权大纳言一语不发,只管点着头。绮罗居然已经英勇到连粗暴的弹正尹宫公子都对她惧怕三分,令权大纳言不禁愕然。 「总之还是得阻止,他毕竟是弹正尹宫的公子,伤了他,绮罗也难逃一劫。」
「对了,去西屋看看吧!」
权大纳言发出急促的脚步声,向西屋走去,一边不断的叹息。身居名门中之名门的权大纳言,最烦恼的其实不是那两个妻子,而是这两个孩子。
个性强悍的政子生下的女儿,幸亏长得不像母亲,散发着光亮的亲和力。线条明显的眉和唇,也显得明亮动人。那种美,怎么说都不像少女的美,而是少年的美。而且不止外貌,连气质都凛然有少年之风。对女侍们玩的投扇子、升官图、画卷等都嗤之以鼻,只喜欢踢球、投石子、玩弓箭。长大后也不学和歌、琴筝等女子必学课程。反而无师自通学会了吹笛子,还跟出入邸宅的老学者学汉学,表现出在汉学方面的才能。不过,所谓才能,也只是背诵古今名诗,临机应变参杂活用而已。但是,那超人的记忆力和反应力,实在是无懈可击的。
因为讨厌女装,总是穿著少年的服饰,却更加适合她,横看竖看。都不像个正常的少女,倒比某些笨男人看起来更像男人。这一点真是伤透了权大纳言的脑筋。
出入府邸的贵族们,看到她骑着马在院内奔驰,拉扯侍女的衣裙嬉闹,都以为地就是和公主同年纪的少主,羡慕地说:
「权大纳言大人的少主真是英挺呀!能有这么杰出的孩子,实在太幸运了。我家那小子就差远啦!」
那骑马的姿态、朗诵汉诗的声音,都有着绮罗独特的美和动人之处。所以,人人都称呼地「绮罗少主」,很喜欢接近她。相反的,住在东屋,长得跟绮罗一模一样的少主,反倒被称为「绮罗公主」,但也同样地备受称羡:
「那个跟绮罗少主同版的公主,可想象有多美。将来必是皇后的第一人选。」
权大纳言怎能告诉他们-公主过着男人般的生活,少主过着女人般的生活?只好顺着他们的话,把公主叫做绮罗少主,把少主叫做绮罗公主啰!
可是,绮罗少主、绮罗公主都已经14岁了,却还没有举办元服仪式和裳装仪式,于是人们开始议论纷纷:
「怎么会拖到现在还不办呢?难道是在准备超盛大的仪式?」
光想到这些就头痛不已了,现在又搞个决斗事件。而且决斗对手弹正尹宫公子还吓得要落发出家,叫权大纳言怎能不眼前一片黑暗。
快到西屋时,就听到一串奇怪的声音。
「呀!哦!兹!喝!」
他心想不妙,连滚带爬赶到西屋一看,绮罗正在庭院里挥棒子挥得起劲。
「绮、绮罗。妳在做什么?妳疯了吗?」
「呀,是爸爸呀!」绮罗停止挥棒,回过头一看是父亲,就走了过来。
因为刚运动过,面色极佳。肌肤丰润透着微红的樱花色光泽。浏海披散在渗着汗水的前额,看起来真是美极了。为了便于挥棒,她把淡绿色猎衣(注3)的袖子甩在后方,落出了白色的单衣袖子,也就是几乎裸露了上半部。那英姿焕发的少年模样,连做父亲的权大纳言都看得入神了。
如果绮罗是男儿身的话,不知道会多显达呢!一般只要家世好,呆子也会有某种程度的成就。更何况绮罗不但不呆,论家世也和京中数一数二的名门-摄关家血脉相连。要成为大臣或关白都绝不是梦想。可恨的是,绮罗却被生为女儿身。
「妳挥捧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在这几天多做点运动,增加体力。」绮罗把棒子夹在腋下,坐在台阶上,用单衣袖子啪哒啪哒扇着脖子,回答得简单俐落。
那非常男性化的动作,叫权大纳言看得一时入神而沉默了下来。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却不由得会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女孩子?
「对了,爸来这里做什么?我还以为您会趁东西鬼都不在的时候,好好喘口气睡大觉呢?」
「我是想这样做呀,谁知道又发生了让我睡不着觉的事。」父亲无奈的说。
「发生什么事了?」
「我刚才听说妳要跟弹正尹宫的公子决斗,真的吗?」
「真的呀,后天决斗。」
「后天呀…?妳太胡闹了……」
「哪是我胡闹呀!是那青春痘脸的家伙不知好歹,动小百合的主意!」
「动小百合?」
正好这时候,小百合给绮罗端冷水来。小百合是绮罗奶妈的女儿,跟绮罗一样十四岁,对绮罗而言,算是乳姐妹,两人感情非常好。
圆圆脸的小百合,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个性颊像绮罗。生性机灵敏捷,绮罗的父亲也认为,再过一、二年,小百合一定可以成为顶尖的侍女。
「哦,这是好事呀。弹正尹宫公子前程似锦,而且是被允许上殿的贵族。是小百合这种身份的人无法靠近的贵公子呢,被他看上有什么不好的……」
「爸!」绮罗很快地重新握住了棒子,狠狠往高栏捶了下去。
父亲吓了一跳,身子闪开半边。
「爸,你是说真的吗?小百合让那种没志气的男人玩弄也没关系吗?小百合就像我的亲姐妹一样,要嫁也要嫁个门当户对的,像是受到各家主人信赖的老实家司;或是继承家业的地方官吏。怎么可以让那种幼稚的花花公子当做一时的玩伴?我非射得他一身是箭不可!」
「箭…?妳太可怕了吧……」父亲因过度惊吓而说不出半句话来。每次一站在气势凌人的绮罗面前,心里的话就连一半也说不出口。
原本,这就是个男女莫辨、以胆小、优雅为男人美德的时代。所以绮罗只要穿上男装,就无疑的会被视为男人,而父亲也是个受不了被人大声怒吼的优雅贵族。
「总、总之,不可以决斗。这不是说教,是命令。」
「可是,爸……」
「没有可是了!不准就是不准,懂了吗?」
「……是!」
绮罗噘着嘴,心不甘情不愿的答应。父亲想正好趁这时候给她一个机会教育。
「绮罗,有人向小百合求婚这件事,妳有何感想?」
「有啊,就是射他几枝箭呀!」
「别提箭的事。小百合跟妳同年纪,现在已经有人向她求婚了,而妳呢?」
「您要我娶妻吗?」绮罗打个呵欠说。
「妻…妻子?说什么傻话!妳年纪也不小了,不可以再做这种打扮了。应该赶快举行裳装仪式,找个好男人嫁了才对!女人的幸福就是嫁给杰出的达官公子…」
「出嫁?我吗?」绮罗噗嗤一笑,说:「要我嫁怎样的人呢?爸。如果有那种马术、箭术都胜过我的人,我还可以考虑一下。可是放眼望去,没一个中用的。不是我自大,我真的没遇过比我更好的男人。」
事实上如此,父亲只有嗯、嗯的点头。
「可是,每天有那么多年青公子围绕着妳,难道没有一、两个比较……」
「那些人都是为东屋的绮罗公主来的。他们都说听说公主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一定是个绝世美女。他们万万想不到公主居然是个男人呢!」
绮罗说着,大声笑了起来。父亲顿时哑口无言。
「妳…这样嘲笑弟弟,会遭天谴的。」
「爸,您又不是东屋的梦乃夫人,什么天谴?那是神附身的人才会说的话呀。我其实是很同情弟弟的。总之,我取消跟弹正尹宫公子的决斗,这样行了吧?所以,您也不要有让我嫁人的想法,好吗?我很满足现在的生活,过惯了这种自由的日子,怎么能再穿上12层的衣服,在家里爬着走?」
「太可怕了,这一切都是政子没把妳教育成正常女孩的结果…」
「--你说都是我的错吗?」父亲才很小声的喃喃自语完,出门的政子也不知道何时回来的,突然出现,大声吼着。
父亲真是吓得魂飞魄散。根本没想到政子会在这时候出现,一时惊慌过度,只管吞着口水,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妳…什么时候回来的?」
「现在呀!你刚才说我没有把绮罗教育成正常的女孩?你说绮罗不正常?」
「因为…怎么看都不能说是正常呀…l
「你看过此绮罗可爱、率直、没心机的女孩吗?而且,都是我和奶妈用心把她带大的。你呢?没替她换过一片尿布,也没喂她喝过一滴奶,还敢说这种话。来,再说呀,我洗耳恭听。快!快说呀!」
就像当年用火盆砸夜盗时的斗志,踏着地板逼了过来。父亲被那股气势压倒,呆呆的摒气站着。倒是绮罗挺身而出:「妈,冷静一点嘛!您刚从外面回来,怎么不先换洗一下,看您头发又乱,满身又是灰尘。」
「可是,听到妳爸说那种话,我能保持沉默吗?妳爸爸老是把我当坏人看。」
「没这回事。好啦,看妳满身灰尘的。人家东屋的梦乃夫人如果从外面回来,一定会先梳洗过才见人的呢!」
政子脸色大变,二话不说冲进去梳洗。这时躲到屏风后的父亲才爬了出来。
「谢谢妳,绮罗。我就是拿妳妈没办法。苦哇吧啦(避雷时的咒语)。不过,妳也不要太逞强了,女人变成那样,是丈夫一生的不幸呀!」
父亲干咳几声,草草结束了他的训话,垂头丧气的弓着背走回自己房里。本想喝酒调适一下心情,可是西屋的政子已经回来了,也不知道她又会在什么时候出现,指着他破口大骂:「大白天就喝酒,成何体统?就是因为你这付德性,东屋的梦乃才会沉迷妖言惑众的新兴宗教,搞得邸内全是念经的声音。最后还生下了那种男不男女不女的儿子。」
父亲边指示侍女倒白开水,一边想:
《人家说恶妻会作祟百年,我有两个恶妻,就是二百年!如果人生只有四十年,在世时为妻儿烦恼,到了阴间还要忍受一百六十年的恶妻作祟,真受不了!》
才叹口气,近江跑来了。
「不得了啦!大人,不得了啦!」
「绮罗他…绮罗他…」
「又怎么了!我刚才已经叫她取消决斗啦!」
「不是那个绮罗。是绮罗公主…啊,是少主…公主…哎呀倒底是哪边呀……」
近江慌得语无伦次了。再怎么老资格的侍女,上了年纪总难免记忆力衰退。何况对外时总把少主称为公主,把公主称为少主,所以常常会搞不清楚。近江急得把眉一皱,换另一种方法说:「哎呀,就是下面多了根没用东西的那一个嘛!」
「那就是东屋的弟弟啦!」
「是呀,那个绮罗突然贫血晕倒了。」
「又来了!」父亲皱皱眉头,躺了下来说:「他每天都会晕一次不是吗?大男人一个还闹贫血症,真是没用。不管他,我要睡了。」
「大人,别这么说呀!东屋的侍女都跟梦乃夫人去西山了,人手不够呀!」
「我不管啦!今天突然想斋戒净心。不再为小孩子的事让头发脱落了!」
父亲心烦气躁的大吼一声,遮住耳朵,假装入睡了。
〈注1〉:日本官名。
〈注2〉:为当代最高行政官。
〈注3〉:中古高官常穿的一种便服(最初于狩猎时穿)。
二 绮罗二人
在刚才的西屋里--
挥棒后一身是汗,绮罗边擦拭着脖子的汗边进入房内。机灵的小百合已为她备好寿司,她边吃着,说:
「爸真可怜。每天那样挨妈的骂,怎么受得了?难怪头发愈来愈少了。」
她向小百合眨眨眼,以充满了同情的口吻说。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此母亲更让父亲烦恼。小百合倒是察觉了,她笑嘻嘻的说:「不过,妳取消跟弹正尹宫公子的决斗,我也安心了。真的很不希望为了我,把事情闹大。」
绮罗「哼」一声:「最近运动不足,正想借此好好动动身子,真扫兴!」
「对手是弹正尹宫的公子,哪算什么大运动!」
「说的也是。太无聊啦!」绮罗躺下身来。
「这世上没用的男人实在太多了。外表穿著像男人,却沈迷于和歌、恋情,连弓箭也不会!尤其是那个弹正尹宫公子,一脸的柔弱,乍看之下还真像个女人!」
「绮罗,长相柔和才像个贵族呀,不是吗?」
实际上,光看容貌是无法辨别男女的,柔媚、奢华而纤细的美,正是这时代评论男性美的标准。所以,绮罗的女扮男装才能顺利的蒙混到现在。可是,绮罗却没想到这一点,还为世间男子的窝囊、无用感到生气。
「小百合,妳不认为日本的男人应该更雄伟更有男子气概吗?爸整天挨妈的骂是很可怜。可是从另一面来看,他自己也太软弱了。换作是我,就喝斥我太太!」
「妳喝妳的太太…?」小百合呆住了。
「妳以为我做不到呀?骂人有什么困难的!」绮罗不解的看着小百合说。
「不是做得到做不到的问题……」小百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又沉默了下来。
绮罗居然会用「如果有太太」这样的比喻,而且一点也不觉得异常,真叫小百合无法相信。是因为年纪还小呢?还是真的不正常呢?小百合也不禁要怀疑了。
乳姐妹俩从小一起长大,自有记忆以来,绮罗就是一身少年装扮。小百合的母亲(绮罗的奶妈)看到这样的绮罗,就会哭着说:是我的养育方法错了吗?当时的小百合真是百思不解,绮罗是个可爱又英挺的少年,来府邸玩的客人也对他称赞有加。自己也以绮罗为傲,为什么母亲要如此叹息呢?可是,当小百合知道绮罗其实是公主时,所受的打击也不轻,一连躺了二、三天。
为什么绮罗公主会打扮成少年的模样,过着少年的生活,小百合并不清楚原因。可是,依小百合的观察,觉得除了是政子刚强个性的遗传之外,还有个远因,就是政子对梦乃的对抗意识。政子总爱讽刺梦乃生下的少主,样样不像个少主,说「自己的绮罗反而比他像个少主」等等。这些话更增长了绮罗像少年般的举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