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排场,就像夜间蒙主上召见,走向清凉殿的皇妃列队。但是,为了非常怕生、非常害羞的绮罗公主,皇上特别允许这么做的。
其实这也是绮罗拼死拼活争取来的-入宫仕进的条件之一。
尚侍在屏风的保护下,悄悄地走向女东宫居处。
经过丽景殿前面时,他可以感觉出丽景殿皇妃的侍女们,争先靠近御帘。
入宫二个月以来,除了在御前伺候的时间以外,多半都躲在房里。只跟一些较亲近的侍女接触,几乎很难见到这个新尚侍的容姿。所以,朝梨壶走去的行列,一直都是其它侍女们注视的目标。
弟弟绮罗遵照姐姐的教导,隔着扇子对御帘中的侍女们轻轻点头。剎时,传来了御帘中侍女们的赞叹声:
「还是那么谦虚有礼。」
「虽然用扇子遮住了脸,可是露出的眼睛也很美。」
「看!头发又长了一些,好乌黑柔顺哦!」
这些赞美都跟刚入宫时一样,充满了好意,弟弟绮罗也松了一口气。
入宫前,姐姐绮罗不断提醒他:
「人际关系是决定一切的关键。政治能力再好,没有人支持就出不了头。歌才文才再好,人缘不好就没人邀请你参加宴会,发挥不了才能。尤其在全是女人的后宫,更要注意。随侍在每个皇妃身边的侍女,对以新尚侍职位入宫的你,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印象。甚至可能把你当成自己主人的敌人,抗拒你的存在。所以凡事要严守分寸。有人隔着御帘看你时,就轻轻点头示好,努力让大家对你产生好印象。如此就不会有人想害你,也可以以守住秘密了。人际关系的微妙,看似困难,其实是很容易的。一句贴心的话,或是一个亲切的微笑,都能带来意外的效果。」
当时觉得姐姐的语气和坚持,令人厌烦。可是入宫后,才真正感受到姐姐的话都是至理名言。
入宫第一天,从皇上所赐的宣耀殿走向梨壶时,也跟今天一样经过了丽景殿。当时他立刻察觉到,御帘后面有一群侍女像一串铃当似的排开来。
姐姐说过,丽景殿皇妃的娘家不是很富裕,亦无雄厚的背景,所以侍女只有二十多人。可是,在御帘后面虎视眈眈地瞪着自己的人,起码有三倍之多。
后来才听说,平常水火不容的梅壶皇妃和弘徽殿皇妃,暂时休战,来丽景殿皇妃处玩,她们各属的侍女也都跟着来了。
当然全都是为了来看绮罗新尚侍一眼之故。当一行人像皇妃行列似的通过时,大家七嘴八舌的说:
「好夸张的排场,简直像皇妃出巡一样!」
「瞧那随身侍女的人数,还有那屏风!她以为她是谁呀!」
「说她白嫩嫩,还不如说是『苍白』。该不会生病了吧?」
「装模作样的,还用扇子遮住了脸,真做作!」
隔着御帘传来的议论声,虽然压低了音量,却毫无疑问的是故意要让绮罗听到的恶言恶语。出生以来,一直关在府邸深处,不怎么接近他人的弟弟绮罗,刚开始时对那些很明显的恶意感到非常害怕。
在家里接触的那些侍女,都是像母亲一样的歇斯底里,虽然不能说是很正常的女人,却非常照顾他。不像在这里,每个人都讨厌他,想侮辱、伤害他。
被这样充满恶意的眼神盯着,弟弟绮罗很担心自己会露出破绽,震撼世人的绮罗姐弟秘密--绮罗中将是女的,新尚侍才是男的--的秘密就会被看穿。
想到此,他就觉得呼吸困难,脚步蹒跚,险些跌倒。
当时若不是小百合扶着他、生气的提醒他「振作一点!尚侍,如果你现在出了纰漏,会连累绮罗少主的!」他早就已经昏过去了。但一句「会连累绮罗少主」,把昏倒边缘的弟弟绮罗又推向了清醒。
仕进决定之后,一切都是姐姐绮罗东奔西走在张罗。原本丰腴的双颊,渐渐凹陷下去,润泽的肌肤也愈来愈苍白。常挂着笑容的脸庞,也不知何时变得忧郁而深沉,而且常常独自叹气。
虽然这一切并不是自己的错,可是弟弟仕进的事,姐姐绮罗是比任何人都心痛的。岂可在这时候出纰漏,白费姐姐一番心意?再怎么说,虽然因为某些因素被扮成女装,自己毕竟还是个「男人」。虽然动不动就昏倒,身体虚弱,可是绝对可以断言,自己是个「男人」。不管母亲怎么说,不管母亲的心腹侍女赞岐怎么说,自己终究是个「男人」。身为女人的姐姐,都可以顺利隐藏秘密,在宫中畅行无阻。身为男人的自己,岂可在仕进第一天就出差错?这是仅有的一点男人自尊所不能允许的。
稍稍觉醒的男人自尊,让弟弟绮罗撑起了精神,抬起了头。同时也想起了她叮咛的话「努力让大家对你产生好印象」,他慢慢挪开扇子,往御帘看去。
很不可思议的,充满敌意、批评不休的侍女们,瞬间沉默了下来。
新尚侍跟绮罗中将实在长得太像了,叫侍女们个个惊讶得忘了言语。
全京都最受欢迎的贵公子-为宫中增添了色彩的绮罗中将,结婚后虽然紧紧守住新妻,遭来许多怨言,却还是大家心目中的偶像。
新尚侍眼波所及之处,就有不少侍女情不自禁的脸红起来。
绮罗弟弟毕竟是被当成女人抚养长大的,对周围气氛产生了微妙变化的敏感度,不输给一般女人。他捉住这个时机,非常柔和、优雅、亲切、自然大方、很有礼貌的,对大家微微一笑。
那优雅的举动,又令御帘内的侍女们,发出了情不自禁的赞叹声。
「真的是跟绮罗长得一模一样啊!」
「不愧是绮罗的妹妹。从头到裙襬都好吸引人!」
「听说她很害羞,还真的是呢!看!连耳根都红了。现在还有这么恬静羞涩的人,实在太难得了。」
窃窃私语再度传入耳里时,已经跟刚才迥然不同,显得心平气和。对这突然的转变,弟弟绮罗彷佛受到了相当大的冲击。
就这样,弟弟绮罗的第一天仕进,出乎意料的顺利。
那之后一直到现在,一行人出来时,他从不会忘记微笑和点头示意。
光是这样,其它皇妃和其侍女们看绮罗尚侍的眼光就柔和多了。但是提高绮罗的身价,以及让侍女们对他产生好感的因素,并不单只是微笑和点头示意而已。
说坦白一点,是因为绮罗尚侍太保守了,让人无从挑剔起。保守到除了女东宫召唤,去梨壶侍奉女东宫之外,都躲在房间里,根本不知道她在还是不在。
绮罗中将每天来探望她,所以大家还可以确定,可是仍旧非常安静。
既不会卖弄琴声,也不会在宫里放肆的嬉戏,以夸示自己的势力。所以大家都开始认为,新尚侍好象真的纯粹只是女东宫的谈话对象而已,不必担心她会成为皇上的妃子之一。
正当这时候,又从天外飞来了一球适时的安打。
皇上去探望女东宫时,突然想恶作剧一下,踏入了从未来过的宣耀殿。
正跟小百合在玩陛官图的绮罗尚侍,一眼看到皇上就发出惊恐的惨叫声,用两袖盖住脸,昏了过去。从左大臣家跟来的侍女四十人,全都紧张得拥了上来,宣耀殿的尚侍房里,突然结聚了一堆黑山般的人群。正好要来探望尚侍的绮罗中将,在中途听到消息,也脸色大变,赶到现场。
绮罗中将把妹妹搂入怀中,流着泪说:
「您违背了约定。当初您说绝对不见绮罗公主,我才说服内向害羞的妹妹入宫仕进的,如今您却做出这么过份的事。我妹妹现在过度惊吓,说不定会羞愤得寻死。我要让她离开这里,愈快愈好,不能再把她留在后宫了。不管会如何触怒您,也不管会得到怎样的惩罚,我都要让妹妹离开这里!」
她严重的向皇上抗议。听到消息的女东宫也飞奔过来,又哭又闹的说:
「尚侍不可以走!为什么要走?我不准。因为皇上毁约,所以要走吗?皇上为什么要毁约嘛!我不要尚侍走,我讨厌皇上!都是皇上不好!」
一时人声沸腾,吵闹不休。
皇上慌忙道歉,同时声明说不再突然出现在宣耀殿。没有女东宫或绮罗在场,绝不见尚侍,而且同席时,也一定隔着屏风。
后宫女人们听到这件事,都争相对绮罗表示好感。后宫的气氛,一致转向对绮罗新尚侍的大大欢迎。那些怀疑绮罗尚侍虽是女东宫的谈话对象,还是有可能被皇上看中的人,知道绮罗尚侍才看到皇上而已,就会发出响彻后宫的惨叫而昏倒,都拍拍胸口,放了一百二十个心。
不但如此,虽早有耳闻她非常害羞,却没想到害羞到这种程度,大家也都吓呆了。有人同情的说:
「难怪要带四十个侍女同行。这么内向害羞的话,周围的人一定要很能干才行。当今势力最大的左大臣家公主,要当中宫、皇后都不是梦,她却…虽说个性是与生俱来的,还是蛮可惜的……」
女人就是对不可能成为自己敌人的同性,能够特别宽大的一种生物。
因此,仕进二个月以来,绮罗尚侍才能不出纰漏,在宫中过着平静的生活。
通过丽景殿,走过梨壶附近的渡殿时,传来了女东宫的暴怒声。
「什么?说我不像东宫?我本来就不想当东宫呀!做这个也不行,做那个也不行。倒底要怎样才行?说呀!我要怎么做,你们才不会这么唠叨?」
「总之,先吃了早餐再说吧……」
接着。听到上级侍女一条颤抖的说话声,以及女东宫咚咚顿足捶胸的声音。
「我说我不要吃呀!啊,受不了啦!」
还是一样的任性别扭,尚侍叹了一口气。调整一下呼吸,走了进去。跪下后,他用很沉着的声音说:「女东宫殿下找我有事吗?」
女东宫惊讶的回过头。
「哟!尚侍呀?我才没叫妳呢!回去吧!」
「不行。这里是怎么回事?早餐弄翻了,地上也弄脏了。」
房里的屏风被踢到角落,早膳翻倒,羹汤流满一地,看起来就觉得恶心。
炸鸡块被跺得糊糊烂烂的,用甘葛熬煮的栗子汁也黏稠的散布一地。
「不赶快清扫的话,会弄脏整个地板的。快去叫人来打扫!」
被女东宫闹得六神无主的三位局和一条,这才恢复镇定,叫女官进来。
打扫时,女东宫被带到另一个房间去,可是却嘟着嘴不说话。
如果是三位局或一条,就会拼命的哄她,让她开口说话。可是,尚侍却无意那么做,只是保持静默。女东宫愈来愈沉不住,终于开口了。
「怎么啦?尚侍,不问我为什么踢翻了早膳吗?l
「有很多公主都很粗心大意。还有些整理不好裙子,就……」
「我才不是粗心打翻早膳的。」
「是吗?」
「…妳不问我为什么踢翻了早膳吗?」 「妳希望我问吗?」
女东宫发泄似的,皱着眉,蹬蹬蹬的跺着地板。
「谁叫他们弄驯鮨(编按:在鱼腹中放入米饭,使其自然发酵制成的食品)给我吃。我说过好几次不吃驯鮨的,三位却说有营养,硬是要我吃。」
「驯鮨?」绮罗尚侍惊讶的张大了嘴。不过是为了一道厌恶的菜而已,就闹成这副德性,绮罗现在才真正感觉到女东宫的孩子气实在很可笑。
可是,地上并没有她所说的驯鮨……
「看了就讨厌,所以扔到院子里去了。」女东宫很得意的说。
面对既不骂人,也不顺着她、哄她的尚侍,女东宫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对方不说话、不采取任何行动,她就捉不到把柄可以发脾气。 「我…我其实还蛮喜欢栗子煮甘葛的……」
「当然!煮栗子很花时间,甘葛又很贵,不是一般人吃得起的。」
「我又不是一般人,我是东宫。」
「……」
「东宫可以不吃她不想吃的东西……」
「是吗?东宫以后不必吃饭了吗?我会转告的。小百合,去告诉一条……」
「等一下!」女东宫着急的叫出来。正在发育,食量正大的十五岁女孩,最快乐的事就是一天两次的用餐。「我没说不吃呀,我会忍耐着吃的!」
「用心做出来的东西被弄成那样子,水司(编按:后宫十二司之一,掌管水、粥)、膳司的女官都不会高兴的。大家可能都心灰意冷,不肯再准备御膳了。更何况做出不合女东宫口味的御膳,还可能遭皇上降罪呢!」 「我没有那种意思呀,我会向皇上求情的!」
「那么,快去解释、道歉,再拜托她们准备新的御膳呀!」
女东宫嘟起嘴,一百个不情愿的瞪着尚侍。看到尚侍处变不惊的神情,知道自己再闹脾气也无用,只好叫来一条,勉为其难的道歉。
一条和三位局又对新尚侍的手腕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断以眼神表示感谢之意,才退了下去。女东宫觉得很懊恼,气呼呼的挥着扇子,走来走去的。 刚开始时,绮罗的确很惊讶居然有这么任性的女孩,大叹自己必须侍奉这匹野马,实在太不幸了。可是习惯以后,也不觉得怎样了。
要说调皮,姐姐绮罗并不输她,发起脾气歇斯底里时,也相差无几。
弟弟绮罗不仅是与外界隔绝,甚至可以说是在封闭的小空间里成长的,对歇斯底里症却已有多年的体认。
对把恨埋在心底般阴沉的歇斯底里,他已经忍了十几年了。
比起那样的歇斯底里,女东宫这种随兴而起的歇斯底里,根本算不上罪过。
一个人大闹过后,彷佛很不好意思似的,嘟着嘴的样子,也是挺可爱的。 女东宫的随身侍女,都是出自名门的贵族,很有教养也很熟悉宫中礼仪。可是,对处理歇斯底里症的方法却很生疏,女东宫一发起脾气来,就惊慌失措的不知如何是好,让弟弟绮罗为她们干著急。
女东宫突然停止踱步,转向弟弟绮罗,瞪着他说:
「我是东宫,妳居然不爱护我。我要跟皇上说,他一定会降罪给妳的!」
看着女东宫耍性子逞强的样子,愈看愈好笑,弟弟绮罗噗嗤笑出声来。
《真是孩子气。应该说还不够成熟还是可爱呢……?姐姐绮罗常说三公主太孩子气了,应付得好累。右大臣家的三公主就是这种感觉吗?女孩子真是太可爱了,不过那些上了年纪、歇斯底里的女人就很可怕了。》 弟弟绮罗笑容可掬的看着女东宫。拿出最后王牌「皇上」、「降罪」,尚侍还是无动于衷,女东宫真的是无计可施了。每次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