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琼安惊讶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寡居多年来,她一直穿著灰黑色的服装,打扮朴素,几乎认不出镜中盛装打扮的女子了。
“谢谢妳,雪玲,”她由衷地道。“妳真的有一双巧手。妳由哪里学到了这样的手艺?”
“我的母亲过去在霍兹庄园担任女主人的贴身女侍。她将手艺传授给我,希望我有一天也能当上贴身女侍。噢,琼安夫人,我可以留在妳身边服侍妳吗?”
琼安苦笑。“恐怕不行,我只是个家庭教师,用不上贴身女侍,但我会和葛太太谈,将妳升任为宅邸里的女待。爵爷有时会举办舞会,妳将可以担任服侍女客的责任,这会是项莫大的殊荣。”
雪玲欣喜地道谢,和温蒂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琼安。她再度挑剔地望着镜子,不由得纳闷:当契尔看着她时,他究竟看到的是她本人,或是莉莲的化身?
她以指轻抚面颊。对她来说,镜里反映出的只是张平凡的面容,一点也不像莉莲。
她们的鼻梁很像,不过莉莲的较为高挺;她们的眉眼也相似,但莉莲比较接近蓝绿色,她的则是偏近榛色。莉莲的眼眸明亮动人,红唇饱满,而且她总是巧笑嫣然,风情万种,不像琼安的冷然静默,沉闷无味。
琼安叹了口气。契尔看到她和莉莲的外表相似处重要吗?她和莉莲有若云泥之别,而且他也表明了对她的重视就像脚下的泥土……
但他也同样不屑于莉莲这朵高高在上的云彩。
话说回来,她根本不该在乎他的想法。她留在卫克菲完全是为了迈斯,他的父亲只是她在担任家庭教师期间必须忍受的人──仅此而已。
她确实被他吸引,就像金属被磁铁吸引一般。想想,她一向认为自己没有半点热情的天性,也很满足于这样的情况,为什么会突然发现自己受制于低下的性吸引力?
为什么生命变得如此复杂?她叹道,披上薄纱披巾,一生中首度为了男人芳心大乱。
她来到楼梯底,狄纳森已恭谨地等着她。“爵爷在金色沙龙等着妳,夫人。”他行了个礼。“非常美丽的礼服,相信爵爷一定会印象深刻,请跟我来。”
琼安微微一笑。狄纳森打开沙龙的门,朗声宣布:“卡波利伯爵夫人。”
“拜托,叫我琼安就好。”琼安低语,走进沙龙,想起了上次狄纳森在图书室外做此宣布时──当时她以为自己就要被赶离卫克菲庄园了。
契尔背对着她,伫立在炉火前,闻言转身迎向她,展开笑容。“晚安。过来炉火边,让身子暖起来。这栋房子在冬天特别闷不通风。”
“谢谢你。”她道,走进了光亮处。“坦白说,晚礼服实在不是为这种天气设计的。”
契尔没有回答。她不解地望向他。“契尔,你冻着了吗?”
他一动也不动,有如泥塑木雕般僵在原地。
“怎么了?”她紧张地问。
“没什么。”他以手揉了揉眼睛。“抱歉,我想只是因为旅途疲累。”
琼安突然有种预感,她似乎唤回了有关莉莲的回忆。由他痛苦的眼神看来,那并不是段快乐的时光。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很抱歉。”
“为了什么?”他走向她。“妳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我似乎引起了痛苦的回忆,”她低声道。“我没有办法──我知道自己令你想起莉莲,特别说当我穿得像这样时,但我无法改变我的外表。”
“事实上,”他道,语音微微沙嘎。“我根本没有想起莉莲。”
她皱起眉头。“你没有?但我感觉是的。”
契尔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但快得一闪即逝。“妳很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我也很少穿得半裸,”她不假思索地道,随即惊恐地以手覆唇。“噢,”她呻吟道,跌坐在最近的座椅上。“再假装也没有用了,我向来不擅长这种事。”
“什么样的事?”契尔问,以肘枕着壁炉,表情深不可测。
她懊恼地抬头看着他。“这一类的事──闲聊、交换八卦新闻、搧着扇子,以及其它社交界重视的愚蠢规则,我相信你也是。”
“嗯,我明白了。那么妳擅长什么?除了激怒人,以及在心灵受创的小男孩身上创造奇迹之外。”
她眨了眨眼。“我──我不知道你刚才究竟在侮辱我,或是恭维我。”
“两者都有吧,我想。”他走到桌边,倒了杯雪莉酒。“如果妳要捱过这个夜晚,妳最好喝一杯。我一直想了解妳!甘琼安,而妳可能不会喜欢我的质问。”
她用颤抖的手指接过酒杯──并非担心他的质问,而是因为他的手指触及她时,传遍她背脊的战栗。
上帝,请证赐给我勇气,她在心里祈祷,啜了一口琥珀色的酒液,品味着它的芳香和暖意──特别是暖意。
“好吧,”她抬起头,觉得平静多了。“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质问──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他问,俯视她的眸子里闪着好奇。
“为了公平起见,你必须也答应让我反问。”
契尔回到桌边,也为自己倒了杯雪莉酒。“我保留拒绝回答的权利。”他转身面对她。
“我不反对,只要你赋予我同样的权利,”她漫不经意地回答,喜爱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握着水晶杯。“然而,我们两个都必须同意坦诚回答我们愿意回答的问题。”
“妳很擅长谈交易──好吧,成交。”他将酒杯放在壁炉上,双臂抱胸。“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她点点头,战栗地看着他,感觉他就像即将出击的黑豹。
“妳来到卫克菲的真实理由为何?”
琼安冻住了,差点洒了手中的酒。“什么?你明知道我为什么而来。为什么在经过这么久之后,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我认为最好从头开始。告欣我吧,琼安,妳规定要坦诚无欺的。”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来是因为我承诺了莉莲如果她出了事,我会代她照顾她的儿子。我一得到她的死讯,就尽快赶来了!不过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是的,妳说过。我不明白的是,妳为什么愿意舍弃在意大利的豪宅,及习惯了的奢华生活,来到偏远寒冷的英国乡下,屈居家庭教师一职?”
“因为我打心里爱着莉莲,”她由衷地道,泪水涌上眼眶。“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背弃对她的承诺。现在我也深深爱上了迈斯,因此我不只是为了莉莲,更为了迈斯留下来。”
敲门声响起。琼安转过头,瞧见是狄纳森。她用纱巾的一角拭泪。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爵爷。”
“谢谢你,”契尔道。“我们等一下就过去。”他走向琼安,温柔地覆上她的肩膀,让她转身面对他。“我很抱歉让妳难过,但在我们进一步之前,我需要知道妳的回答。”
她仰望着他。“你仍然不相信我吗?”她低语,全心希望不是如此。她无法忍受被视为说谎者,特别是被契尔。
“我想我相信妳,”他缓缓道,浓眉拧起。“在妳为我的儿子所做的一切后,我不相信妳就太过无情了,只不过还有许多事是我需要了解的。”
“那就开口问吧,我会回答的,”她道,用力吞下喉间的紧窒。“我──我可以想象你听到了哪些传闻。莉莲都在信里告诉我了。”
他闭上眼睛一晌,彷佛她的话带给了他痛苦。“先去用晚餐吧,我们稍后再谈。”
他伸出手臂给她,她挽着他的臂,试着忽略窜过她指尖和下腹的战栗。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捱过这个晚上了!
第九章
第一道菜是乌龟汤。契尔将话题转到了无关紧要的琐事上,试着让自己回复平静。
当她有若维纳斯般,艳光照人地出现在沙龙门口时,他整个人都震慑住了。
然后她开始结巴和莉莲的相似处──然而他也没有告诉她他根本没有想到莉莲,琼安毫无矫饰的美和纯真已夺走了他的呼吸。
奇怪的是,他甚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将她将莉莲联想在一起。在他的眼里,琼安……就是琼安。她是独一无二的,美丽迷人……直率无畏,但又是个彻底的谜。
当她提到自己几乎半裸时,他差点呛到。他清楚地察觉到她开低的领口下奶油色的双峰,以及薄纱礼服勾勒出来的窈窕曲线,但最令他震撼的还是她绝对的率直,接着她说到她无法融入社交界。他要怎样将她和莉莲所描述的、被社交界唾弃的放荡女子联想在一起?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对社交规范全然漠视,也因此,他格外想知道她为什么嫁给甘坎莫──意大利最有权势的贵族之一。
他看着她优雅地舀着汤,热切地谈论迈斯和他的小马的初次会面。她很健谈,但不同于莉莲或他认识的多数女人,她言之有物,令他听得津津有味。
“你真该看看当时迈斯的小脸,契尔,他兴奋极了。当时他还不会开口说话,但他拉着我往『番瓜』走去,抬起手臂,要我抱他上马。”
她展开笑靥,迷蒙的眼神彷佛回到了那一刻。“他没有片刻的迟疑,彷佛知道自己生来就属于马上。我还记得我初次骑上自己的小马时──我认为我终于明白了天使为什么喜爱天堂。”
她望向他的腼腆神情揪痛了他的心。她是如此纯真甜美、毫无矫饰。“继续说呀!”
她垂下头。“你会认为我很傻气。”
“我不认为,不过我需要听到全部。拜托,琼安,别吊我的胃口。”
“好吧……我决定天使并没有翅膀,他们乘着天马飞翔,然后板板告诉我希腊神话里的天马皮格萨斯的故事,我更加肯定自己是对的。”她咧开一抹笑容。“皮格萨斯是永恒的象征,也代表了飞驰的想象力,因此我并不算太离谱。总之,我认为马匹代表了终极的自由。”
契尔抬起手,努力板着脸庞。“等等,琼安,我有点跟不上妳的故事。先告诉我,谁是板板?”
“她是费太太──你记得我的女伴吧?她从五岁起就担任我的家庭教师,之后一直留在我身边。我认为她是担心如果她在我的双亲去世后离开,我会追随他们不切实际的艺术家个性,毁了自己。”
“妳为什么叫她板板?”他问,发现自己想要了解她的一切──她的童年,她待在欧家和意大利的那些年。至少现在他已知道她喜欢马匹,还有希腊神话。
“我喊她板板,因为对五岁的我来说,她的姓氏太难念了。”琼安回道。“而且她每次不高兴时,总是板起脸孔教训我──你可以确定那很频繁,但我反倒笑了,觉得那很有趣。”
“因为这样,妳就喊她板板?”他好笑地道。“那不会更让她生气吗?”
“不,我认为她倒还满喜欢这个昵称?那是我特别为她取的名字,就是迈斯总是喊我安安一样。”
“的确,但为什么在妳早过了需要家庭教师的年龄后,板板仍然留下来?”
“我不知道,但我很高兴她留了下来。过去几年来,她就像我的母亲、朋友,以及最好的导师,我永远也无法表达对她的感激。当然,她也不愿意听。她是你所见过最实际的人──也是最善良的人,契尔。”
契尔点点头。“谢谢妳的描述,琼安,我很期望着在她回到庄园后见见她。她会回来吧?”
“假以时日。她去拜访她的妹妹,但我认为她是想藉此教我一课。”
“怎么说?”契尔饶富兴致地问。
“我是猜的,但板板很不高兴我仅凭着一时冲动就离开意大利,贸然来到卫克菲庄园,事先没有详细的计划、或征求你的允许。”她把弄着掉落面颊的一绺发丝。“她决定离开一阵子,让我自食苦果。而我也确实学到了一课──正如她所希望的。”
“妳学到了什么?”他挥挥手,示意狄纳森退下,稍后再上菜。
“我学到了爱是没有条件、全然的付出──就像将种子播种在贫瘠的土地上,用耐心和希望浇水灌溉,你就可以拥有一座花园。”
契尔以手覆脸,强抑回刺痛眼眶的热泪。无论他竖起了多么高的围篱,琼安似乎总是能够穿透。
“契尔,”她低声问,小手覆住他的。“我害你难过了?”
他望着覆住他的小手。这是双细致白皙的手,曾在夜里抚慰他的儿子入睡,现正试图安抚孩子软弱的父亲──不,不是软弱,他不该以自己的感情流露为愧。琼安教会了他这一课。他不是一直很羡慕琼安能够坦然表达自己的思绪,无论是诉诸于愤怒的话语,或是干脆嚎啕大哭?
老天,他感觉仔细建构的心墙正在崩溃,快得甚至来不及重建。
“没有。”他强迫自己以平稳的语气道。“妳没有害我难过,妳只是指出了一些我已经遗忘的事。该死了,为什么狄纳森尚未上下一道菜?”
琼安立刻抽回手,交叠在膝上。她的唇微微颤抖,但仍尽力挤出笑容。她已开始了解契尔,知道每当他的感情痛处被触及,他就会退缩到心灵的堡垒──就像他的儿子迈斯一样,她蓦地明白到。
“我记得刚刚狄纳森想要上菜时,被你打发走了。”她用餐巾轻拭嘴角。“无疑地,艾密现正在厨房歇斯底里,深信你不喜欢他做的柠檬熏鸦。你最好召纳森回来,避免一场灾难。”
“的确,”契尔清了清喉咙,拉下唤人铃。“我们可不能让厨子挥着刀子乱砍。妳似乎知道每个仆人的名字。”
“可以说是,我已经和仆人一起生活快三个月了,而且我愈来愈喜欢他们。你知道协助我照顾迈斯的玛格是车夫比利的妻子吗?她是个再善良不过的人。玛格和比利有三个儿子,每次我带迈斯去农场时,他们都很高兴和他在一起玩。”
他摇摇头。“我不习惯知道仆人的事。妳何必和他们混得这么熟?”他瞪视着狄纳森送上来的熏鸦,彷佛想重新杀死它一次。
“因为只要你肯用心去看,你会发现到周遭的人为你奉献了多少的时间和生命。他们之中许多人的生命里只有卫克菲,甚至被剥夺了拥有自己家庭的机会。你会对待你的士兵彷佛他们是隐形人──彷佛他们唯一存在的理由是为了服侍你?”
“当然不会,”他没好气地道。“这根本是两回事。”
“为什么不?他们也同样接受你的命令,他们的生计完全掌握在你的手中──即使不是他们的生命。一年前,你弹个手指,就解雇了整个屋子的仆人。”
“说得好,夫人,”狄纳森上菜时在她耳边低语。“熏鸦是依妳最喜爱的口味烹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