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爱极了当个侯爵夫人及卫克菲庄园的女主人,但最重要的,我爱极了当契尔的妻子。亲爱的琼,我是如此想念妳,但爸和妈一直禁止我写信给妳。妳真该听听他们谈论妳的那些可怕的话!他们在城里到处散播有关妳堕落的本性的可怕谣言!
别担心,他们的话我一句也不信,而且我一有机会就为妳辩护。妳知道我崇拜妳,而且永远如此。噢,琼,我希望妳也能像我一样快乐。妳真的应该考虑结婚,它有许多好处。
爱妳的莉莲
附注:我有个了不起的秘密要告诉妳,等着我的下一封信!
莉莲的秘密就是她怀孕了。琼安仔细折好信,放回盒子的底部。五年来莉莲写了许多封信,信里清楚地勾勒出她对丈夫和婚姻生活逐渐的失望。
现在,琼安正在前往卫克菲庄园的半路上。她即将见到莉莲在信里一再提到的丈夫──而且多数都是可怕的描述。
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但她决心不让任何人或事阻挠她照顾莉莲的儿子──这是她唯一能为挚爱的表妹做的事。
一个小时后,马车转个弯,缓了下来。琼安坐直身躯,倚着窗子往外望。
雨已经停了,暮色深沉。一栋雄伟的宅邸矗立在暮霭里,烟囱冒着丝缕轻烟,然而正面的长窗并没有亮灯。
“他看起来不像在等着我们,小姐。”板板道。“除非说我们要由后门进去。”
“我们会由前门堂堂正正地进去,”琼安坚定地道。“他或许有意侮辱,但我也可以端出女伯爵夫人的架子,任何事都无法阻挡我。”
板板仰头而笑。“好吧,女孩,妳或许毫无理智可言,但妳绝对有的是骨气──尽管那是上帝赐给妳的最不理智的礼物。没有男人会喜欢桀骜不驯的女人。”
“我才不是桀骛不驯,”琼安反驳。“我只是坚持己见。”
“我不在乎妳怎样称自己,事实就是事实。好吧,我们等着瞧。我纳闷妳是否考虑过国王陛下或许根本不在家。毕竟,灯没有亮。”
琼安挥了挥手。“少荒谬了,他当然会在;他还在服丧。”
“噢,妳认为服丧的人就该像欧爵士夫妇一样深居简出?我不认为。再说,今天已经是十一月六日了,妳不知道莉莲究竟在去年十一月的什么时候去世。或许服丧的期限早就过了──他甚至可能已计划再婚。明显地,他不爱他的妻子,为什么他不能继续过自己的人生?”
“因为他就是不能。”琼安固执地道。
马车在宅邸前停住。
好一晌过去,但前门始终紧闭,没有仆人出来应门。愤怒的琼安就要起身下车。她打算用力敲门,直到有人出来。
板板伸手按住了她。“等一下。”
“我不会,”琼安道。“他们不能这样子对待我们。”
“我们必须等待,”板板以不容争辩的语气道。“是仆人前来就伯爵夫人,不是颠倒过来。妳始终学不好这一部分,孩子。”
琼安忿忿不平地坐了回去。
但板板说对了。数分钟后,前门打开了。司阍带着两名手持灯笼的仆役,穿过浓雾,走向马车。
“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夫人?”司阍来到车门边,礼貌地询问。“也或许妳的马车在浓雾中迷了路?在这种天气里是难免的。”
“不,车夫没有走错地方,”琼安以最高傲的语气道。“我是卡波利伯爵夫人,我相信克里维侯爵正在等我。”
“抱歉,夫人,”司阍鞠躬道。“我很遗憾爵爷不在此处──事实上,过去三个月来他都不在。”
“什么!”她惊呼,无法置信。“这是──不可能的!我大老远由意大利来见他。他一定在这里,他还在为他的妻子服丧!”
“爵爷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不能留守庄园,夫人。再则,他的服丧期已经过了。”
“我──明白了,”琼安低声道。板板又说对了,她应该要详加考虑,而非贸贸然地前来。“明显地,克里维爵爷没有收到我的信,不然他一定会在此等我。”她迟疑了一下后说道。“伟坎伯爵爷在吗?我是来见他的。”
“妳来见伟坎伯爵爷?”司阍无法置信地问。“妳知道小少爷只有五岁吧?”
“当然。”她道,不耐地扯下遮住口鼻的围巾。“他的双亲都不在,他一定很孤单。”
司阍惊恐地瞪着她,彷佛她刚刚长出了角。
“夫──人?”他结巴道。“这──不可能!上帝……”他跌步后退。
琼安立刻省悟对方惊恐的原因。离开英国多年,她几乎忘了自己和莉莲有多么相像,尤其在这种黯淡的光线下,她很容易被误认为已去世的表妹。
“毋须恐慌,先生。”她以安抚的语气道。“我是克里维夫人的表姊──每个人都说我们长得极为相像。我真的是来见伟坎伯爵爷,我的表妹生前要求我代为照顾她的儿子,我一得到她的噩耗,立刻就由意大利赶回来。”
“噢,老天!”司阍举高灯笼,照清了她的面容,然后是板板。“原谅我的失态,夫人。”他转向琼安。“有那么一刻,我以为──噢,别管我怎么想的。您是克里维夫人的表姊?这解释了一切。”他放低了灯笼,但仍震撼不已。“在这种恶劣的天气里,妳和妳的同伴最好快进屋来,夫人。请跟我来,利克会代妳提行李入内。”
“谢谢你。”琼安衷心感激,不知道如果被拒在门外该怎么办。她朝板板微笑,但她的老保母只是抿起唇,闷哼一声,表示道:“我早就告诉妳了吧!”
第三章
琼安坐在图书室的桃花心木梯上,翻阅插图精美的精装书,赞叹不已。无论她对沙契尔个人有何不满,他的藏书品味确实一流,而且艺术书籍的收藏极为丰富。过去两个星期来,她大半时间都窝在图书室里──事实是,除此之外,她也没有其它事可以做。
漫长的两个星期过去,高高在上的克里维爵爷依旧不见踪影。她白白浪费了两个星期,仍没有查出莉莲的死因。她问到的仆人大多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当她问到司阍安克利时,他则一脸发白。
“妳最好去问侯爵本人。”他只道。
在照顾迈斯这方面,她也毫无进展。浓浓的挫折感快要逼疯她了。说真的,她根本不知道要怎样触及迈斯的内心,让他有所响应。
她叹了口气,望向细雨迷蒙的窗外。十二点整,迈斯的散步时间到了。她看着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罗太太身后,小手垂在身侧,寒风将厚外套吹抵着他单薄的身躯。
可怜的迈斯!他的保母严格规定着军事化的时间表,无论晴雨寒暑,每天准时带他外出散步──简直就像溜狗一样!
她可以想象他的眼里和往常一样神采全无。初次见到迈斯时,她就不安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还有他回避任何的肉体碰触。之后对迈斯的保母了解得愈多,她愈是忧虑担心。
她永远忘不了抵达庄园后的隔日下午,罗太太终于认为可以带男孩到会客室见她。事实是,她已经等了一整天。琼安一早就派仆人去请迈斯下来,却被罗太太坚定地拒绝了。她表示伟坎伯爵爷必须到午后四点才能见她,一分钟都不能早。
罗太太大胆的回答令她气坏了,但她别无选择。毕竟,她只是在此做客,没有任何权力。
罗太太终于带迈斯出现时,琼安的第一印象是个穿著白色单衣的甜美小男孩。他浓密的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粉色的双颊显然是刚刚用力揉红的──然而以五岁的孩子来说,他实在是太瘦小了。
可怜的孩子──这也难怪。莉莲一直是他的全世界,失去她这一年来对他一定很不好过。
迈斯看见她,棕眸惊讶地大睁。“妈妈?”他跌步后退,眼里闪过一抹彷佛是恐惧的神采。
“不,我不是你的妈妈,亲爱的迈斯,”她温柔地道,蹲在他的身边。“我是你的表阿姨琼安──或许你的母亲曾经对你提起过我?我们是好朋友,我猜你一定很想念她──我就是。”
他定定地直视着她,目光彷佛穿透了她,之后他别开视线,注视着地板。
琼安的心为了他狠狠揪痛。他看起来是如此瘦小、荏弱、迷失。细看之下,他有着浓密漆黑的睫毛,就像莉莲的一样,但他的唇形却是不熟悉的,下唇较上唇饱满,而且此刻正微微颤抖。他方正的下颚流露着坚毅的痕迹,然而整体上,他给人的感觉是不安的退缩内敛。
“我已经等了好久,一直想要见到你。”她道,犹豫地伸出手向他。
迈斯的反应是不断往后退缩,直至背抵着椅背。
她询问地望向罗太太,但后者只是耸耸肩。“男孩非常害羞,”罗太太僵硬地道。“至少他非常规矩,不是吗?”
“他──一向这么退缩吗?”琼安问,起身示意罗太太走到一旁,不希望迈斯听到她们的谈话。
“正如我说过的,男孩非常羞怯。他需要的是严格的纪律,和严格遵守的时间表,以克服他羞怯的本性。毕竟,他日后将会成为侯爵。”
惊骇于保母毫无感情的话语,琼安没有再开口。如果这就是克里维为他丧母的小儿子请的保母,她已可以想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用“狼心狗肺”来形容都太过抬举他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每天见到迈斯,罗太太。或许我可以在孩童室里读书给他听,或是和他一起玩游戏。”她抬出伯爵夫人的架子道。
“我很抱歉,夫人,但他的时间表绝不容许被打乱,”罗太太以不容转圜的语气道。“我不反对每天这个时候带他下楼。爵爷待在庄园时,每天会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和迈斯少爷相处。除此之外,我们必须严格遵守时间表。这也是克里维爵爷的希望。”她转过头,挺直的背脊有若将军一般,显示她的权威不容质疑。
就是这样了。迈斯被带离开房间,之后琼安每天只能在下午四点见到迈斯──而且只有十五分钟,一分钟也不能多。
由于迈斯不喜欢交谈,琼安决定念故事书给他听──她还特地为此进城一次,购买了一大堆她喜爱的儿童书。
每天下午,她都念故事给迈斯听,但他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的沙发上,直视着自己晃荡的腿,双手动也不动地交叠在膝上。他从不曾注视她的眼睛,或开口说过半句话,甚至和她打招呼、道再见。随着一天天的过去,琼安心中的忧虑也日增。
这不是莉莲在信里描述的,个性开朗、聪慧过人、喜欢恶作剧、活泼好动的小男孩。琼安以手按着额头,不知道该怎样打破迈斯竖立在自己和外在世界间的藩篱。她猜测无法承受丧母之痛是造成迈斯极度退缩的原因,在失去挚爱的丈夫甘坎莫后,她也曾悲痛地关闭自己,全赖板板毫不放弃,逼迫她回到真实的世界,让她明白到生活还是要过下去,希望始终存在。
但她要怎样从亡者的世界唤回迈斯,让他明白到生命还是美好、充满欢乐的?
她漫不经心地瞄向手上的绘画书。画里是希腊神话的故事,诗人和音乐家奥菲斯失去了爱妻,悲伤的他下到冥府,想要带回优瑞迪丝。他以动人的音乐感动了冥王,冥王答应给他机会,但要他承诺在离开冥府前,绝不能回头看他的妻子一眼,然而奥菲斯却在快抵达地面时破了戒,也因此永远失去了他的妻子……
琼安突然灵光一闪。噢,她虽然不是奥菲斯,没有音乐的天赋,但她可以藉由绘画让人们听到她想唱的歌。更好的是,绘画是沉默的艺术,最适合沈默的孩子。
或许──只是或许──绘画可以深入迈斯自闭的世界,将他唤回尘世。
她以手覆脸,深吸了口气,开始祈祷。上帝,请求你让我胜任这个任务。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你能够指引我道路吗?
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上帝真的回答了。洪钟般的声响粉碎了她的沉思。
“我不想要听──什么都别说了,你明白吗?让我一个人清静!”
琼安猛抬起头,眨了眨眼。说话这么粗暴的绝对不是上帝──比较像是恶魔本人。下一刻,克里维侯爵沙契尔大步走进图书室,反手重重甩上房门。
“该死的笨蛋!”他喃喃自语,将一叠文件往书桌上丢,重重坐进座位里,浑然不觉她的存在。
琼安惊恐地冻在木梯上,衷心感谢上帝和她所能想到的神祇。或许只要她静静不动,他就不会发现。或许他一会儿就会离开……
但她忍不住好奇要打量一下恶魔的化身。
老天,他绝对是她所见过最好看的男人,而这可不是泛泛赞誉。毕竟,她在意大利看多了能够媲美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的男人。
并不是沙契尔长得像“大卫”,而是他拥有一种她从不曾在其它人身上看到的优雅和内敛的力量。他棱角分明的脸容透露着坚毅的特质,浓密的黑发像波浪般起伏,浓密的剑眉斜挑,鼻梁挺直。他的唇形像迈斯,下唇较为饱满──然而镶嵌在男性的脸庞上却少了份纯真,而是美丽的性感。他的下颚方正,透露出钢铁般的意志力。
琼安感觉像有一阵寒风拂过背脊。
他突然站起来,走到窗边,浓眉拧起,一手推开外套,插在腰际。琼安放肆地打量着他宽阔的肩膀、精壮的身躯,往下到窄瘦的腰臀、结实有力的长腿。
她甩开那份艺术家的欣赏和敬畏,提醒自己他是个彻底的花花公子和恶棍。尤有甚者,他是个差劲的父亲。
琼安可以了解当初莉莲为什么会对这个男人一见钟情、无可自拔地爱上了他:沙契尔正是莉莲一直在寻找的男人,王子中的王子,拥有力量和黑暗的魅力。但莉莲忘了他吸引人的危险特质也是致命的──而且她应该在信里事先警告她。
沙契尔长吐出口气,回到书桌前,颓然坐下,以手按着额头。
如果不是琼安很了解他,她的心一定会飞到他那里。他显得如此的悲惨、挫败,任何有一盎司同情心的人都会想要安慰他,但他紧抿的唇角和冷硬的肩膀也同样透露着怒气。
他拿起桌上的文件,怒瞪着它们好一晌,而后突兀地拋开,以拳重捶,彷佛可以藉此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