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安惊骇地看着他,克里维的话刚刚证明了他有多么鄙视他的妻子。熊熊怒火燃烧在她体内的每一寸,令她全身战栗。如果她手上有枪,她或许会当场毙了他。
“你怎么敢?”她喊道,盛怒之下完全忘了该躲避他。“我应该将这本书朝你砸过去──如果不是我太过尊敬好的艺术作品!”
他猛抬起头,顺着桃花心木梯往上望。
琼安丝毫没有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他们的视线相接──他的漆黑如最深的午夜,却又燃烧着灼热的火焰。有那么一刻,那股火焰似乎穿透了她,彻底剥光了她,裸露出她的灵魂,将她燃烧成灰烬。
但她随即明白到一切只是她的想象──事实是他的脸庞变得苍白如纸,看着她的样子彷佛他就要吐了。
“莉莲?”他沙嗄地低语,起身走向书架,目光片刻不曾离开她。“噢,老天──莉莲?不可能的……我──我一定是在作梦。”他紧抓着木梯的底部。
有那么一刻,琼安很想要扮演莉莲的鬼魂,套出他的话。“不,克里维爵爷,”她站在木梯上道。“我不是莉莲。”
“不是莉莲,那么妳是谁?”他问,震惊的眸子始终锁定着她。
“我是莉莲的表姊,甘琼安。当你抵达时,你的司阍就是试图要告诉你这一点──只要你肯听的话。我和我的同伴在两个星期前抵达,”她顿了一下,强迫自己致歉。“我──我了解我和你故世的妻子容貌神似,如果我惊吓了你,我恳求你的原谅。”
他闭上眼睛良久,以额枕着木梯。“惊吓──噢,一点也不。妳真的无须担心。”他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眸里闪动着怒意。“然而,妳或许可以解释妳该死地在这里做什么──不只是在我的屋子里,而且还躲在图书室的木梯上面?”
“我正在看书,”她反驳,纳闷他是否对每个陌生人都如此粗鲁。“除了看书外,一般人还会在图书室里做什么?”
“窥伺?当间谍?”
她愤怒地瞪了回去。“我喜欢看书,而你的图书室里凑巧有许多藏书。你不会自私得认为这些书写出来,只为了提供你一个人阅读的乐趣吧?”
他面无表情地回瞪着她。“我建议妳回到地面,或许在妳着陆之后,妳可以找回一些礼貌。”
礼貌!他竟敢指责她欠缺礼貌?她用上每一丝的克制力,合上书本,放回原位,尽可能优雅地走下木梯。
他后退一步,夸张地行了个礼,挥出手臂。“伯爵夫人想要坐下吗?”他问,径自在书桌后坐下,甚至没有为她拉开椅子。
她拒绝被激怒,在他的对面坐下,双手交叠在膝上,平静地注视着他。“看来你知道我是谁。”
“噢,是的,我知道妳。每个人都知道,不是吗?”他的唇角嘲弄地微扬。
琼安的双颊绯红。她应该记得欧家夫妇到处散播她的丑闻,而社交界最爱这种八卦。她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怎样说她的,但由沙契尔轻蔑的神情可以猜出一二。
好吧,随便他怎么想。她才不会委屈自己向他解释。“我明白了,”她强持着镇静。“莉莲告诉了你我们的关系。”
“她是提起过,”他双手交握。“这倒令我纳闷妳为什么会在这里。妳的表妹早在一年前去世了,妳是突然觉得想在她的墓前致意?也或者某种迟来的良心苛责,促使妳不请自来地冲到卫克菲?”
琼安愤怒地跳了起来,再也无法容忍了。他刚才诅咒过莉莲,现在居然大言不惭地指控她没有感情?
她双手插腰立在桌前,俯视着他。“听着,我一得知莉莲的死讯就立刻赶回英国,唯一的目的是要确定迈斯得到最好的照顾──噢,你还记得他吧,你的小男孩?他今年五岁,黑发,严重营养不良,不笑也不说话,整天由着你挑选的毒龙保母拉来拉去──”
“够了!”契尔站起来,双手按着桌面,凭借身高的优势压制着她。他的脸庞距离她的只有寸许,黑眸里燃着熊熊怒火。“不准妳那样谈论迈斯,彷佛妳有权利似的──我是他的父亲!我会决定他需要什么,或不需要什么,没有人──更绝对不是妳──能够对我颐指气使!我说得够明白了吧?”
琼安冷冷地笑了。“非常明白,你已经决定了你的儿子不需要爱、不需要照顾,他会在军事化的管理下成长茁壮,由一名比较适合在疯人院里管教无助病人的保母看顾。”她停顿了一下。“我希望你明白你宝贵的继承人正变得愈来愈退缩,而且可能很快就会去那里了!”
契尔突兀地坐下来。“妳怎么敢说出这么恶毒的话?”
“如果你肯花时间和他相处,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琼安反驳,直视着他。为了迈斯,她愿意暂时拋开自己的怒气,以及对他父亲的憎恶。“你的儿子或许一度是个正常、快乐的小孩──至少根据我表妹的信,他是的──但现在他的问题可大了!”
“告诉我,伯爵夫人,妳一向都这么戏剧化吗?”
她倒抽口气,强迫自己保持平静。“我向你保证,我从没有戏剧化的倾向。”
他嗤之以鼻。
他突兀地站了起来。“请恕我失陪,伯爵夫人,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震惊于他突然下达的逐客令,她好一晌后才站起来,转身离开图书室,竭力克制自己轻声关上房门,而非用力甩上。
然而一走到走道上,她镇静的表象顿时化为乌有,挫折得想哭。她以手揉着额头,不知道她还能够怎么做。对一个根本没有心肝可言的男人,妳还能够做或说些什么?
为什么在如此美丽的皮相下,竟会隐藏着如此丑陋的心呢?
第四章
听到图书室的门在甘琼安的身后关上,契尔如释重负地吐出口气。
他必须运用上每一分自制力,隐藏和她对峙的数分钟里,内心汹涌愤怒的情感。他可无意在她离开后反而崩溃了。即使是现在,他依旧震撼不已。
坦白说,他很惊讶他能够把持住自己,没有在那个天杀的女人面前进一步出丑。天知道,第一眼看到她时,他真的以为她是莉莲的鬼魂。有那么可怕的一刻,他以为自己要昏倒了。在夜里他已受够了莉莲的折磨,绝没有想到会在清醒时看到她悬在半空中,甚至比生前更美丽。
他的身躯轻颤。或许她是个鬼魂还好,鬼魂会在天亮后离开,不会化身为不请自来的客人,以血肉之躯折磨他。难道莉莲折磨得他还不够吗?为什么上帝还残忍地创造出另一个几乎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送到他的屋檐下?
然而,两名女子之间还是有着微妙的不同。在她下了木梯,来到光亮处后,他已克服了震惊,并立刻发现到比起喜爱生活在象牙塔里的莉莲,甘琼安多了分温柔沉静、成熟女性的气质……
然而她们也都同样美丽,有着蜜色的秀发、妩媚动人的杏眸,和性感的红唇……
他揉了揉紧绷的颈项。现在不是比较卡波利伯爵夫人和他故世的妻子容貌相似的时候,更重要的是他的儿子。迈斯真的如甘琼安所暗示的思母成疾?
的确,偶尔莉莲一时兴起时,会回到卫克菲扮演慈母的角色,而且母爱泛滥到几乎令迈斯窒息──但那都是在有别人在场时。
当然,有时在她和他闹完脾气后,她会冲到楼上的育婴室,搂着迈斯哭泣。“我亲爱的小男孩,这个世界上唯一爱我的人!”老天,他和迈斯都听腻了!
但绝大多数时候,莉莲都对迈斯不闻不问,宁可留在伦敦参与她热爱的社交活动。
然而……他上一次返家时,迈斯确实变得不寻常的安静。新的保母──她叫什么名字?他揉着额头。对了,罗太太。他在──八个月前雇用她的。她似乎是个头脑清楚、重视纪律的女人,一点也不同于莉莲生前坚持雇用的保母,只会一味宠溺迈斯,放任他恶作剧……
但莉莲那个天杀的表姊为什么说罗太太是个毒龙,比较适合在疯人院里管教病人?她甚至恶毒地暗示迈斯迟早也会进疯人院!这太过可笑了。她真不愧和莉莲是表姊妹,同样喜欢夸大、戏剧化。契尔决定现在就到育婴房去看迈斯,证明甘琼安错了。
“克里维爵爷!老天,你吓了我一跳,我没有听到你进来。”罗太太转身看到他伫立在门口,连忙行了个礼。“我不知道你回到了庄园,爵爷。”
“我刚才抵达。”契尔道,全副注意力都在他的小儿子身上。迈斯坐在窗边,注视着窗外,即使听到了他的声音仍没有转头。
契尔皱起眉头,清了清喉咙。“最近可好,迈斯小子?想念你的父亲吗?”
迈斯转过头看他,眨了眨眼后,又转身望向窗外。
“你是否乖乖的,听保母的话?”他问,希望能够得到他的反应。
什么都没有;迈斯依旧背对着他。噢,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或许甘琼安的话并非无稽之谈。他对上帝祈祷不是这样,迈斯只是心情不好在使性子而已。
“告诉我,罗太太,”他示意罗太太跟着他走到隔壁房间。“我不在的期间,我的儿子表现得怎样?”
“就像天使一样,爵爷。他乖乖听话,从不曾惹麻烦──一点也不同于最早的时候。噢,一开始他满会哭闹、使性子,但现在都结束了。小爵爷需要的是坚定的管教,让他懂得规矩。”
“坚定的管教?怎么说?”契尔淡淡地问。
“坚定得让小男孩明白他们无法逃避行为的后果,不然他们会一再尝试。正如我们讨论过的,严格的时间表和规定,可以让最不乖的孩子变成温驯的羔羊,爵爷。”
“不打不成器──这就是妳的哲学吧?”契尔强掩关心道。
“正是如此,爵爷。”罗太太得意地微笑。“用棍杖打手心或背部都能立即收效。”
“是的,”契尔道,内心的愤怒愈甚。没有人能够杖笞他的孩子──任何人都不能。“我想我很了解了。告诉我,妳还用过哪些管教的方法?它们似乎很有效。”他问道,决心套出所有的细节。
“谢谢你的恭维,爵爷。”罗太太骄傲地微笑。“嗯,我想想……一开始小少爷常有半夜漫游的习惯,但将孩子束缚在床上是极有效的解决方式──这可以阻止他们半夜起来胡闹,教导他们睡觉时间就是睡觉时间,不容争辩。”
“妳是说──妳将他绑在床上?”
“是的,爵爷。你瞧,这一来,他们很快学到不要在夜里尿床。”她用力点点头。“一开始小少爷也有这方面的问题,但睡在尿湿的被单上数夜,加上次日清晨打屁股的教训,很快就根治了他这个问题。”
契尔的双手在腰际紧握成拳,胃里翻搅。他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五岁的孩子被用棍杖责打,夜里绑在床上,睡在尿湿的被单上?老天,他真的想杀了这个女人!
“谢谢妳,”他的语气冷若寒冰。“妳已经告诉了我我想知道的一切。”
“一点也不,爵爷。我得说,做父亲的通常不会对学龄前的孩子有兴趣,但我不像那些坚持双亲应该和孩子保持距离的保母。孩子偶尔见到父亲会有好处。”
“是的,而如果我的孩子能够永远不再见到妳,将会对他更有好处。我要妳收拾行李,立刻离开我的屋子。别预期我会为妳写推荐函,罗太太。”
罗太太怔怔地看着他,嘴巴张得大大的。“但,爵爷,你──我做了你所要求的一切!我将小少爷教养得循规蹈矩,绝对不会回嘴──”
“就我所知道的,他根本就不开口说话了,”契尔冷冷地截断。“妳认为这算是正常的行为吗?”
“是那个女人,对不对?她去向你胡说八道。相信我,爵爷,那些全都是谎言──伯爵夫人喜欢颐指气使,但如果我事事依从她的要求,她绝对会惯怀了小少爷,毁了我辛苦的教导。爵爷,我一切都遵照你的指示。你说你不希望小少爷被惯坏,以及教会他纪律,而那正是我所做的!”
“我要的是一名慈爱的女性,引导他克服丧母之痛,以及教导他生活中的一些规矩。”他抬高了音量。“我并没有要求妳将他变成木偶,也没有要妳夜以继日地虐待他!”
“但──噢!”她痛哭出声,掏出手帕拭泪。“我早该料到的,”她啜泣道。“村子里的人都说你的妻子生活得悲惨无比,我却不相信。他们说在她去世前──”
“立刻给我离开!”他怒吼,气愤她竟敢提起如此私人的话题。“我不想要再看到妳,女人!”
罗太太识相地逃开了,但仍不忘重重甩上育婴室的门。
契尔长吐出口气。他怎么会这么白痴,判断力错误得如此离谱,竟然雇用了罗太太这样的女暴君?
他快步走向相邻的房间。迈斯仍坐在窗边往外望。
契尔坐在儿子旁边,尴尬地握住他瘦弱的手臂。“迈斯,从现在起,那名可恶的保母再也无法管教你了,将会有其它人接替她的责任。你不用担心,我会确定你的新保母是个亲切、慈祥的人,再也不会将你绑在床上──我很抱歉她对你所做的一切。”他笨拙地说完,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迈斯甩开他的手。
“听着,迈斯,你必须让过去的事过去。罗太太做了许多她不该做的事,但那都已经结束了。你好好吃个饭、睡个觉,明天一早一切都会好多了。”
迈斯不睬他,以手摀着耳朵,似乎想要盖过他父亲的声音。
“好吧,如果你不想要,你可以不必和我说话,但我希望你明天能够想清楚,知道你再也无须保持沉默。你已经表明了你的重点──尽管不礼貌了点,但我向你保证,再也不会有恶毒的保母。”
迈斯含着食指,将额头抵着窗框。
契尔已无计可施。他站起来,双手插臀。“好吧,那我就和你道晚安了。我们明天见。”
迈斯没有回答,契尔只好自行离开。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从没有受过管教孩子的训练;在他的经验里,他们总是被短暂地带到大人面前,赞美一番后再被带离开。其它时候,他们都是交由保母或家庭教师照顾。
噢,老天,他真希望他有和孩子相处的经验,知道该怎么做。他愿意放弃双臂,换取迈斯能够再度快乐起来!
契尔回到图书室,为自己倒了杯雪莉酒,试着理智地思考整个情况。他必须指示安克利另外找个保母。他会亲自面试每一名应征者,确定他这次雇对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