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纯粹是为了确保迈斯得到最好的照顾……我希望你知道他已经快要……”
甘琼安的话浮现在他的脑海,像一记重槌敲醒了他。
“好吧!”他大喊,重捶着桌面。“去他的!如果那个女人想要待在我的屋檐下,她最好做些事情。她说她很关心迈斯,不是吗?让我们看看骄纵的意大利伯爵夫人能否展现出她的诚意,说到做到!”
“妳能够不要那么烦躁吗?”板板抬起眼镜道。“简直就像被跳蚤咬到似的。”
“我很抱歉,”琼安道,放下手上的水晶纸镇。“但我似乎就是无法放松。我知道克里维等一下就会派人找我过去,接着我们会被那名禽兽扫地出门,再也无法帮助迈斯。”
“我已经说过妳至少一百次了,妳应该要三思而──”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我能够三思而后行,我们就不会陷入现在的困境。”琼安模仿板板的语气。“数落说教并无法帮助迈斯──或是我们。我剩下的钱已经不多了,板板,除非我写信给胡先生,要他卖掉一些基金。但我真的不想动用到本金,我们全仰赖它的收入。”
“噢,如果妳三年前肯听我的话,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板板皱起眉头。“我从不曾见过像妳这样不切实际的人,竟然放弃大笔的财产──”
“拜托,别再旧事重提了,”琼安迅速截断她的话。“我们要应付的问题已经够多了。噢,板板,妳该见见侯爵本人──那是说,如果我们没有被赶走的话。他绝对是我不幸遇到,脾气最差劲、最傲慢无礼的人了!”
“是吗?”板板不置可否地道。
敲门声响起。
琼安吓了一大跳,以手掩喉。“噢,来了!逐客令来了!”
“应门吧,女孩,不然妳又怎么会知道呢?”
“说得好,面对刽子手吧!”她反驳,走过去开门。
狄纳森穿著红金色的制服,面无表情地宣布。“爵爷请求妳即刻到图书室见他,夫人。”
“是吗?”琼安冷冷地道。“告诉他,我稍后过去。”
琼安没有立刻去图书室,反倒故意拖延了一会儿。让高傲自大的侯爵去等吧!
她没有刻意打扮或换装,只在镜子前梳理了一下头发。离开客房前,板板轻握住她的手,给她打气,然而在穿过富丽堂皇的繁复长廊,走到图书室的路上,她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感觉像要深入虎穴一般。
执事狄纳森站在图书室的门口。瞧见她,他转身敲门,朗声宣布。“卡波利伯爵夫人,爵爷。”
琼安翻眼向天。“喊我琼安就好。”她柔声道,挺直背脊,走进图书室里。
沙契尔坐在镶嵌雕刻的书桌后,背对着窗子,专注地写信。她走到书桌前,他缓缓抬起头,放下羽毛笔,恣意打量着她全身,彷佛她是女仆一般。
琼安气愤地握紧拳头。“你想见我?”她冷冷地道。
他甚至没有站起来,只是比了比椅子。“请坐。”
她依言坐下。
冰冷如黑曜石的眸子打量着她。“谢谢妳拨冗前来,伯爵夫人。希望我没有打扰到妳其它重要的事。”
“没有比收拾我的行李更重要的事。”她抬起下颚,学他一样高傲地回答。
他瞇起眼睛。“收拾行李?容我请问为了什么?”
她耸了耸肩。“你一开始就表明了我在这里不受欢迎,以及迈斯不需要我的陪伴。我不会厚脸皮硬赖着不走。”
“相反地,妳完全猜错了,”他双臂抱胸。“我一点也不希望妳离开。”
她茫然望着他,确定是自己猜错了。“你──不希望我离开?”
“我是这么说的。如果妳能够听我说完,而不是一再打岔,我可以解释。”他站起来,走到书架前。
“请说。”她在椅中转身看他,对情况的发展如坠五里雾中。
“我去育婴室看我的儿子,而我所看到的令我惊恐不已。我必须感谢妳对我提出警告。”他僵硬地道。
“我──我很庆幸你注意到了不对劲。”
“庆幸?妳究竟当我是个彻底的白痴吗,伯爵夫人?或者仅是一个识人不明、不负责任的傻瓜?”
“我不了解你,无从加以判断。”她硬着头皮撒谎,无意告诉他她的真正想法──他是冷血又坏脾气的恶魔!
“明智得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我解雇了理应要照顾我儿子的保母,要她立刻收拾行李离开。”他低头看着马靴。“我需要人取代她的位置。既然妳声称关心我的儿子,以及考虑到妳在庄园里……暧昧不明的处境,我想妳或许会愿意照顾迈斯……当然,这必须要妳同意。”
他抬起头,怀疑地看着她,摆明了认为她对迈斯的关心不过是藉此赖在庄园长住的借口,但琼安太过高兴能够留下来帮助迈斯,无意和他计较。
噢,莉莲!我发誓会尽力帮助妳的孩子!
她低头掩饰眼里的泪光,眨去泪雾,直到恢复镇静后才抬起头。“我会很乐意照顾迈斯。我猜这意味着你想要我担任保母?”
“我只是希望妳照顾他;妳怎样称呼自己对我并不重要。”
“抱歉,爵爷,但那对我很重要。我需要知道我在这栋屋子里的地位,免得仆人搞混了。”她尽可能尊严地道。
“噢,老天!”他吼道。“好吧,我想我总不能让一名伯爵夫人屈居保母,”他双手插臀。“既然妳是我已故妻子的表姊,妳将会是他的……他的──”
“表姨。”她代他接完。“然而,我也可以担任他的家庭教师。许多寄人篱下的亲戚都曾扮演这个角色──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是寄人篱下。”
“好吧,那就是家庭教师了──试用期就说是三个月吧!如果我看不到我的儿子有任何改变,我会请妳回到妳原本来的地方。”
“就这么说定了。”上帝,她祈祷自己能在那之前改变迈斯。“你要我住在哪里?育婴室里?”
“妳现在住在哪里?”
“客房,爵爷──不过不是套房,你应该会很乐意知道。然而,楼上的房间似乎对家庭教师太过奢华了。”
“别逼我太甚。”他警告地瞪着她。“如果妳是想卖弄妳的意大利伯爵夫人头衔,我可以向妳保证那对我没有用──不过,我看不出妳有理由搬出客房。”
“谢了,爵爷。但我的女伴呢?费太太已经不年轻了,她完全依赖我。”
“噢,家庭教师还有女伴。”他摇摇头。“我不在乎妳怎样对待她,随妳高兴将她锁在衣柜里,只要别妨碍到我就好。”
琼安瞇起眼睛。“锁在衣柜里?这是你的某种玩笑吗?我不认为它很好笑。”
“我不在乎妳觉得好笑与否,伯爵夫人,我只要求妳照顾我的儿子,将他拉出自闭的世界。除此之外,我认为我们最好尽可能避开彼此。”
“那会是我的荣幸。我想这意味着你希望我和费太太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餐──对了,那是在红和黑套房?”她附加道,故意刺激他。
“伯爵夫人,妳可以随妳高兴站在餐室的桌首用餐。我不认为我会经常待在家里,或是会注意到妳在哪里吃饭或睡觉──我也不在乎。”
“很好,爵爷。”她站了起来。“换言之,我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去任何地方、在任何地方用餐或睡觉,只要我能够照顾好迈斯,并且避开你。是这样没错吧?”
她屏住气息,等待他的反应。她一辈子从不曾这么恶劣过,但她就是克制不住自己。
克里维侯爵在不到三秒内做出了反应。他大步走向她,高大的身形矗立在她面前,一脸的盛怒。
“妳就像这些年来我所听到的传闻,”他轻蔑地道。“将我的儿子托付给妳或许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除了──”
他突兀地打住,但琼安很清楚他要说的是什么──除了和莉莲结婚之外。他以为她不知道他究竟怎样对待自己的妻子?然而她保持缄默,无意危及刚建立的家庭教师立场。“如果你是这么想的,克里维爵爷,为什么你还要给我这个机会?为什么你要将你的孩子托付给我?”
“因为我……我已走投无路。”他的唇角扭曲。“单单是妳和我已故妻子之间的容貌相似,就让我难以忍受……”他顿了一下后才继续,声音微微颤抖。“我不知道这一点究竟会让迈斯比较容易接受妳,或是骇着他,因为现在他根本不开口说话。”
“他并没有显示出害怕的迹象;我绝对不希望让他难过。”
“好吧,我希望他会喜欢妳──他喜爱他的母亲,而且过去这一年对他很不容易。因此不管我对妳的看法怎样,只要妳能够帮助我的儿子,我就感激不尽。按照妳认为合适的方式去做吧。”
他重重叹了口气,突兀地转过身去。
琼安用力吞咽,惊讶于他的感情流露。但为了迈斯,她柔声补充。“我不在乎你对我的看法为何,爵爷。对我们两个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儿子的福祉。我衷心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发誓会尽己所能,帮助迈斯度过这段艰困的时光。”
话毕,她飞快逃离了图书室。
“亲爱的琼安,我不认为我有理由再待在卫克菲。”板板道,将白色睡衣折叠到行李箱里。“妳已经不再需要我。除了听妳不断忧虑小男孩的自闭症,以及抱怨他漠不关心的父亲外,我没有其它事情好做。”
“我很抱歉。”琼安由衷地道。“我无意让妳不好受,但我真的心里很烦,而我只有妳一个人可以倾诉。我绝无意因此逼走妳。”
“谁说是妳逼我走的?琼安,妳太容易怪罪自己了──妳真的得改掉这个坏习惯。我说过,我的妹妹邀我去她家过圣诞节,我们已经六年没见面了──要说自私的人该是我才对。再则,我已经在卫克菲庄园闲耗了五个星期,而我不习惯无所事事。”
板板说得有理──只不过她已经习惯了有板板待在身边。漫长的二十二年来,板板一直就像是她的良师和益友,她不知道没有了她,自己该怎么办。然而她也不能自私地要求板板留下来。
“噢,妳当然得和妳的妹妹共度圣诞节,板板。我只是没有心理准备──我以为我们会一起过。”
“除了夜以继日地照顾小男孩外,妳可有得忙了。克里维爵爷打算在圣诞夜开个盛大的舞会,府邸里的仆役将会忙得人仰马翻。葛太太管理宅邸还行,但她没有筹办大型舞会的经验──不像妳。过去我可不是白教妳的。”
“但仆人不会听我的命令,”琼安苦笑。“对他们来说,我只是必须忍耐的麻烦。”
“问题在于,他们根本搞不懂妳在宅邸里的地位。我曾告诉过妳多少次,秩序是最重要的?但自从妳抵达卫克菲后,妳所作的只是扰乱它。妳先是以伯爵夫人的身分出现,而后又变成已故夫人的表姊,接着又成为小少爷的保母──”
“家庭教师。”琼安更正。
“意思是一样的,只是语意上的差别,”板板不耐地道。“妳在育婴房里用三餐。除了迈斯之外,谁都不理睬──包括我在内。最后妳甚至搬进育婴室隔壁的空房里。我了解妳是为了小男孩梦游的问题,但我请问妳,仆人会怎么想妳呢?”
琼安张口欲言,但板板截断了她的话。
“我来告诉妳吧!他们认为克里维爵爷讨厌妳,不想要见到妳,才会将妳放逐到育婴居──他只是不好意思赶妳出去,不然妳为什么从不曾在其它人面前露脸?”
“那样说不公平,板板!迈斯需要我──他需要我给予他全副的注意力,而且他已经有些进步了。至少他已经肯让我为他洗澡和穿衣,哄他上床睡觉,而且他也不再尿床。他仍然会梦游,但如果妳作了有关自己母亲的噩梦,妳也会的──至少我假定那是原因。”
“如果妳问我的话──但妳从不曾开口──我会说男孩需要的是妳停止宠溺他。虐待孩子固然不好,但反过来过度宠溺也是矫枉过正。”
“我没有过度宠溺他;我只是想要打开他闭锁的内心。”
“新鲜的空气和运动──那是男孩所需要的!让他过着正常男孩的生活,安排有益的活动和规律的时间表!妳对待他的方式彷佛他是脆弱的威尼斯水晶玻璃。”
琼安皱起眉头。她从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板板或许是对的。在试图矫正罗太太的过错时,她反而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对待迈斯彷佛他是需要修补的破碎花瓶。或许他需要的是被当做正常的男孩看待。
“板板,妳真是太聪明了!”她热烈拥抱了老妇人。“就是这个!我要立刻开始!首先是订做全新的衣服。不再是单衣或罩袍,而是一般小男孩穿的衣服。还有──他需要一只狗。对了,一只小狗──我一直在想该送他什么当做圣诞礼物,而这是最完美的礼物,不是吗?比故事书好多了──那是我原本打算的。”
“送他小狗是个不错的主意,”板板赞许地道。“那可以让他关注到自己以外的事物。”
琼安欣喜地拍手。“对了,他还必须学骑马。老天,我在他的年龄时,看到小马就兴奋死了。我立刻下楼和马厩总管谈谈──我自己也需要一匹牝马,好和迈斯并骑。或许总管也会知道哪里可以要到小狗。”
板板摇了摇头。“妳就像妳的父亲,一想到什么,就拚命去做,毫不考虑后果。天知道,接着妳就会要男孩跃下悬崖,以增加他的信心了!”
琼安大笑。“亲爱的板板,我真希望妳早在三个星期前为我指出方向!”
“妳需要时间明白自己的错误,”板板涩涩地道。“不然妳绝对听不进去。说到这个,妳最好试着和仆役多来往。如果妳想要知道妳的表妹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会是知道内情的人,但除非妳能够得到他们的信任,妳绝无法由他们的口中问出任何话。代我召来仆人,好吗?我的马车正在等着。”
琼安深思着板板的最后一项建议,拉下唤人铃。她由相邻的房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她早就准备好送给板板的圣诞礼物。那是她在意大利时画的一幅油画。画里是一只花猫坐在小屋的篱笆上,眺望着远处青翠的山峦。
“板板,”她回到原来的房间,将包装好的画交给板板。“将它放在妳的行李里,等到圣诞节那一天再打开。记得,我深爱着妳,并且极为感激妳为我所做的一切。妳会回来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