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夜晚,无论两人是卧地而眠、靠墙而息,或是他睡长椅她睡床,她总爱看着他,为他心动心悸,然后发现她像平凡女人一样可以拥有幸福,不再是一个土地生的、不受欢迎的生命!
她敛睫,缓缓进入温水中,让寂静包围自己……
***
当齐战买妥物品、替自己梳洗过后,回到客栈打开门,便见慕夜颜身上穿着干净浆白的衬衣,披垂着微湿的长发,背对着门,坐在桌前望着烛火沉思。那银制的面具已经摘下,静静地躺在桌上闪着柔光。
她没走,而且终于摘下面具了?这是她对他心甘情愿的表白吗?
“你回来了?”没有回头凝视,慕夜颜知道是他。
“是。”一种很寻常却清淡的沐浴香气在屋内流窜,齐战深深喜欢这种味道。
“谢谢你的宽宏大量,让我能够有如此的享受。”
齐战淡笑。“你值得。”不急于走到她面前,他知道她需要一点时间与勇气,他要她自己转过身、主动坦然地将脸孔面对他。慕夜颜望着桌上发出银光的面具,仍是有一丝犹疑。她除去了脸上的遮掩,已经再没有一点的保护与防卫,这种感觉,就像是连心都赤裸了。齐战,他将如何看待她的真面目?
“为何不逃?什么理由让你留下来?”齐战虽然想将她系在身边,但刚才离去的时刻,却又矛盾地希望她逃得远远的。
慕夜颜并未回答。齐战什么都预料得到,他不会不明白。
“你一定认为我什么都知道,但是,难道你不明白,我宁可从你口中听你说.说你对我有多恨,说你对我有多怨!”或是对他有多深重的感情……
齐战将背靠着木门,望着她柔瘦的背影。
这一份感情,没有一个人敢用言语说出来.总县彼此往探、彼此猜测,又彼此保留与压抑。
他与她,几乎要被这种情感的闪躲与压抑给记到临。点!再不说明白.也许就没机会说、沿觎会问了;
慕夜颜沉默了。她有多恨他夺取她的心?有多怨他为何偏偏是他的敌?又有多少情感挣扎与激狂渴望在心里蔓延到几乎泛滥清堤,难道善占的他真会不明白?
她的心在颤抖。她没有勇气面对他,怯懦又担心地想着,如果这张脸吓到了齐战,她该如何是好?她无法承受他惊恐厌鄙的眼神!
“我去市集替你买了一样东西。”齐战缓缓走近,从怀里摸出一支形式简单、制作细致的原木梳南,递到她眼前。
慕夜颜的心头一荡。他去市集只为了替她买这样东西?
那简单的梳蓖上没有绚丽的色彩或缤纷的图案,只有一朵细致、平凡的无名孤单小花被镌雕于柄上,有几分傲骨与柔姿。
“我想没有一个女人不爱美!”齐战柔声道。
那梳蓖与齐战的话语是一股暖源,温热她内心最冰寒的一角。她曾渴望的某种东西悄悄实现了,那是一种比“了解”更深人动人的情感,叫做“体贴”。
她被齐战体贴着、被齐战照亮了、被齐战温暖着。
爱美?是的,全天下的女子都爱美,唯独她慕夜颜从来不懂美为何物、唯独她不爱美、唯独她不敢有美的奢求!
即使她曾经悄悄奢望过,奢望过许许多多与“美”有关的事,包括女人赞美的眼光、男人爱慕的眼光,甚至是齐战热爱的眼光……
“谢谢你,我很喜欢。”
“梳吧!”他牵起她的手,将木度递人她柔温的掌心。
慕夜颜握着那犹有齐战掌温的木蓖,怔怔出神。那梳就像他的手般暖着她,给了她崭新的力量。
就在她任忡之际,陡然间,一面铜镜摆到她面前,那晶易让她直觉地想缩身。
齐战适时地伸手按住她急欲逃脱的身子。“面对自己,你绝对没有想像中的丑陋或不堪!”沉柔的嗓子恰似磁石,将她牢钉在凳上。
他怎会知道她掩饰得极好的心声,那引得她心头微痛的想法?
“为了你的尊严,梳吧!看着镜里的自己梳发,认清楚你自己的每个轮廓、每丝线条!为自己的自卑找出口、为自己的自信找理由,然后,面对我。我不要你总是抚着自己的脸悄悄落泪!”齐战仍压着她的肩,以免她逃避。
每个晚上或白天,她背着他解下面具梳洗时,他从不偷看,却无法对她柔瘦轻颤的背影与拭泪的动作视而不见。
他在等她回首凝视,他在等她医好自己的伤——那与生俱来的自卑。
越高傲的人,其实心中越自卑啊!他不要她的高傲,更不要她躲在高傲之下的自卑!若她医不好自己,那么,他会替她疗伤。慕夜颜的心被震撼了。终于提起勇气,将眼光望向镜面。镜里是一个身穿洁白衬衣、乌黑长发微湿的熟悉女子。小巧的界和白皙到几近透明的肌肤、双唇苍白干涩、紧抿的线条微颤,还有下巴的弧,柔滑平顺。
正因为肌肤太过白皙透明,所以左颊上的印记便显得惊人和抬眼。左颊上有一块小小的、约略一节拇指大小的红色图案,那殷红犹如一小滴红色朱墨溅洒在脸上,也像是一只盘踞在白玉上的小蜘蛛。
蜘蛛!伏乞岛最不样的印记与恐惧啊!伏乞留人什么都不怕,不怕蛇、不怕妈、不怕虎,就是对蜘蛛深深恐惧!因此,即使她脸上的图案是这么的小,仍是让人害怕。
于是,她脸上的印记,成了她一生被诅咒的证明。
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她持梳的手迟迟无法举起。
“梳发吧!为我。”齐战在她身后发出一声低喟。是温柔的请求。他不要她再望着自己的脸落泪,那会让他心痛!
她被他的话打动,依言轻轻梳起发来,轻道:“这么多年来,面具一直是我的保护膜,是我自尊的最后一道防线。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望着自己的脸,问上苍、问自己,为何生来有这么一张与众不同的脸?是上天在诅咒我,还是我本来就不该出生?没有人期待我的降临,因此连上天都放弃我……”
“所以我要为你重塑另一道自尊的墙,比面具更厚、比面具更坚。我是真想看看你的脸,但是,决定权在你。”他不在乎她有多丑陋或多美丽,他爱上她绝不是因为她的脸孔。
他只是想将她脸上所有的线条深深烙印在脑海里。他多想看看她脸上的神情,她的一颦一笑、皱眉或羞红。
至于美丑,那真是无谓了!
透过铜镜,慕夜颜看见身后的齐战侧着身,目光望向窗外,并没有透过镜子偷偷瞧她。
他原来是这么体贴与了解她的怯懦啊!
“齐战!我……”慕夜颜下定了决心,终于颤颤地转首,面对他。
这是齐战所听过最美的呼唤。他转回首,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他屏住呼吸、心跳暂止,他觉得自己的心被扯住了,被眼前那一张脸给扯住了,扯得很紧很紧,挣脱不掉,也心甘增愿。
她的脸,竟然是说不出的美,美而且艳,带着蛊惑迷人的妩媚与脱尘。
虽然是有一块小小的殷艳红印打破皙白的完美,但映衬之下却反而让她美得更惊人,足以夺取人的心神与灵魂。
白皙透明的肌肤,殷红魁艳的印记.两色对比强烈,他见过地没忘记过!
“果然是你!那一晚在‘霞瀑’里的水妖!”齐战哺哺低语,自从与霞瀑里的水妖一见之后,他不时将慕夜颜与水妖联想在一起,认为是同一个人。
果然,她确实是那水妖啊!
这一张脸,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容颜,但绝不是诅咒或妖魔!
“是,霞瀑里的人是我。那一晚遇上你,我还真是吓了一跳。”慕夜颜揪着心,怕齐战厌恶或惊吓,谁知他却连浓眉也没有动一下,反而以眼神温柔地抚触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没有嘲笑与鄙视。
“你很美啊!”齐战轻触她未曾被探索过的柔肤。“美得夺人魂魄,美得让人转不开眼!”
“那么,你好好看着我!”她轻道:“我脸上盘着小蜘蛛!是伏乞蔑最不祥的印记与恐惧!伏乞蔑人什么都不怕,不怕蛇、不怕蝎、不怕虎,就是对蜘蛛深深恐惧着!据说只要在野外看见朱红色蜘蛛,十天之内就会死;如果家中出现蜘蛛,这户人家必定三天内有死人;如果有蜘蛛印记在身上,那个人就是妖祸,是蜘蛛投胎转世的,那人生来会克死全家人!你看,它不只在我的脸上,我还是一国的公主,刚生下来便吓死了娘,我这个人,算不算是会祸国殃民的妖孽转世呢?”
齐战摇摇头,看着她的清亮美目。“你相不相信.不只是你们伏乞蔑有这种奇怪的传说,我们中原民族也有,有些地方的人偏偏怕蛇,还怕得要命,一旦家中出现蛇,就说有人半夜会被蛇绕颈绞死;一个女人若美得诱人,就指责她是白蛇精;路上看见双头蛇就会丧了命,传说中有个伟大的贤人孙叔敖就为此而杀了双头蛇!还有,万一身上长出疹子,变成一条蛇形环绕在腰间,那人必死无疑。你看,那些人对蛇的恐惧心并不比你们对蜘蛛的莫名恐惧理智多少。”
慕夜颜深思着他话中的涵义。所谓的美丑或是恐惧.都是人心自己在作祟吧!
“更何况……”他仔细看着那红印,用指尖触抚那图案。”我倒觉得这不像蜘蛛.反而像是一种野地的小红花,那种迎着风便会轻轻摇荡的小野花。那种红色小野花,我小时候常常看到,我总是将它放在掌心里欣赏把玩,我很喜欢,非常喜欢。”越看越像是那种红野花啊!是谁说她脸上的是蜘蛛?那些人眼睛一定有问题。“一个图案在不同人的心中会有不同的联想,怕蛇的人看见绳子就以为是蛇;怕蜘蛛的人看见你脸上的红印,也以为是蜘蛛,还越看越像;至于我,越看就越像是我喜欢的小野花呢!”
齐战以指尖描绘她的轮廓。她的肌肤柔滑如瓷,她的鼻小巧而挺,她的唇辨是朵甜美的小花,她的眼睛是磁石,吸住他所有的情意。
别人所谓的殷红蜘蛛,是他眼里的小花,犹似画工最得意的杰作,冶艳美丽,使她的脸反而有一股领惑诱人的神秘美感。
这样的一张脸,不会是亡国灭族,根本是可以倾国倾城吧!
“这不是诅咒的胎记,也不是不幸的烙记,而是一朵值得放在掌心呵爱的花!”指尖贪婪地轻触那妩媚的线条,他想一人独有!
“正因为被族里的巫师说中我生来会带着恶魔标记,而我的脸孔偏偏又吓死了父王最爱的母后,所以父王在伤心又恐惧之下,差点以剑刺死我,并喝令奶娘永远遮住我的脸,再也不想见到这张脸,再也不容许谁看见我这张会亡国的脸。尤有甚者,父王杀尽所有知道我秘密、看过我脸孔的人,就连奶娘也不例外。”
“你的脸是你父王悔恨的来源,因为他太爱你的母亲,所以无法忍受失去爱人的痛苦。我想,你父王其实是最痛苦的人。”齐战望进她复杂多变却柔情无掩的眸子,揽她人怀。
慕夜颜将脸藏进他的胸怀里,触着他冰冷的铁衣,闻着他的气息a
她的心灵缓缓融解,刚硬的坚持抽干,多年的自卑也被抚平了。齐战坚定又安适的俊颜眸光,让她敞开了心。
齐战取过她手中的梳,替她梳发。
慕夜颜持着镜微笑,齐战的眸子透过镜子与她的瞳交会。他浅浅的威严、淡淡的柔意,令她心动。
她心中有多少的压抑与奢望,他便有多少的情感吧!
她的眼睛是一锹深幽的漳,吸卷着开战的灵魂,他手中那一头长发,有微微的香气,飘在那乌云似的云鬓里,缓缓晕散在他的鼻尖。
她是他用眼神勾画出来的绝美作品。
屋内是一片静溢。
她不语,他流发,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虫卵蛙呜,柔得让当下的情境成了一幅浮雕,怎么也不可能从记忆里磨灭拭去。
齐战眼神的终点是慕夜颜,而她眼神的尽头也是他。
狂燃的情感在慕夜颜的身体里沸腾,为着正在为她梳发的爱人,而齐战,便是那个愿意用眼眸一生一世锁住她的爱人。
齐战弯下身,将脸凑近她的发。他如此贪心又纵情,闻她刚梳洗过的发香,感受她神秘的女人气息,靠她更近更近。
他亲呢地贴近,使慕夜颜一阵迷眩,她以为自己将要瘫软成一片柔云,飘在不着于地的半空。
“我和你命定要相遇,我早该知道……”齐战的脸靠得更近了,流泄着沉柔嗓音的唇来到她细腻而脉动的颈间,捕取她的暖意与微香。
就是这种柔柔雅雅的淡香,他梦里最眷恋的味道啊!
“你早就知道?”
“是。”一抹笑在齐战的唇边,放下梳度,他以双掌心留住她的容颜。“我早该知道了,你是我的梦啊!我早该在皇上三催四唤、叫我来伏乞蔑之前,就该算算自己的情缘,可是我对自己的情感从来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打理或窥探。如今我遇见了你,你是我的敌人,也是我的爱。只有我自己才会相信,我竟然爱上了你!”
慕夜颜屏住呼吸。他说什么,他说他爱她?齐战爱上了她?
“不相信?我再说一次,我爱上了你!”齐战望进她眸子深处。
一旦将爱说出来,那爱便会源源不绝地涌出,再也压制不住了吧!
“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慕夜颜压不下心中澎湃的情感。
齐战擒住她的手。“是!我爱上了你!我不想改变爱你的命运。”
齐战眸光坚定,慕夜颜的眼眶却湿潮了。
这是怎样的滋味?有一种喜,一种情感得到出口与释放的狂喜;可是却又是一种悲,因为,喜之至极,可能是一个悲伤的结局。
她和他是敌人啊!她是他的囚犯啊!甚至,他还得亲自将她送给自己的主子!
齐战以唇轻柔地吮上了她颈项上的脉动,贪婪吸取她颈窝处的暖热,然后,滋润她于涩的唇舌。
她如临寒渊,又如纵身人火,似酸似甜、似苦似甘的情,从他的唇悄悄钻入她的身心底。她闭上了眼,找不出一个字眼来形容当下的心绪,只能用所有的感官来领悟这一份碰触里的千言万语。
心,宁可醉死,也不愿清醒。
此刻,齐战是情感的俘囚,吻她干涸的唇瓣想让她更暖润,吮她淡香的颈窝只为了让自己饥渴的心满足。无以言喻的狂某与占有焚烫身心,无法自持。
一滴微涩的湿润触上他的唇、散人他的口,手指尖触着了她脸上两行热热的温泪。她哭了?
“别哭,眼泪很珍贵的。”他用指尖拂去那一粒粒珠泪。
慕夜颜睁开眼,眼前有点迷蒙,就像她的未来,可是眼前的齐战却是清清楚楚的。她明白了,她只想柔顺地任由他拥有自己,任由他渗入自己的心田,不想挣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