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完全忘了姓氏,也没有本身的名字
总记得神情和语气,无字暗语,你也心中有知
——「玉蝴蝶」·林夕
序曲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她独个坐在窗前,粉白的玉手握着一枚玉铃钗,另一手托着腮,失神地凝望着窗外的夜空。
手中无意识地握着系住钗尖,轻轻摇动着玉铃,清脆的铃声夹着淡淡属于夜的气息,在幽静的夜来回荡着。
视线自沉静的夜空落到手中的玉铃钗,玉钗精工雕琢,一看就便知是件价值不菲的珍贵之物。
她的思绪如雪般空白,然而心底却传来阵阵莫名的郁闷。
她不明白,那些淹没她的空洞是从那里来的,为何一向无忧无累的她,总会在无人的夜里,被排山倒海般袭来的虚空啃蚀。
倏地,她的眼眶一阵滢滢,一道温热滑过她的颊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以为有什幺自屋梁上滴下,她不解地徐徐抬起头来,模糊的视线却在触上铜镜时而顿下,喉头紧涩。
平滑的铜镜内反射着一道修长的人影,她穿著单薄的纱裳,曲膝坐在窗前的软榻上。一头未束的黑发披垂在身上,她手握着一枚玉铃钗,绝色的小脸上挂满了泪痕,让人心怜。
没有任何的原因,她就这样,傻傻的坐在窗前,流着无声的泪儿。
自从数月前自暄城回来后,她就变得好奇怪,没有一天睡得好。常常对着这枚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玉铃钗发呆,胸口像是如钩的新月一般,缺了一角,空虚得让她垂泪到天明。
她伸出掌来,盈接住那止不住的泪水,滴落掌心的泪珠让她的心情极为复杂。
日复日的泪水从何而来?心底那些祈求渴盼是来自些什幺?
到底……她是不是遗忘了些什幺?
楔子
「灵儿,快点啦!」
「知道啦!等一下啦!」少女苦恼地蹙着秀眉。
「大姊!怎幺每次都这幺慢啊你!」牌桌上的另一名少女不耐烦地道。
「三思而后行嘛!」少女鼓起双颊,不满地说道。
「快点啦!」坐在她下家的纪母亦不住催促道。
精美的花厅之内,五道身影围坐着四方桌,啪啪的声响夹着白檀独特的香气飘扬在空气中,花厅之内充满着初春的慵懒。
「好啦好啦!」少女点点头,拿起手中的牌再沉思了一会,才决定打出。
纪母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摸了一张牌后以指尖摸出牌面后,连看也不看就即拍出。
「啊!别动!」纪母打出的那一张牌让少女突然大喊了一声,看看自己的牌又看看桌上的牌,低呼道:「啊!大三元!」
「什幺?」纪母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又大三元?」
「对啦对啦!」少女笑嘻嘻地伸出手来,绝色的脸上滑出一道灿烂的笑容,「没很多嘛!一共二两而已!」
「这算什幺!」纪夫人气炸了。
眼前这正欢喜地数着银两的少女,正是莒城纪氏练染坊的大千金兼大当家——纪灵儿。
而同桌的四人,分别是纪家的三位千金,乐儿、平儿、安儿,与及纪夫人。
「娘,你明知大姊的牌运一向好得吓人,还傻得想宰她一笔啊?」对家的乐儿懒懒地冷笑着。
「你以为我很想找她打马吊吗?最近陈夫人她们在家里忙着,我一个人在家里无聊得快死掉才找你们陪我打!」纪母伤心地说道。
本以为这些小丫头牌技生涩,定是被她在牌桌上痛宰,谁知道却被反将一军,天啊!她好命苦啊!
「呵呵,别这幺伤心啦!今天总管叫我不用到练染坊去,我陪你打马吊打到天亮!」纪灵儿拋接着手中的银子,笑得好不开心。
「发生什幺事笑得这幺高兴啊?」一道清脆的嗓音自门外响起,夺去了屋内所有人的注意,众人回头一看,就见一身穿青袍的年轻男子手摇着折扇,步进花厅之内。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道纪灵儿再熟悉不过的高大的身影。
高大的男子俊美得不可思议,深刻而端正的五官宛如石壁上完美的浮雕,一双黑玉般的眸子锐利明亮,硕长的身子纵然只穿著简单的黑绸衣,仍然难掩他与生俱来的霸气。
纪灵儿的身子徒然一僵,凝望着来者的黑瞳睁得好大,思绪沐浴于震撼之中。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大信哥……啊!大哥!」平儿转过头来,目光因刚踏进花厅内的两名男子而亮,惊讶地低呼一声。
「大哥!你怎幺回来了?」安儿丢下手中的马吊牌,连跑带跌的来到兄长身前,惊喜地喊道。
「君恒!你怎幺回来也不通知一声?好让咱们去接你啊!」纪母匆匆来到久违了的继子身前,惊喜地问着。
「天下楼最近比较清闲,所以便回来看看了,顺道想给你们一个惊喜。」纪君恒温淡地开口,俊脸上扯出一道低笑。
「大哥!有没有带礼物给我们啊?」平儿兴奋地问道。
「都在外头,大信你带她们过去看看吧。」纪君恒向身边的少年道。
「好哇!」一听都有礼物,平儿一张小脸都亮了。
「你怎幺只顾着讨礼物!」安儿没好气地拍了平儿一记。
「你们先到大厅,」高大的身子踏出沉稳的脚步,简单地来到纪灵儿的身前,他轻声交代着,语气却是不可违拗的。「我有事想跟灵儿单独谈谈,随后就到。」
「喔!好!我们走吧!」大信爽快地点头,拉着屋内一头雾水的众人,转头就走。
「不……你们!」纪灵儿猛然回过神来,开口还想要叫住他们,却见花厅的大门已被重重的关上。
一时间,精雅的花厅只剩下对站着的两人。
「你的身体都好了吗?」低沉醇厚的嗓音,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好多了……」纪灵儿结巴地道,他高大的身躯有着无限的压迫感,那双如深潭般的黑眸紧紧的锁着她,让她有点怯懦,身子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还是什幺都没想起来吗?」纪君恒踏前一步,低声问道,俊美的脸上平静无波,唯独充满着压抑的语气泄漏了他真实的情绪。
「想起什幺?」清澈的水眸内写满了疑惑,纪灵儿不解地问。
「没。」他摇首,深深的凝望着站在身前的人儿,眼底深处有着丝一闪而过的痛伤。
清澈的大眼对视着他,没有任何特别的情绪、没有任何特别的情感——宛如对视着陌生人一般。
仿佛他们不曾相识过、不曾共渡过许多的岁月、不曾相爱过……
他的眼神太过的灼热、夹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像是看透了她灵魂的最深处,牵动着某种埋封在心底中的情绪。纪灵儿轻咽了一下喉,身子又再稍稍往后移了半步,想要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但身后的木桌却完全挡住了她的退路,她踏出脚步想要另寻出路,然而脚尖还没踩出第一步,纤巧的腰肢徒然一紧,她但觉一阵天旋地转,身子被带进一道炽热有力的怀抱之中。
「赫!」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纪灵儿倒抽了一口气。
她的娇小与他的高大,柔软与硕壮,讶异的契合。
「你怎幺能……」纪君恒痛苦地闭上眼,深埋在她的发丝之内,拥抱着她的臂渐渐收紧,直要把她揉进体内。
不想唐突冒犯、不想吓着她,然而深切的思念、被遗忘的痛伤让他完全没有办法克制着自己,只想紧紧的抱着她,感受她的存在,想要让她永远待在他的身边,那里都不去!
她根本没有办法明了,她如此陌生的态度,是何等的伤人!
该推开他、斥责他过分的举动的!然而,他的身上传来阵阵不对劲的气息,仿佛濒临崩溃,却又强自镇定,压抑汹涌情绪,令人心疼的低喃在她的耳畔轻响着,灵儿一时间不知道该有任何的动作,只是呆呆地被他紧紧的拥抱着。
老实说,他的怀抱并没有带来任何厌恶的感觉。反之,心底某种渴望、某种空洞,在他壮硕的胸膛里完完全全的被填满,所有空虚的感觉,在他温暖安心的气息之下找到栖宿。
「君恒你……」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纪灵儿伸手抵住他厚实的胸膛,软软的小手轻轻的想要推开两人间的距离。
不明白为何在自个哥哥的怀中会有着逾越伦常的情感,纪灵儿低垂着头,双手紧揪着胸口,想要压下因再次见到他、拥着他而得到的满足。
「抱歉,我失态了。」纪君恒放开怀中一直低垂着螓首的人儿,然而双手却搁在她的身侧,紧抵着桌沿,没有再度触碰她,却将她紧紧的锁在他的小天地之内,不容她逃开。
「没、没关系。」纪灵儿胡乱地摇着头,轻声道。「你……放开……」
「我这次回来,是向你们辞行的。」打断她口中让他不悦的话语,纪君恒以极轻的口气,喃喃说道。
「辞行?」
第一章
「暄城的天下楼?」
「对啊,怎幺样,有没有兴趣?」妇人摇着手中的信笺,追问道。
信是妇人的大儿子代表暄城一大商行所写的,内容无非是想要邀请她这个的宝贝女儿到暄城里帮忙,文中所提出的种种条件优厚得让人惊叹,看得出招请之人是多幺的具诚意。
「没有。」她专注地检视着木盘内的花瓣,头也不抬,摇头道。
检视着花瓣的人儿粉雕玉琢,娇小的身子穿著上好的霓红连身纱,手中摇着绣有四季海棠的薄绢团扇,娇美绝伦。粉嫩的脸儿晶莹若雪,透着淡淡的红晕,美丽得像尊精工雕琢的玉娃娃。
她是纪家练染坊的大千金,有「彩霞仙子」之称的纪灵儿。
纪家练染坊是江南莒城内最有名的练染坊,纪家所染的丝绸、布匹,是全莒城内最有名的。城内达官贵人所穿的锦缎丝绸、市井小民所穿的素布麻纺,几乎都是出自纪家之手。
纪家所染的各种布料,无论是色泽、手工,都均是一流的。尤其是灵儿亲手所染的丝纱锦绢,更是名门千金们争相采购的极至上品。
纪灵儿是个天生的练染师,她的技术高超、对色泽敏感度高,一双巧手调练出的各种稀有的色料,能替匹匹再平几不过的丝纱燃起生命。再加上她所练染的丝纱产量不多,单是简单的一匹单色丝绸,也值上千金。
而得知纪灵儿染得一手好丝,她的哥哥,一直在暄城的天下楼内帮忙打理商务的纪君恒,代表天下楼出了一大把银子,专程请灵儿去替他们练染丝纱。
「为什幺?这是很难得的机会啊!连君恒都出面了!你为什幺还要拒绝?」纪母大急地追在她身后。
「你十年都不踏入练染坊一次,今儿个一大早跑来,就是特意找我麻烦啊?」纪灵儿好笑地质问。
「什幺找你麻烦!我这是在替你着想啊!」纪母苦口婆心地道:「灵儿啊!你想想,现在在莒城赚来赚去就只有那幺一点钱……」
「我赚的钱还算少?」纪灵儿停顿下摇扇的动作,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
「我们家有多大?养了多少个人?现在的收入根本就不够开销!买盐不咸、买醋不酸、买砒霜也毒不死人!可到暄城就不同了!先别说天下楼的染布房是咱们家的好几倍了!要是其它商行看中了你的布,把订单接回莒城来,咱们家可就发大财了啊!」
纪灵儿抬起头来,柳眉皱得更紧:「阿娘!你怎幺只会想到钱啊?」
「你敢说你学练染不是为了钱?」纪母眯起凤眼。
「是阿爹要我学的啊!」纪灵儿叫冤道。
「对啊!要你学来赚钱嘛!」纪母笑道好不开心。
「娘!」纪灵儿站起身来,小脸上尽是不满:「妳也得看看我的意愿啊!」
「你的意愿?」
「对!而我非常非常的不想到暄城去!」纪灵儿一字一句,字字铿锵。
「为什幺?」这回轮到纪母皱眉。
「不为什幺,不想就是不想。」纪灵儿简单地道,手中的团扇有下没一下的轻摇着,注意力再度回到一盘盘五彩缤纷的花瓣之上。
花瓣是染料的主要材料之一,要染出最上等的布匹,必需用最上等的花瓣。而为了确保染料的品质,纪灵儿每天都亲自监察送来练染坊的各种花瓣,确保每一片花瓣没有瑕疵变色,确保花的品质,然后再将花材就颔色分门别类,逐一过滤,这样的过程从不假手于人。
经过精心选拣的花瓣会先被送至色料煮炉之内,让调色师以灵儿的独创秘方,用文火慢慢将之煮熬成浓粘的染色浆,加以密封后再运进阴凉的地窖里发酵七七四十九天,方能送到练染坊作练染之用。
染色料的制作步骤极为繁复,半步也不能出错。为了确保染料的品质,纪灵儿每天都亲自监察送来练染坊的各种花瓣,从不假手于人。
「哎呀!我真不懂啊!你的脑筋打结啦?为什幺就这幺不想去?暄城是个大城耶!你就当去走走,四处看看啊!」
「我走了,练染坊怎幺办?」纪灵儿无力地翻白眼。
「这里还有乐儿在啊!她是你爹爹教出来的,技术不比你差太多的,你就放心吧!」纪母拍拍胸口,向她保证。
「这又不是重点。」纪灵儿白了她一眼。
「不管啦!我现在就立刻修书给君恒,告诉他们你即日出发!」
「娘!你不能这样的!」纪灵儿用力抗议。
「订金都收了还有什幺不能的?」纪母发出一串刺耳的呵呵笑声。
「你什幺意思?」纪灵儿脸色一沉。
「就是这个意思啦!」纪母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大把银票在她面前摇啊摇,哼哼笑道:「好声好气劝你不听,偏是吃硬不吃软。我跟你说啊!包袱我都已经替你收好了!立即起程了!」
「这算什幺?!你瞒着我答应了人家?」
「对啊!」纪母点头点得理所当然,不管身后的人儿如何的不满,向着假装埋头在布料里的工人们朗声道:「来人啊!大小姐答应要到京城去了,还不快点准备!」
「娘!」纪灵儿不可置信地瞪圆杏眸。「妳不能……」
「够了!你什幺都不用说了!马上出发!」纪母伸手打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转身喊道:「外面那个谁啊!还不快把大小姐带回纪府去!」
※ ※ ※
为了防止灵儿逃走,纪母早就预备好一切,连灵儿最贴身的日用品,也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准备随时出发。
纪家的仆人效率很好,不到一个时辰,马车已整装待发,守在纪府大门前。
阳光和煦,轻风明丽,今年春天难得的没有下着绵绵细雨。然而如此的好天气,在纪灵儿的眼中却是该死的让她感到厌恶。
为什幺不下大雨?为什幺不刮大风?为什幺偏要在她离家上路之时这幺好的天气?这样的风和日丽,像是暄城在跟她招手说:「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