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
寒风咻咻,天地间蒙上一层寒霜,张牙舞爪的冬风呼呼吹啸不停,彷佛摧人心神似的充满了侵略力。
"嗯……"床上的小人儿一个翻身,习惯性地掀开了身上的暖被,小手未触及她所熟悉的物体,不禁茫然的眨眨眼,声声低唤:"奶娘,你在哪儿?"
不见奶娘的踪影,小人儿带着浓浓困意坐起身,灵动眼眸在一片空寂的房内搜寻起来,"奶娘,你在哪里?奶娘……"
不顾冬夜里的寒冷,她随意披上置于床边的羊毛披风,趿着绣着凤凰的软鞋走出房,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阵寒风刺骨,让她下意识缩了缩颈子。
"呼──"她学着奶娘在手心呼着热气,搓了搓双手后继续往前,"奶娘,你在哪儿?奶娘……"
她像个迷失方向的孩子,踩着未知的步履往前行,声声叫唤:"娘?爹?"
好奇怪喔!以往宅子从没这么安静过。
"好安静喔……"一个张嘴,热气随之呼出,她受不了深夜的阴寒霜气,不禁缩着脖子继续往前走。
整栋大宅诡异的寂静无声,除却不时吹拂而来的冬风之外,再无其他。
小小的她虽敏感的察觉到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是哪儿不对劲,她只知道以往宅子里总是热闹非凡。
"爹……娘……"莫名的,一股不安攫住了她,让她不禁开始惶惶心惊,"奶娘……你们在哪里?"
她不喜欢这么安静的宅子,黑漆漆的宅子看起来好可怕,"你们在哪里?不要……不要吓染冬……"
"小姐!"
"奶娘!"熟悉的唤声让她沉下的脸瞬间染上欢愉,她欣喜若狂地朝那富态的身子扑上去,"奶娘,你去哪儿了?我好怕喔……"
"小姐,我们快走。"一把抱住她的奶娘脸色凝重,双瞳盈着惊恐。
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戚染冬便被奶娘一把抱起,头也不回地往后门方向奔去。
"奶娘,发生什么事了?"小小的脸蒙上一层茫然,隐约感受到奶娘传递过来的惧意。
"小姐,什么都不要问、不要问……"奶娘抱住她小小的身子,声音哽咽,脸上残留着泪痕。
小脑子突然浮现一抹光,让她自然出声问道:"奶娘,爹和娘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小姐,别问……什么也别问。"奶娘一阵鼻酸,眼角溢出热泪,"我们要赶快走……赶快走……"
"不要,我要跟爹娘一起走!"她不悦的蠕动身子,奶娘的环抱一个松动,她便滑下地。
双腿像是有自我意志般的往前厅方向跑去,染冬扯开嗓子高喊:"爹──娘──"
"小姐啊!"奶娘一惊,也赶紧拔腿追了上去。
她灵巧地钻进种植于回廊的矮树丛,这才没让奶娘抓到,见奶娘矮胖的身子无法钻进树丛,她不禁愉悦的咧唇而笑。
"奶娘好笨!"她说了一句,再度往前厅跑去,"爹、娘──"
她的叫喊声在踏进前厅时刹止,她睁大眼不解为啥护院叔叔要睡在门槛上?为啥一些丫鬟、家丁纷纷倒在地上,好像睡着似的?
"护院叔叔?"她上前,蹲下身子瞅着脸上及身上有一条条血痕的护院叔叔,"你为啥不回房睡觉啊?现在天冷,小心染上风寒喔!"
"染冬?!"一记惊天的高昂女音在她身后响起,接着一把拥抱住她,"你这孩子,奶娘呢?她怎么还没带你走?"
"娘!"她仰头,露出天真笑颜,"我可找着你了,你跟爹上哪儿去了?"
冬娘望着她不发一语,晶莹双眼蓄满泪,一个眨眼便泪流脸庞,割舍不下的抚着她柔嫩的脸颊,"染冬……我的染冬啊──"
"娘,你为啥哭了?"
"我……"宅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冬娘一脸惊慌的抱起她,将她给塞进一个躺于地面的叔叔身体底下,"染冬,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出声喔!等会儿……奶娘就会来找你了,然后你就会安全了,知道吗?"
"娘,叔叔好重喔……"她噘着嘴,不喜欢被睡沉的叔叔压着。
"染冬!"冬娘轻拍她的双颊,眼底浮现一抹厉色,"你听清楚没?"
"听清楚了。"她第一次见到娘这么凶地骂她。
冬娘凝望着她鼓起双颊的小脸,满心不舍的抚摸着她,"染冬,千万记住,要好好保护自己,娘不要你为我们报仇……我只要你平安……"
娘的脸上出现了好多水,每一滴水都带着热度滴洒在她脸上,接着她便被睡沉的叔叔给压得快透不过气来,娘的尖叫声跟一个男人的低吼声同时传入她耳间。
她不敢吐出一口气,只敢悄悄地掀开眼皮探看情况。
她见到娘不知在对谁叫骂,接着娘发出一声惨叫,身上流出了好多血,她的心也跟着扭了下。
然后是爹跑进来,他跟那个男人揪打在一块,但是也像娘一样发出一记尖叫声。
她的眼前出现了漫天鲜红色彩,一双乌瞳眼睁睁地见到爹娘相继倒地,而她的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再也发不出声音──
第一章
十年后 广州
商帮──近十几年来新窜起的商行总称,顾名思义,是联集了好几个商行所组成的帮派,为的是抵制朝廷所下达的禁海令。
广东、福州一带靠海,诸多商家亦靠海生活,朝廷禁海令一下,顿时引起各个商行的惶恐不安,遂连结诸多商行的力量成了"广东商帮"。
外界对商帮的形象多有揣测,传言现今的商帮头头刘天是海上盗寇,以反抗朝廷的禁海令而窜出,进而居中调解各个商行间的猜疑,最后将商行联集起来,成为一股当代商务势力。
无论刘天是官是寇,如今他手握广东各大商家的经济命脉大权,且仍不断蚕食鲸吞广东境内所有的大小商行,盼能扩张广东商帮的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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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正月隆冬,坐落于广州城东的大商家管家,正为新年的到来忙碌不已,整栋宅子沸沸扬扬,显得好不热闹。
坐在管家大厅的年轻儒生浅浅一笑,端起下人捧上来的热茗轻啜,"嗯──这龙井味道清淡,尝起来却甘美留香,果然是好茶!"
"刘先生果然是识茶之人。"坐于主位的是个不苟言笑的男子,面对儒生的恭媚之辞,仅仅牵动嘴角,不露一丝笑颜,"这龙井茶产于浙江,才刚摘下制成冬茶,便教人给赶着送来了。"
一派儒生气息的刘林瞥他一眼,一双沉静的眼隐含着许多复杂心思,"那厢才刚忙着采冬茶,这厢您就有新茶可喝……管公子不但交游广阔,也颇有手腕啊!"
管扬晏抿了抿唇,端起热茗啜了啜,随即开口切入重点,"不知刘先生今日特来拜会所为何事?"
"管公子,您这不是在跟我装傻吗?"刘林摇头晃脑的笑了笑,"今日在下是奉家兄之命前来当说客的,不知管公子您……"
"刘先生,管某无意加入商帮。"不消提点,管扬晏已知他今日的来意。
刘林脸色微微愀变,"管公子,加入商帮有利无害啊!瞧现今朝廷动荡不安,朝令夕改,首当其冲的便是咱们这些商人,若我们能够团结一致,朝廷也就不会多加阻挠商家的海外发展。"
"刘先生您费心了,目前管家尚且无忧,故可不沾商帮之光。再者,局势虽动荡不安,但咱们行商的若各尽其职,则可省去烦扰朝政之心。"
管扬晏一番话说的不亢不卑、不疾不徐,令人无法猜测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刘林几番揣度着管扬晏的想法,却不得其解,无怪乎几番上门交涉皆是无功而返,然他无人出其右的经商手腕及家族势力,让兄长起了招揽之心,遂想令管家加入商帮,为商帮出一份力量。
"管公子,加入商帮是时势所趋……"
"刘先生,您的好意管某心领了。"管扬晏一个颔首,紧接着起身朝刘林拱手作揖,"年关将近,繁琐事甚多,管某尚有公务待办,无法陪伴先生了,望先生见谅。"
"不,管公子,在下还有话……"刘林来不及出声挽留,便见一人匆匆走入厅堂,在管扬晏耳边说了几句话。
管扬晏脸色一凛,手势一扬,"刘先生,请恕管某无法再谈。元总管,送客。"
"管公子……"
"刘先生,请。"总管元泽夏满面笑容地阻去他的疑问,"我家少爷每日被公务缠身,一刻都不得闲。下回,请先生打听好少爷忙碌与否后,再登门如何?"
刘林可以感觉到这番话有多刺人,但纵有不满也发泄不出,只能尴尬陪笑,"下回,刘某定不会贸然登门拜访。"
"那就有劳刘先生费心了。"元泽夏恭敬地弯身一福,"刘先生,这边请。"
刘林心不甘情不愿地踏出管家大厅,此次又是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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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扬晏嘴角紧抿、面色沉重的踏入厢房主院,朝爹娘寝居一路疾走。
"爹!"一踏进"肃清院",管扬晏不顾一旁恭迎的下人,直接踏入了爹亲的厢房。
"扬儿。"以绣帕抹去脸上泪珠的管夫人一见他出现,才压下的伤心再度爆发,"你爹他……他……"
"娘,孩儿来了,您安心吧!"管扬晏紧绷的面容在见到娘亲脸上的泪水后,有了松动迹象,大掌不时拍抚她的背,低声安抚着。
厢房内,满室的药味浓得化不开,自从半年前爹亲因为风寒倒下后,病况就一直反覆,让一干前来诊治的大夫都摇头叹气,然就是找不出病因。
如此拖了半年,爹亲的病情不见起色,反而每况愈下,也因此他不得不接下管家庞大的家业,一肩扛下管家的一切。
管夫人连连低泣,"扬儿,我真怕你爹这回会撑不过去……"
"娘,放心吧!爹不是这么短命的人。"他看向一旁的丫鬟,"喜儿,扶夫人休憩去。"
"是的,少爷。"喜儿连忙上前扶住伤心欲绝的主母,"夫人,放心吧!一切有少爷在。"
管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缓步出房。
管扬晏睨向坐在病榻前,却一脸苦恼的大夫,"大夫,这儿没你的事了。"
"可是管少爷,老夫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病症……"大夫掀开病者眼皮瞧了瞧,又把了把脉,"管老爷脉象平和,一点也不像病入膏肓……"
"大夫。"管扬晏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我知您是想安慰我,但家父确实已药石罔效,不劳大夫多加费心了。来人啊!送大夫。"
守在门边的家仆应声进门,恭请一脸莫名其妙的大夫出房。
管扬晏旋身关起房门,走到床榻前,定睛盯视着一脸苍白、双颊凹陷的爹亲管东进。
"爹,娘走了、大夫也走了,现在就剩我们俩,再装下去……可别怪孩儿将您风光大葬了。"
"不孝孩儿!我是这样教导你的吗?"管东进突地睁开双眼,烁烁精目射出一道道不谅解的利光砍向儿子,"不过风光大葬也不错,记得三节牲礼及纸钱多准备点,毕竟你爹我过惯富贵日子了,受不了一点儿苦……"
"爹,够了。"管扬晏脸色阴寒,一个抿唇,出声制止爹亲不正经的话语,"爹,您的把戏也玩得够久,可以停止了吧?这样三不五时吓娘,您过意得去吗?"
"嗯……"管东进自知理亏的坐起身,摸着鼻头,"好吧!对夫人是过意不去,但是我总不能说──夫人,其实过去半年,我的病全都是装的……"他顿了下,两手一摊,"我可以想像你娘的反应,她一定会跟我闹脾气,闹上个大半年……"
"谁教您当初为了逼我接掌家业而装病,现在弄得骑虎难下了吧!"管扬晏一点也不同情,"这是您自作自受。其实爹又何必装病迫使我接下家业呢?我身为管家继承者,继承家业是理所当然之事,爹使出装病这法子,到头来受苦的可是你自个儿。"
"扬儿,这是你对爹亲说话的态度吗?"
"在您使出苦肉计诱使孩儿接掌家业,又三不五时佯装病重唤孩儿前来,最后弄得虚惊一场,吓得娘亲泪水涟涟……"管扬晏嘴角下沉,"爹,孩儿已快不知『尊重』两字如何写了。"
若非怕娘亲知晓爹亲装病一事,会气得闹出一场风波,他又怎会帮着爹亲隐瞒柔弱的娘亲呢?
"扬儿,爹也是千百个不愿啊……"
"爹,孩儿倒觉得您愿意得很,常年卧病在床,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还可以将肩上的家业悉数转给孩儿,如此惬意闲适的日子,您怎么会不快活呢?"说到底,他就是拿一意孤行的爹亲没法子。
"扬儿,你当爹是好吃懒做之徒啊?"管东进脸色一绷,慢条斯理的捻起长须来,"虽然我躺在床上不事生产,但我这脑袋可一刻也没闲着。"
见爹亲笑嘻嘻的指着脑袋,不正经地朝他猛眨眼,管扬晏忽起一阵不祥之感。
"爹,见您无恙,孩儿也就放心了。晚点儿我还得去棉花厂看成品,帐房堆了一叠田租及丝绸出单待看,明儿个还有造船的老师傅欲拜访……"
"等等──"见他迈开步子往门口走去,管东进不慌不忙的一喝,"扬儿,你别想藉口遁逃,为父我可是有正经事想与你商议。"
管扬晏的双手触上门拴,面无表情地吐出怨气:"爹,您每次都说有正经事,但您的正经事不外乎是要我为您解围,踏出房去跟大夥儿宣布,您再一次安然度过难关了。"
"扬儿,你要为父的辩解几次?我的脑子可不曾停歇过,为的是要茁壮我们管家,让我们管家成为广东地方最大的富豪……"
"不可能。"管扬晏转身面对总是怀有雄心壮志的爹亲,一字一句的剖析局面,"现在广东的商家,纷纷加入商帮以维护己身利益,再加上朝廷所颁布的禁海令,两方冲突已越演越烈,若再未加改善,只怕政商会爆发冲突,到时谁也讨不了便宜,而我们安分守己的商家也别想趁乱打劫,安稳固本才是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