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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身蝴蝶  第10页    作者:采芹

  「爸,我要这一双,可以吗?」

  「当然可以。」

  「爸,这个可不可以借我玩一下下?」

  「当然可以。」

  他是个好爸爸。他恍惚地想著。一个慈爱、永远带著宠爱的笑容的爸爸。自遗像中回望他的一双眼睛,是严肃得几乎严厉的。一张苍老然威峻的脸庞上,隐隐透著沉重的表情,好像他在担心什么事。他的头转向楼梯,脚跟著就走了过去。抚过光滑的扶栏,他抬头往上看,看见一个小男孩,咯咯笑著从扶栏上面开心地滑下来,然后掉进下面一双等著接他的结实有力的臂弯,他们大笑著。「再一次!再一次!」小男孩要求。

  他闭上眼睛,睁开,幻象不见了,楼梯上什么也没有。他缓缓拾级而上。到了顶端,他没有犹豫或怀疑地便转向右边走廊,在第二扇门前停住。他慢慢举手握住门把,转动,打开。他先看到他自己。一扇和门相对的窗子前面有个镜子,他就在里面。

  紧接著,他明白镜子里不是他。因为那人的穿著和他不一样。他这辈子从来没穿得这么体面过。他更没穿过那种鳄鱼皮似的鞋子。对面那个人的头发修剪得很漂亮,不像他这么乱糟糟的,而且因为好久没洗而有股子油腻腻的怪味。他第一眼会以为是自己的倒影,是因为那人长得很像他。不,他和他的脸孔简直是一模一样。连身高也差不多。「对不起。」他草率地喃哺道歉,转身就走。

  「我等你好久了。」那人说,声音柔和得近乎哀怨。

  他顿住,折转身。「等我?」

  「进来,把门关上。」

  他迟疑一下,照做了。他停在门后面,继续和那个彷佛是另一个他自己的人对面而立。「你……唔,认识我?」他小心地问。

  那人嘴边一抹飘忽的笑。「你也认识我,只是我们好久没见了,太久了。」他皱皱眉。「我不记得见过你。」如果见过,他会记得。现在他不觉得他们那么像了,因为对方生了张俊美得不可思议的脸。对面的人读出他的心事般,柔和地笑了。「梳洗一下,整整装,你就不会有怀疑了。」「什么?」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那人开始朝他走来。「这是你以前的房间。这儿是你的家。只是你离开了很久,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他瞪著停在他面前的人。「你是谁?」

  「我是关轸,你的孪生妹妹。我们俩是双胞胎。」

  他屏息了片刻,紧盯著再度令他感到恍如照著镜子的脸,然后瞥向以下的黑色男人恤衫,黑色笔挺休闲裤,男人的皮鞋。最后他盯著自称他妹妹的人的平坦胸部半晌。他的眼睛回来看著对方。「胡说。」

  「我必须打扮得像个男人,因为你不在时,我要假装我是你。假装你没有死。」「假装?」他听不懂。「我是活著啊。」

  「我很高兴。」关轸说,可是语气却幽怨、哀愁。「可惜爸没能来得及亲眼看到这个事实,就被人害死了。」他仍然充满疑问。「你如果是我妹妹,你怎么会……」

  「看起来和你这个名副其实的男人没什么不同?」关轸的笑悠忽而苦涩。她转身走回她先前凭立的窗边,月光映照下,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眼睛黑得像无法穿透的深邃的黑洞。「这件事说来话长,简单的说的话,是我必须开始代替你,成为你的替身之后,我的心理、思想,都接受了严格的训练,到最后我都相信我是关辂,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我的身体也在训练过程中,受到……任何人皆无法想像的束缚,而不被允许和正常的女人一般发育。」关辂的脸转向仍站在原处的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没答腔,不过她知道他听得懵懵懂懂。望著和自己出生时仅相差几分钟,在他们母亲腹中密切相连,血脉相亲的哥哥,不但活著,而且生得高大健实,再胖一些,硕实些,便几乎是他们父亲年轻时的再版,关轸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情感。再见他满眼满脸的茫然和迷失,一股属於女性的关爱和温柔陌生的在关轸体内泛开。她不认识这种女人的本能,它被扼杀太久了。虽然现在面对死而复生的哥哥,她最初的女儿身也无法恢复。

  「我……」她哥哥犹豫,不安地顿一下。「我是谁?」

  再一次,关轸走向他。「你是关辂。」

  「我是关辂。」他讷讷自语,然后问她。「我是关辂?」

  「你四岁时被绑架,从此音讯下落全无。但是,是的,你是关辂,我的孪生哥哥。」「绑架?我不记得……」他喃喃回忆著,「我只记得在一间很旧的空屋子里,我的衣服被脱光了,我想他们怕我跑掉。我好饿,好渴。有一个人,我阿爸,偷偷拿面包给我吃,给我水喝。另外一个人打我……」他瑟缩了一下。「他要杀我灭口,我不知道为什么。」关轸──此刻她敏锐、精敏的思维是属於夹在现实和非现实之间的关辂──眸底精光一闪。「你记得要杀你这个人吗?他的容貌?你认不认得他?」他努力思索,但脑中一片空白。「不记得。我只记得阿爸。我恢复片断记忆之后,我知道阿爸是他们其中之一。不晓得为什么他最后救了我。」「你没问他?」

  他神色阴暗。「他死了。被人杀死的。他和阿母都死了。临死前,他把这个交给我。还给我。」他修正补充,从又皱又脏的裤子口袋掏出一只怀表。「是爸爸给我的。他借我戴。」关轸看见他手中的金质怀表,眼里泪光闪动。「你记得?」

  「只有……一点点。」他握紧掌心的怀表,彷拂它能赐予他力量和信心。「可是我不记得这个地方,这间屋子。记忆……也只有一点点,很模糊。」他沮丧、挫折的摇摇头。「我不确定我是谁。」「你是关辂,哥,你回家来了。」关轸伸出手想握他的手,又收回去,把颤动的手握成拳贴在身侧。「我不知道。你……」他再度打量她全身,又摇摇头。「这好像是个奇怪的梦。」「这不是梦,」她轻声告诉他。「你回家了。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这个家需要你,哥。『巨霆』需要你。」「『巨霆』?」

  「我们关家的家族企业。一直以来都是爸全心全力的支撑著它,壮大它,防著不让……一些人破坏、瓦解它。现在他们等不及了,他们害怕,因为他们找不到我……他们找不到你,又无法逼爸把他们要的东西给他们,而你将会是继爸之后,出来阻挡他们财路的人。他们无路可走了,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爸和你都杀了。」他困惑地看著她。「你是说有人要杀我?」

  她怆然一笑。「他们已经做了。」

  「做……什么?」

  「杀你。除掉关辂。对他们而言,关辂已经死了。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杀的不是关辂。」「他们杀错了人?」

  「不,他们没有杀错人,凶手杀的那个人的确是关辂,一个关辂的替身。」他皱紧双眉思考,接著震惊地弹开眉峰,「你……」他猛退一大步,背抵上了门。「你是说……你……」她苍白的脸浮上奇异的凄然夹著安然的微笑。「没有关系,哥。你还活著,这是最重要的。」他眼睛张得大大的瞪著她。「你是……他们把你……他们杀了你?」他很轻地问,盯著她的眼神彷佛她会突然间变成另一种不是人类的形状。她点点头,表情变得冷漠、冷酷,漂亮的脸阴冷得教人浑身发毛。

  「你……你死了?」他仍然无法相信或把她看成女人。而且遽然间,她甚至不是人。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她又点点头。「不要怕……」

  他去抓门把,发现他的手掌是湿的,他的手在颤抖。「你是……是……鬼?」「你不用怕我,哥,我是来帮你的。」

  「不!」

  他不知道他喊的是不是很大声,是不是惊动、吵醒了屋里其他的人。他知道他必须离开这个地方,这个鬼。他终於开了门,半秒未停地拔足直奔过走廊,冲下回旋形楼梯,穿过大厅,一路跑出大门。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出大路好远,才扭头往后看。什么也没有。那个鬼没有追来,「云庐」也看不见了。他双手按著膝,半弯身,急促地喘著气,他因为跑得太急,呼吸几乎调整不回来,胸口有些窒闷。他的双腿发软打颤,脑部因缺氧而发晕。慢慢的,他在路边蹲下来。他离开六南村的家时,随身带著的简单包袱丢在「云庐」外面他露宿的墙边了。不过是几件换洗衣服,他不会回去拿了。他不会再回去「云庐」。他需要好好想一想,虽然现在他还不知道他要想些什么。

  曙光初露时,他张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路边打了一会儿盹。他揉揉眼睛站起来,望向通往「云庐」的路那头。他昨晚作了个好奇怪、好诡异的梦。他的胃咕噜咕噜地吵著。他摸出口袋里剩下的钱。他不能再迷迷糊糊待在「云庐」外面,思索如何寻他的身世之谜。他得去找份工作,找个住的地方。也许安顿一阵子后,他可以再回来看看。问题是,台北这么大,他不晓得他该往何处去,及他能做什么。

  ★※★※★※

  琬蝶下了计程车,匆匆跑向「民生」戏院,一面看看手表。其实从东区赶过来的途中,她已经看表看了十几次,她迟到了足足四十五分钟,电影早就开演了,就算她哥哥还在约好的地方等她,少不得又要敲她一顿「丫丫」的牛排。这还是小事,花掉她三分之一的薪水罢了,要听他唠叨个至少半年,才会教她抓狂。急切间,琬蝶差点在跨过通道时绊一跤。她本能地伸手抓住就近的东西以平衡重心。那是个木梯。她抓著它时,摇晃了它一下。「喂!」梯顶上的人朝下喊了一声。

  「对不起……」琬蝶仰起头,声音卡在喉咙里,血色迅速自她脸上褪去。梯顶的男人仅瞄了她一眼,回去继续他的工作。他一手提著个油漆桶,一手拿著支笔刷,认真、谨慎地在电影广告牌上一笔一划修补上面的字。他那么像他,又那么的不像他。不像的是他沾满五颜六色油漆的工作服,脚上同样染满色彩颜料的胶鞋。及他的工作。关辂什么都可能是,但绝不会是画电影广告的工人。

  而且关辂已经死了。死在她怀里。她还亲自捧著他的骨灰坛回台湾,把他的魂灵送回他家,正巧不幸地碰上他父亲同时遇害,家里正在办丧事。她没有进关家。她甚至没有下车。

  「我想你到这里就可以了。」凯文冰冷地自她手上拿走关辂的骨灰坛。「你和他非亲非故,进去不方便。」

  她在美国再三恳求,才得到允许和他们一起带关辂的骨灰回来,让她最后再陪他一段。她知道凯文说的没错,她和关辂缘尽於此了。此外,她总觉得关辂的死是她的过错。若他家人问起,她如何以对,如何以答?

  她不怪凯文充满责怪和恨意的眼神。她的自责和罪疚更深。关辂的影子深印在她心中,她不曾试图忘记,因为她知道她不可能忘得了。似乎他死后,她的一部分生命也跟著他走了。她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怀念他的东西,只有紧紧守住他们在一起短暂的一个多月的回忆,把那每一天、每一刻的点点滴滴,封上一层腊,封在她的心底深处。

  她失神地仰著头呆望著上面画广告的男人。怎么会有个和关辂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还是她太思念他,眼花看错了?她无法移开她的目光,等著、期望著,希望他再把脸低下来,让她再看一眼。彷佛听到她默默的祈求,或感觉到有人在下面看著他,他真的往下看了,琬蝶的心跳猝然停止。她没有看错,是一张和关辂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他的脸部线条要阳刚些,较男性化。他的肩以乎也宽些。坐在那上面,他的宽肩几乎挡掉了她视界所及的一片天空。

  「干嘛?」他问她。

  琬蝶不知道如何回答。你长得很像我爱过的一个男人。太……难为情了。她应该道个歉,为刚才摇晃他的梯子,害他差点跌下来,然后走开。可是她舍不得走开,她想多看他一眼。想多看关辂一眼。或者留下个新的、没有血的记忆。

  男人纳闷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他下来了。琬蝶的目光紧紧跟随著他。当他落到地面,站住,和她面对面,她有片刻窒息,无法呼吸。面对她的分明是关辂本人,除了那头过长、凌乱的黑发,和那身沾满颜料和油漆的连身工作服。「干嘛?」他又问,一双关辂的复制黑眼睛上下打量她一遍。「颜料掉在你身上,弄脏你的衣服了吗?」

  声音不像。他的音调带著些直率的粗犷,固执但友善。他的国语发音也带著股闽南腔。他不是关辂。很像,像极了,五官完全一样,脸型如同一个模子,可是他不是。当然不会是。关辂死了,死在她怀里,她衣服上染著他的血。

  「没有。」她继续看著他,依恋地看著他,向后退开。「没有。对不起,妨碍你工作。对不起。」她转身走开之前,眼泪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可是她还是微微一笑,也看见了他眼里困惑的表情。她亡目的往前走,撞到一个人才停下来。正要道歉,那人先吼起来。

  「搞什么啊你?迟到了一个多钟头也!太过分了……」唐飞住了口,弯弯他一八O的身高,端详他一六七的妹妹,两行泪沿下她的鼻梁两侧,滑下脸颊到她嘴角。「怎么哭了?好啦,好啦,不骂你就是了。我把票转卖给另外两个人了,没损失,好了吧?」琬蝶举手抹眼泪,却越抹越多。它们滚滚而下,像脱闸的水。

  唐飞手忙脚乱的掏出手帕为她揩拭。「哎呀,不要哭了嘛,好了,好了,牛排也不要你请了,这总行了吧?」琬蝶抽著气,设法止住泪水。她一把抢过手帕,捂著鼻子和嘴巴。

  「干嘛?还偷笑啊?」

  她用力擤一下鼻子,把手帕放进她皮包里。「对不起,哥。」

  唐飞看著她哭得红红的眼睛。「怕我骂你,拿这一招来唬我,你越来越厉害了,明知道我最怕女人哭了。」

  「我不是故意迟到,复旦桥上出车祸,车子全塞住动弹不得嘛,我能怎么办?牛排照样请你啦。」

  「得了,」唐飞环住她纤细的肩往外走。这个唐家的独一无二千金,可是全家人捧在手心里疼著长大的。「快告诉你老哥,谁欺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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