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倪家呢?姊夫打算怎么样?”
“……倪振佳的伤比我们想像中的还严重。”乔释谦沉吟了一会儿道。
“那是他活该。”赵正清冷哼一声。“还好他们没找我去医伤,要不然呀,非把他整成废人不可!姊夫!你不会就这样放过他吧?”
“当然不会,但眼前也够他受了。”
“好吧,就照你说的,先拆了怡香院。县城的保安队甚么时候到?”
“后天晌午。你问这个做甚么?”
“当然是跟着去呀。”
乔释谦皱眉。“那里没甚么热闹好凑的。”
“不是,我要跟着去帮忙监督,顺便帮苇柔出这口怨气。”
提到苇柔,乔释谦不禁黯然……做这些事他并不开心,他宁愿能在事前多费些心思做防范,也不要在这时为她日夜忧心。
“姊夫,你在想甚么?”
“她的情形怎么样了?”
赵正清失了说话的兴致,整个人落寞下来。
“我才看过,脉搏还是很弱,人也还没清醒。”
乔释谦忽然不发一语地站了起来。“你坐一下吧,我进去陪陪你姊姊。”
☆ ☆ ☆
翌日傍晚,赵正清带着势在必行的决心,领着县城派来的办事员和保安队,一行人毫不客气地冲进了怡香院。
“干甚么?干甚么?”听到下人来报的江嬷嬷走出来,一见这堆人,顿时一张脸充满煞气。“这么多人,想拆房子是不是?”
“没错!”赵正清趾高气扬地睥睨着她。
“老太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上头吩咐的,这块地是咱们新县城楼的预定地,给您占用这么些年,也赚够本了。就请您给个方便,快搬走吧。”见她气焰这么嚣张,那办事员也硬梆梆地回话。
“哪有这种事!”江嬷嬷掀起眉心。不可能的,那件事老早就销声匿迹的,怎么隔了这么久,会在这时爆发?当年风水先生看过这块地,能保她百年生意兴旺;若非如此,她又怎么肯花大笔钱打点一切?见他们已经准备要拆楼,江嬷嬷不敢再想,尖叫着想冲过去,却被怕事的姑娘拦下,几个人在原地一阵拉扯。
“你们这些死丫头,拉着老娘干甚么?还不赶紧给老娘帮衬着,谁敢上楼就给他拦着!哎哎哎,你这臭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这儿撒野!”
顷刻间,赵正清早命人搬了梯子来,他要亲手把“怡香院”那块招牌给拆下来。
客人纷纷走避,几个关在房内饮酒作乐的公子哥儿们也被逼得衣衫不地跑出来,狼狈地抱着外衣往外冲。江嬷嬷又气又急,左右赏了几个耳光打散拉她的女孩们,然后冲上前去抓着梯子一阵猛拖。
“哎哎!”赵正清没留神脚下变动,赶忙抱住匾额一角。
“我摔死你这浑小子,敢拆你祖奶奶的招牌!带种的你就滚下来,欺负个妇道人家算甚么?听到没有?”江嬷嬷骂人口气不小,气得口中恶话频频。
“我何止要拆这招牌,老子还要把它劈了当柴烧!”赵正清不甘示弱,恨恨对着匾额上铺金漆的大字捶了几下。
“你敢!”
“我有甚么不敢?喂,余队长,你还不赶紧办正事,把大门给拆了!”赵正清怕她真抓狂,口中唤来县城的保安队长,好引走江嬷嬷的注意力。
“哪个杀千刀的敢拆我怡香院的大门?老娘跟他拚了!”江嬷嬷闻言,放开梯子,横眉竖眼地转身,冲过去抓着那位余队长吵了起来。
总算赶走这老泼妇了,赵正清吁口气,开始用力拉扯匾额上一朵朵结成花的彩带;竹梯不够高,他把钳子缠在腰间,手臂朝上攀,凭感觉在彩带间想摸索出钉子的方位。
他摸了摸,钉子没购着,倒是觉得手指碰到甚么柔软可移动的物体。赵正清手掌一抓,竟把那样东西给拉了下来。
“喂!”一个声音低低叫道。
赵正清呆愣地望着掌心躺着的那朵杏花,他扳住匾额,跨上梯子最顶端。
一朵比掌上花还鲜艳的娇颜,直瞅着他笑。
作梦也难预料会往这种情形下见面──是那天在乔家仅只一面之缘的大美人。
赵正清张大嘴,忘了有所反应。
方才居高临下,江杏雪把他和江嬷嬷争吵的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要不是事态严重,她一定会放声笑出来。
怡香院难得上演这种戏码,不多看看怎么行呢?
她还是那迷死人不偿命地笑着,只是这回手伸了出去,把他掌心的杏花取走。回眸瞅他仍傻傻地看着自己,江杏雪拈起花,轻佻地在他脸上拍下三下。
“你……”他被打得量头转向,茫茫然的不知所措。
“你在干甚么?”江杏雪眼波流转。
“我……我在梯上。”
她“噗嗤”一笑,姿态更媚、更艳了。“傻子,我当然知道你在梯上。我是问,你在这儿做甚么?”
“我……我……”他脑中一片迷醉,连话也说不全了。
“这年头真奇怪,好好的人不做,竟然当猴子去了。”
他又一愣。见她仍不停地娇笑着,才发现自己被糗了。
“我才不是猴子!”他红着脸困窘地辩驳。
“不是猴子?”她头探出去,望望下头一团乱。“那你爬这么高干甚么?”
“我要拆这招牌。”
听他这么答话,江杏雪笑得更花枝乱颤。“要拆,怎么不上楼来?绕这么一大圈子,你不嫌费事儿?”
“我……我……”一时间他窘得不知该如何回答,恨不得有个地洞先钻了再说;不过,那也得等他安全下了竹梯才成。
江嬷嬷协调不成功,余队长把责任全推给了乔家;而领头者赵正清就在竹梯上,江嬷嬷拎着裙摆冲过去,捉狂地握住梯脚,使尽吃奶的力气朝后扳。
竹梯倏然转向,底下众人纷纷尖叫闪避。赵正清惨叫一声,身子朝下略滑;江杏雪僵住笑,丢掉珠花,半个身子伸出去紧紧抱住他。
在最危急的那一刹那,赵正清及时双臂一展,十指攀住匾额上边,两脚悬在空中。也亏得这般,才能把身子八成的重量全周到匾额上;但对他而言,最要命的并非于此,匾额上乃那火焰一般的女人香,扑得他整个人几乎全身瘫痪。
“呃……”赵正清已经搞不清楚此刻是甚么感觉。是上了天堂?还是犹如在炼狱?当一个男人处在生死边缘的同时,又把整张脸颊埋进一个女人软软香香的胸口里。他一翻白眼,抬起目光偷偷往上瞄──只见那抱他的女人眼睛闭得死紧,充满了惊吓。想起方才的困窘,他不免有点得意;因为她现在就算能笑,也应该笑得很丑、很僵硬才是。
江杏雪闭上眼睛,全身绷得紧紧的,只想倾全身力量抱住他;结果一分钟过去,却甚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一声微弱的低吟。
“喂……”
她发现那男人斯文的一张脸苍白地看着她。
“你……”
“你可不可以放开我?”他小声地问。
“不行!”她锢紧力量。这人是吓傻了不成?要她松手,岂不害死他?这缺德的事她可做不来。
赵正清勉强喘口气:“你……再不放手,就快把我闷死了。”
“是吗?”江杏雪错愕地瞪着他,一会儿才看清楚自己的窘状,两朵红霞被风吹落在她的粉腮上。她松开手,拈起丝巾掩住嘴,咭咭笑了起来。
还搞不清楚对方为啥而笑,赵正清的心情忽地也好了起来。他呵呵笑出声,完全忘记来此目的,也忘记自己仍身在半空中。总之,在底下所有人全都屏息气凝神,大气不敢喘一声的时候,只听到他们两人的笑声在偌大的厅里回荡。
此举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众人全都目瞪口呆;包括那已经准备要大战一场的江嬷嬷,都只能呆立当场,无法成言。
就在笑声当口,那方大匾额撑不住赵正清重量,“喀啦”一声,拉着匾额直直坠下。
在尖叫声中,匾额落地,木屑金粉激起尘沙四处飞扬;而赵正清紧紧抓着垂下的彩带,在离地五十公分处硬是打住。他脸色发白,口中直念阿弥陀佛。
“好险!好险!”他喃喃自语。
执着彩带的另一端,江杏雪整个身子卡在雕栏上。她的五官绞扭在一起,显然是让吊在楼下那个男人弄得龇牙咧嘴;她确信自己半只臂膀一定完了。
当底下那大得不能再大的嘀咕声传进耳朵里,江杏雪使尽力气走了几步路,把彩带绕过正房两侧之一的大梁上,然后才探出身子看着赵正清。
“喂!你真的没事?”
“没事!好得很,多谢姑娘相救!”
她松了口气,扶着酸痛的腰骨,才慢慢走下楼。
人群之中,江嬷嬷抱住那四分五裂的匾额,捶胸顿足地大哭:“我的心肝匾额呀……”
进怡香院这么多年,江杏雪从来没这么爽快过。底下闹得愈乱,她笑得愈开心;许多年来深藏在心里的不快活,全教今日一场闹剧给解放了。要不是她还有那么点分寸制止她在江嬷嬷面前放肆,江杏雪还想自掏腰包,请王家剧班到她面前演出戏;锣鼓声加上匾额掉落声,那气氛一定更热闹滚滚!
第六章
毕生的心血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江嬷嬷怎么样都不甘心;回头寻求倪家的帮忙,却又吃了闭门羹。怡香院被封的第三天,她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带了几个下人上乔家理论。
从一进高家,江嬷嬷便开门见山,把想要回白苇柔的来意说清楚。她一开口便说个没完,想先声夺人,要乔家知难而退;然而乔泽谦只是盯着那两片涂得腥红的厚唇,心里充满了想把这女人扔出去的厌恶。
“您对咱们苇柔的心,我也不是不明白。但乔家是大户人家,抢人妓女,连句话都没交代,这……这……呵呵,可说不过去了。”江嬷嬷观看情势,干笑了笑。
“一次说完!”明白少爷的意思,乔贵恼怒地出声:“咱们少爷可没空听你喳呼!”
“啧,还凶呢,你不过是个奴才,有甚么资格跟您祖奶奶我大小声。”江嬷嬷睥睨他一眼,口气充满不屑。
要说乔释谦还有多少耐性,也全因为这句话给消耗殆尽。
“江嬷嬷。”他起身,表情变得冷漠。“在我乔释谦眼中,没有人天生下来是奴才,就像没有人应该被打成那样。你如果还想站在这儿好好说话,就把你的态度放尊重。
江嬷嬷脸色一僵,唯唯诺诺应声称是,脸上还是不甘心。
“乔少爷,你大人大量,是老身说错话了。可我也不止一次说过了,苇柔的伤是倪少爷的错,不是我要人打的。这日后老娘还得靠她替我挣钱呢,你就公私分明,别找怡香院的碴,成吗?”她笑得很僵硬,后头不忘嘀咕几句。
“那位何良没把现大洋给你吗?”
“给,当然给了。可是乔少爷您有所不知,苇柔当年进怡香院的时候,可是言明要待五年,我还有契约在呢。你几锭现大洋,哼哼,这要传出去,人人都当我江嬷嬷是傻子呢。”
“你不是傻子,你只是个见钱眼开的老娼头。”乔贵没好气地接下话。
江嬷嬷脸色变了变,随即恨恨地转向乔释谦。
“乔少爷,我知道你有的是办法;但是这么做,也太绝人后路了。怡香院的招牌在南昌县少说也挂了二十年,县城也早早另起了楼,他们要那块地何用?你请县城保正莫名其妙封了咱们的招牌,就只为了一个妓女,传出去对于你的名声也不好听;再者,就算让苇柔进了乔家,她也不会有好的日子过的。”
他没吭声,但江嬷嬷的话却令他起了疑心。
“甚么意思?”
江嬷嬷掩住嘴,好像有些顾忌,隔一会儿语气变得含糊:“哎呀,反正就是苇柔真要进乔家门,也是受苦。乔少奶奶是大户人家出身,要她跟个妓女平起平坐,这不是折腾人吗?乔少爷何必多此一举呢?”
“你到底想要甚?”怒气终于爆发,乔释谦一句话吼得江嬷嬷连退好几步。
终于说到正题了!江嬷嬷眼一亮,精神抖擞地接下话:“这样吧,如果你坚持对苇柔不放手,那老身要的也不多,五百块现大洋,加上还我怡香院的字号,我就把苇柔的卖身契给你,怎么样?”
厅门外的赵正清实在听不下去,冲进来就是一阵咆哮。
“像你这种没良心的混蛋,有甚么资格跟人谈条件?咱们没代苇柔告你蓄意杀人已经够宽容,你居然还光明正大走进乔家来!你想要回那块地,门儿都没有!想要回苇柔,除非天下红雨!”
江嬷嬷兜头被骂得狗血淋头,气不过也叫骂起来:“你这死小子又是甚么东西?蓄意杀人?笑话!打人的可不是我怡香院,你们要有本事,告上倪家去,欺负女人算甚么!”
这番死不认错的口气让赵正清更恼怒,抡起拳头就要冲上前去打人。
“你打呀!带种的你就打呀!”江嬷嬷手插着腰,挑拨地把脸颊迎上去。
赵正清气得七窍生烟,拳头冲动地就要敲下。
乔释谦一反手,强接住他。
“正清,不值得。”乔释谦说。
赵正清气得收回拳,恨恨地低声咆哮:“姊夫说的没错,打你这种人,还会脏了我的手,哼!”
“喔,我记得你!就是你这浑小子,拆了我怡香院的招牌,老娘今天非跟你把账算清楚不可!”她过去揪住他,开始一阵拉扯。
“闹够了没有?”乔释谦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恼怒。
不知怎么地,江嬷嬷的气焰立刻就给浇熄了大半儿。江嬷嬷停住了手,心里毛毛的。
她干笑道:“怎么样,乔少爷,老身的条件你能接受吗?怎么说这契约都是苇柔她亲爹签下的,你不认也得认。”
“我不接受你的条件。”即使是蕴藏了过多的忿怒,乔释谦的声音依然平和有力:“江嬷嬷,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并不代表我会就此让步。苇柔的命是她自己的,不是你的,也不是她亲爹的,更不是一张纸就可以让渡的。没有人天生应该被另外一个人拥有和摆布,封掉怡香院已经是我最宽容的让步,你认为可以谈判的筹码,对我来说根本是张没有用的废纸。你尽可以带着这张纸告上县城去,大清时代已过,这个时候没有一个官、没有一条法律会帮你。至于你的怡香院,事实说得很明白,那块地大势已去,你送再多的钱都没有用。”
空气一阵死寂,大厅内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吓着人。这番话听完后,江嬷嬷死瞪着他,脸色挫败又忿怒;而赵正清更是满脸崇拜地看着乔释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