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话说清楚!我爱上她有甚么不对?我不过想知道苇柔身在何方,你就像大炮一样猛轰我!你怎么就不学学苇柔,温柔一点、客气一点地跟我说?你给我说清楚!”他扭着她左手臂,一面小心翼翼防她的耳光。
“我……”她手掌又打算拍下来,这回却被赵正清接得正着。
“你这么泼辣,那天我简直是白费力气,该让那个男人好好教训你的。”
江杏雪心一凉,想缩回手,却无法办到,浑身上下每一丝火气都因为最后这些话给浇熄。她对赵正清残存的些许感觉,包括见了他便要滋生出更多情愫的感觉,突然也跟着心寒加剧而消逝得无影无踪。
这样也好,有些事在没开始之前就彻底心死,或许可以无牵无挂。
瞪着赵正清,江杏雪用最大的力量把自己的呼吸控制得平稳。
“杏雪姊、赵大夫。”白苇柔出来买点东西,并没想在这儿撞见两人。她瞪着赵正清的动作,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们……你们在干甚么?”
赵正清忙放开江杏雪,走到她身旁。
“苇柔,这几天你跑到哪去了?我一直在我你,你知道冯?”
“嗯。”白苇柔点点头,仍望着江杏雪,后者的脸色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深沉冷漠。
“你们刚才在做甚么?”
“我们……”
“我回去了。”江杏雪插进话来,揉着方才被抓红的手臂。
赵正清心里突然很歉疚,却不知该说些甚么。
“江小姐,我刚刚……”他唤住江杏雪,却见她扭过脸。
“你去死好了!那句话说得咬牙切齿,没等两人回神,江杏雪快速地走掉了。
“你对杏雪姊做了甚么?”
“苇柔,你……”
赵正清呆然看着她。他花这么多天找她,居然见不到她一丝笑容,反而得来生疏而冷淡的口气。
“赵大夫,你到底对她说了甚么?”
“没有,我只是问她你在哪儿落脚。”
白苇柔坚决地摇头。“不,不止这样,你一定漏说了甚么,杏雪姊从来没有这样过。”
“我是来找你的,不是找江杏雪。你有没有听懂,苇柔?”他握住她的手臂,有些焦怒地跳起来说。
白苇柔僵住,抿着唇不再多吭声。
赵正清回头看她,警觉自己又说错话了。
“她不肯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口气又急,就跟她吵起来。我还被她打了,你知不知道?”
白苇柔的眉心皱得更紧。
“对不起,赵大夫,在你认为我这么说可能有些护短,但杏雪姊是明理人,她不会无缘无故打人的,你一定是说了甚么让她生气的话。”她神色有些苦恼。
赵正清愈听愈不对味,今天是犯冲吗?为甚么没有人站在他这边?
“她说我没资格喜欢你,这不教人生气吗?”他恼恨地喊起来:“我说甚么也不相信你会傻到要跟我姊夫在一起,说甚么我都要找你问清楚!苇柔,是不是真的?”
面对他质难的眼光,白苇柔垂着头,叹口气:“对不起,赵大夫。”
“为甚么?”赵正清震惊地瞪着她。
她绝望地抬起头,哀求地看着他说:“我很抱歉。”
“我不要抱歉!祗要告诉我为甚么你要这么做!”没有答案,他挫败又忿怒地大吼。
“因为……是他教会我甚么是希望和……爱。”她惊喘一声,眼泪落下来时才说出了最后那个字。说完她随即抽开身子,避开身后那张熟悉的脸庞。她走得很急、很快,就怕回头,他的脸上会有跟赵靖心一样的忿怒和鄙视。
谁都可以看贱她,她对乔释谦的爱,却不容人鄙视一丝一毫。
☆ ☆ ☆
人力车摇摇晃晃到了寡妇胡同口,乔释谦下了车,忍不住翘首四望。
“在那儿呢,少爷。”乔贵指着胡同口边一棵老树下道。
“苇柔。”
“乔少爷!”她闻声回头,擎着伞惊喜地奔上去。
乔释谦笑笑。“阿贵,你先回去等我。”
乔贵张口欲言,但终究没有异议地走了。
“这么做好吗?”白苇柔悒悒望着乔贵离去。“少奶奶要是没瞧见阿贵跟着你……我不想让你为难……”
“没有你想的这么严重。”他为她的忐忑不安心疼,接过她的伞道:“想想你自己吧。住在这寡妇胡同,给人瞧见,我才怕难为了你。”
“没有的事。有人瞧见,不去理会便得了。”她叹了口气。
“看你气色好多了,我也放心了,刚才回来听说靖……”他收住嘴,眼神是那么无奈痛心。“我真的很抱歉,不晓得她竟会这么做。”
“错不在少奶奶。”她僵着脸笑了笑,眼底却有强要落泪的心酸;这一次,他是真的来跟自己了断的。
而她早就决定了,这一生,他的快乐便是她的快乐,他的伤心便是她的伤心;不管他作甚么抉择,她都会成全他。
“我甚么都不能帮你,这……你先拿着。”他握住她,把一袋沉甸甸的大洋交到她手心。”
“我不要。”
“不是施舍,也不是打发。苇柔,你别误会!”他焦灼地看着她。“如果你不肯收,我也不会强迫你。可是你真的要相信,我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她把钱推回去,柔顺的脸庞显现少有的坚决。“只要你好,我就好了;其它的,我甚么也不需要。”
轻浅地漾着笑,白苇柔抬手抚弄他紧皱的眉心。
“你知道吗?这样熟悉的感觉,除了你,谁都不能给我。”
乔释谦逃避她回过头。
见他如此,她突然伸手稳住他的颈子,强迫他的视线转向她。“请你看着我,释谦,我并没有逼你。如果我让你不快乐,请……原谅我。”
她和赵靖心两个,谁都没有错。是不是就是这样子,才逼得做步步为难?
想到赵靖心,她的行为是愈来愈怪异了。乔释谦叹了口气,即使他多努力表示他的诚意,然而她似乎以无言折磨他为乐;有时一个人安静得可怕,有时又歇斯底里地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哭闹,连绣儿都招架不住,三天两头被弄得泪汪汪的。
白苇柔仰起脸。“离开乔家之后,我这才明白,原来爱个人竟是这么盲目的。你嫌弃我吗,释谦?”
他回过神,苦涩地摇头。现在他生活上唯一一点卑微的快乐,就是来看白苇柔;然而,为了赵靖心,今日一见,他却要彻底说明白,从此不再见她。
“你不该这样,是我委屈你了。”
我不在乎,她心里喃喃地说着。失去你,跟过去的孤孤单单又有甚么两样呢?
是你,让我明白身上的寂寞并不可怕,那心里的孤独才是让人不能忍受的。
她垂下头,慎思了一会儿,紧接着抬起头,温柔的眼神带着坚定。“不管你怎么想,我不会再见你了。但请允许我看着你,因为,那是我这辈子想要走的路。”
他隔着层层细雨雾烟,疑愣地望着她。
“赶紧回去吧,小心着凉了。”她走近身替他拭净脸庞沾附的雨珠,约莫是气温过低,她的手触在他脸上,冰冰凉凉如雨水。
“我们只能这样吗?”他哑声问她,也问自己。
“这样就够了。”白苇柔倾身向前,轻轻地靠进他怀里。“我们谁都不去伤害,我不争甚么、不求甚么,就这样,能够这么近地看着你、靠着你就够了。就这一刻,当定是天长地久。”
“我……何德何能?”
“别再说这种话了,我会生气的。你没见过我生气吧?”她笑着,又替他拭掉几滴雨水。“我回去了,你就在这儿,看着我走,甚么都别说,也别不放心。有你的眼睛望着我,我就觉得我不是一个人回去的。”
乔释谦松开她的手,看她擎着伞,雨光在油伞下飞进飞出;白苇柔一身月牙白衫,透明地穿过那绵绵细雨,渐渐消失在人群里。白苇柔始终没有回头,好几次,他想出声唤住她,奈何她走得轻盈又坚定。要不是她方才才说过那番话,他会以为她是来向他告别的。
风势渐渐加大,雨丝顺着风斜斜打湿了屋檐,被白苇柔拭净的脸庞又萌生了雨花,在脸颊、在耳畔、在乔释谦每根发梢上。
因为,那就是我这辈子想走的路──
那何尝不是他想走的路?一路的风雨、山光、水色,都是他渴望拥有的;可是他身在另一方上,再也走不回来时路。
颓然坐倒在台阶上,乔释谦捧住脸,任由雨水湿透他的衣领。
☆ ☆ ☆
听到隔壁大婶说有个大夫找她,白苇柔半猜半疑地走出来;看到赵正清站在路口,正左右张望着。
“赵大夫。”她有些局促不安地唤着;原以为的鄙视和怒气却没在他脸上瞧见。
“这些日子你就住在这儿?”赵正清掏出帕子揩汗,又探头说道。
“嗯,我就住在里面,最里边那间便是。”
“一切都还过得去吧?”
“我还想着……想着……”她仍不安地望着他。
“想甚么?你为甚么这样看我?”
她放松她笑了,语气有些忧愁:“我以为咱们俩不再是朋友了,你会因为那件事而恨我。”
赵正清一征,也笑了,只是他的笑容很苦涩。“没有的事。这些日子,我……我姊夫可有来看过你?”
空气中沉默了一分钟;她停了一会儿,在台阶上坐下来。
“有。昨天,他……是来结束这一切的,你相信吗?”
没等他开口,白苇柔抬起头,眼神很哀伤。
赵正清退了一步,那笑容极似乔泽谦,都是被爱折磨,为情神伤的容颜。来这儿要劝说她离开乔释谦的话,突然便在赵正清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
“我和你姊夫之间,真的是清白的;就算真有甚么开始,也都在我搬出乔家的时候就结束了。”她虚弱地开口:“我爱他,也只是我的选择。我没有心要伤害少奶奶,你姊夫明白,所以他才找我说清楚。”
他无言以对,只好问她将来有甚么打算。
“暂时还没有,但总会有法子的。再过一段时间,我会和杏雪姊离开这儿。”
提到江杏雪,赵正清的心顿了顿,蓦然忆起日前她离开时那含恨的眼神,歉疚感油然而生。
“杏……呃……江姑娘……那日我心急,言语中得罪了她,不晓得她是不是还记在心上?”
“杏雪姊都跟我说了。”白苇柔幽幽地开口:“唉,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你同她相处过,该知道她的脾气和个性都很刚烈。真有羞耻心的女孩,若非逼不得已,是怎么样都不会往火坑里跳的。谁不想活得理直气壮、活得争气?但这世上,何曾让每个人如意过?赵大夫,待在怡香院的日子,我们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们没有未来,日子过一天算一天,那滋味比在太阳下做一整天的苦力都还来得难受。你实在……实在不应该对杏雪姊说那些话,换作是我,也……不好受。”
“所以那时侯你在倪家,才会宁死不屈?”
“我不会再跳进去了。”她望着自己余晖下摊平的手掌,柔软的指甲因为捡拾柴火而沾上的污垢,还有虎口握斧劈柴磨出的厚茧。“就算真的没人帮我,我也要靠自己养活自己。”
“杏雪她也这么想吗?”
“当然。”白苇柔抿嘴一笑,站起来拍拍衣袖。“赵大夫,我得烧饭去了,失陪。”
“赵大夫、赵大夫!”远远地,张妈人未到,偌大的嗓门含混着焦急,吃力挪着小脚,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过来。
白苇柔亦回身,同赵正清困惑地望着张妈。
“苇……苇柔,你也在这儿?”张妈急急煞住脚步。
“张妈,您怎么匆匆忙忙?”赵正清扶住她。
“没时间说了!快!”张妈喘息着,额上全是豆大的汗水,气急败坏地拉住赵正清的手肘:“少爷……少爷出事了!快跟我回去看看。”
血色自白苇柔的脸上褪尽,她脚一软,及时抓住了张妈问:“怎么……会这样?”
“还不是那怡香院和倪家。”张妈狠狠朝地上吐了口痰渣子。“狗娘养的龟儿子,也不想想他们是甚么身份,竟敢动脑筋到这儿来!我跟阿贵说好了,回头少爷要真有个甚么,咱们一伙儿全杀上倪家去,非让他们以命抵命不可!”
“我也去!”
“你去甚么去?”张妈此时才发现她的存在,恼怒地推了她一把。“你还嫌给咱们乔家惹的麻烦不够多吗?你这小贱人,谁沾了你谁倒楣!要是少爷真出了事,你也是凶手!”张妈鼻一酸,恨恨地瞪着她。
白苇柔张口欲言,眼泪却先不听使唤她跌下来。“张妈,苇柔……苇柔怎么会害乔少爷?他是我的再造恩人,苇柔这条命也是他救下的,我对他只有感激,只有……”
“够了!谁听你这一套!”张妈不屑地撇过头去。
“别说了,这又不干苇柔的事!都甚么时候了,你还嚷嚷,还不赶紧跟我回去!”怕她愈说下去,白苇柔会愈难堪。赵正清扯住张妈的衣袖,频频朝外走去。白苇柔见步要跟,却被赵正清拦下。“乔家有老太太在,那儿你是不方便去的。苇柔,不如你留在这儿等消息,我再差人过来告诉你。”
“我……”
“别说这么多了,我们走了。”
☆ ☆ ☆
乔释谦是在回乔家路上,傍晚时分在郊道上遇伏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还来不及应变,头上便挨了一棍。虽然仍有反击,但寡不敌众,最后终被打倒在路旁,奄奄一息地躺着,还是被人认出而送回乔象的。
主子不明不白受创,乔家大小自是乱成一团。蒋婶匆匆走过川堂,到后院的井边打水。后院梧桐树下,孤零零站着一个身影。夜黑风高,蒋婶有些胆怯,但仍鼓起勇气问道:“谁?谁在那儿?”
“是我。”那身影移动了,待走近些,蒋婶看清楚来人的模样,不禁诧异。
“你在这儿待多久了?”一握白苇柔的手,竟是冰凉透心,蒋婶不禁心疼起来。
待多久了?她茫然地望着蒋婶,又呆滞地瞪着乔家已烧过大半夜的灯笼。待多久了?不知道情况如何,不知道结果如何,时间有甚么意义?
“我……”她盯着蒋婶,突然双膝一软,整个人重重地跪了下来。“蒋婶,苇柔这回给您跪下了。苇柔给您磕头,苇柔求求您,求求您帮帮我!让我看看少爷,让我确定少爷好不好?我真的没办法了,求求您!”白苇柔六神无主,双膝一弯,额头喀喀喀地在地上撞了好几下。
“你这是做甚么?起来、起来!”
见她这样,蒋婶哽咽了,忙把她扶起来。
“你这傻孩子,何苦介入这场是非呢?”看到她额上出现了几道血痕,蒋婶不禁老泪纵横:“见了人又能怎么地?老夫人要知道了,只怕你连这城里都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