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活着该下地狱的死奴才!竟敢串通苇柔那贱人来骗主子!把他赶出去,释谦,乔家没这种不忠不义的奴才!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老夫人,别气呀!”张妈一迳拍抚着乔老夫人的背。老夫人的怒气顿时成为众人平抚的焦点。乔释谦仍怔怔地瞪着乔贵,不能置信。
是了,从他受伤、白苇柔偷偷来探的那一夜算起,时间上完全巧合,她为甚么又要否认?
“为甚么她不肯说?为甚么她要把这些委屈往肚里吞?”他心里一片荒芜地问。
“因为她不想你为难;加上少奶奶的死,她一直不能释怀。”
又是不想让他为难!乔释谦捧住头闭上眼。
“我早知道……早知道……”他喃喃念着,却不敢再继续想,就怕想到过去,会痛得落泪。
这一生,他竟如此失败,重重负了两个女人的爱。一个深情、一个义重;他失去一个,竟还笨得错放了另一个。
“就算翻遍这县城的每一块地,都要想尽办法给我找到那贱人!在这世上,谁都不准偷走我的孙儿!释谦,想想办法把那女人给找回来!”乔老太太神志有些错乱地揪着他的衣衫,眼底绽放着奇异的光采。
乔释谦扶着她,只觉得世间事凄凉而悲哀。
终于明白苇柔为何能不顾一切,甚至抛下他,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
孩子不是工具,白苇柔也从没打算把肚子里的孩子当筹码;没有一个母亲会,但是乔老夫人会。乔释谦身受她的教养,怎么会不清楚她的性格。到时侯,被迫离开孩子的,将是白苇柔;一如当年他亲生母亲的下场。
出身大户人家的赵靖心尚不能逃过这一劫,白苇柔更没有胜算在这场权力争夺战中打赢。
“释谦,把她找回来,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不。”
“不?你跟我说不?”乔老夫人呆呆地瞪着他,突然有些和气她笑起来。“是了,你这孩子总算想开了。不要白苇柔也没关系,这样子,明儿个娘再帮你物色几个姑娘。”
他怜悯地望着母亲,木然地离开。
☆ ☆ ☆
晨光在大门拉开的那一刹流泻了满地,江杏雪避开刺目的光芒,在视线中瞧见两名男子。
她没有太多讶异;前一晚白苇柔只身来找她时,这迟早就是她必须面对的问题。
“进来吧。”她开门,进屋倒了茶。
“苇柔在哪里?”赵正清冲进来,出口就问。
她冷冷横他一眼。
“你知不知道她怀了孩子?”见她不说话,赵正清又急又气地大叫,乔释谦一旁拉下了他。
“我知道。”江杏雪淡淡地说,一口喝光了茶水。
“那你还……”
江杏雪抬起头,仍是面无表情;就连看到乔释谦那心急憔悴的脸,都无动于衷。“那又怎么样?她想走,就表示她不想留下来。找着了人又怎么着?脚长在她身上,你们能时时分分看着她、管着她?”
“我知道她不想留下来。”乔释谦闷吞地开口:“我只想知道她会怎么做?”
“孩子是你的,她说甚么也会把这孩子留下来,你不用担心。”江杏雪嘲讽一笑。“女人,十个里头至少有九个是傻的,苇柔就是那九个之一。过去的教训,她永远学不乖。”
“我不要听你的女人论调,我只想知道为甚么你不能说?”赵正清怒道。
“时候没到,你们走吧。”她拉开门。
“江姑娘,我知道过去曾冒犯了你,我希望你能见谅,别把我的私怨当成手段。”
“笑话!”她霍然转身,不怒反笑。“你以为你是谁?我江杏雪是甚么人?不该我做的事,就是砍了我的脑袋我也不会做;要是真该我做的,一样也少不了。苇柔是我的姊妹,我自然有我的分寸。倒是你赵先生,我跟你非亲非故,说我对你耍这种手段,也太抬举我江杏雪了。”
她的神情杂着嗔与怨,赵正清一时间口气竟软了下去。
“你为甚么这么讨厌我?我们以前不都处得好好的吗?”
见他困惑低语,江杏雪心一揪,只得咬牙转过头去。
“江小姐。”
“我不会说的。乔少爷,你问一百遍,我也不会说。”乔释谦转身黯然离开,此情此景,只教江杏雪心里五味杂陈;既羡慕白苇柔的福气,能得乔释谦的倾心相爱,又怨白苇柔让她认识了赵正清。她甚么都没说,一会儿走进房里,把那一晚赵正清留在她身上的外衣捧了出来。
“这衣服……我洗过了,也烫挺了,你拿回去吧。”再一次直视赵正清的眼眸,江杏雪依旧惊心动魄。自从在怡香院错拉了他一把,她一直没能好好想清楚事情的根由。
唉,一切都不由自主;就连情生意动,也教她不由自主。直到今日的黯然神伤,都是不由自主啊。
“过去的我们是甚么样子?”她问。
赵正清被问得沉默了。
“你喜欢苇柔,你姊又因苇柔而死,现在却拚命帮着你姊夫找人,你真让人糊涂。”
听到这话,赵正清捏着衣服,只得苦笑。“连我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了。这些日子,我像个傻子似的转来转去,也不知道甚么才是自己真心想追求的。我想,我对苇柔是真的放弃了。她配得上我姊夫,比起她的决心和勇气,我像个一事无成的糊涂蛋,我只会让女人生气。”
他犹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却见她转过脸回避他的目光。
听着他诚诚恳恳说着这些话,便在江杏雪心底的往事也随之而起。白苇柔的话犹言在耳,赵正清的确太像那个当年背弃她离去的男人;他的书卷气质,他天真飞扬的神情,甚至是那生起气来暴躁不安的性格,都很像。
“那天的事我不怪你,没必要了。”她掩嘴打了个呵欠。
春寒料峭的早晨,她披着藕色棉袄,头发有些蓬乱,金色的光线衬着偏灰的色调,冷冷地罩在她那憔悴的脸上。
那模样教赵正清想走过去问她,是从甚么时候,她的人变得如此哀愁难解?
“正清。”乔释谦在门口喊。“别为难人家了,我们自己找找吧。”
“不用找了。”江杏雪打断他的话。“乔少爷,我明白你现在是心急如焚;可是,请你替苇柔想想,让她安静一阵子也好。有你的孩子,她肯定会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可是……”
“她爱你,是不是?”江杏雪问道。
乔释谦眼底浮现了泪光,他点头,沉沉咬住心里的恸。
是的,苇柔就是太爱他,才会背负这么多。这教他于心何忍,教他情何以堪?
“走吧,正清。”他叹了一声,大步走出去。
赵正清仍想留下来和江杏雪说甚么,却碍于乔释谦,只好也跟着走了。
“我会再来找你的。”临到门口,他忽然回头喊。
☆ ☆ ☆
两天后,赵正清真的来了。江杏雪替他倒了杯茶,下意识地啃着指甲,闷吞地看着他。
“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完了。”她说。
“我说过我会再来的,杏雪。”
“这好像是你头一回叫我。”她微微一笑。
“别这么漫不经心,可以吗?”他口气严肃,略带恳求地说。
“说吧。”靠在窗户旁,她交握的手心泌着汗,那是没人能懂的心倩起伏。
“我……”
“杏雪。”醇厚的声音在门板后突兀地响起。
赵正清转向来人,是个打扮得宜的中年男子。
“你有客人在?”是询问,也是试探。
江杏雪心一松,多个不速之客搅局也好,她朝来人嫣然一笑。
“哪儿的话。文先生,今天怎么有空?我给您介绍,这位是赵大夫。”
“你好。”
前所未见的怒火在赵正清心中狂猛地烧起。在这座城里,她到底有多少男人?一个个亲热地喊着、唤着她的名,而他,就像个傻子,执意想取得她的谅解。
她说得好,对他能有甚么好谅解的?这么多男子,有的是钱和名,多他、少他一个又何妨?
看到他轻蔑的表情,江杏雪的心沉了沉,硬着笑容继续介绍:“这是文忆陵,报社主编。”
他恨恨地撇过脸,轻视那伸到面前的手。
“那么,你们聊吧。我一会儿再过来找你。”
文忆陵没有生气,好像已是见怪不怪。他很风度地笑笑,负着手便要离开。
“不用了。我跟江姑娘只有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文先生不置一辞,迳自走出门去。
连个嫖妓的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赵正清转向她,再也忍不下这口气。
听出他的怒气,江杏雪的语调不自觉地放软。她伸手触及他的发,却被对方嫌恶地避开。
“看来……你不打算说了。”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江杏雪笑得辛酸。但她不怨任何人,这条路是她选的,再怎样苦涩难捱的结局,她都不会逃避。
眼前,她明白跟他是不会有交集了。
瞥见那淌不出半滴泪的笑,赵正清一口怨气突然消逝得无踪,剩下的只有懊恼和难堪。他又伤害她了?
不知为何,他就是见不得她这样笑得没半点生气。赵正清俯身上前,狠狠吻住了她。
彷佛是他心里一直想要做的事,在梦里演练了数百回,做起来驾轻就熟;而她也不似往日的顽固跋扈,而是错愕中的顺从。
“为甚么?”一会儿她推开他,气息不定地问。
“我……”赵正清茫然地看着她,不解自己是怎么了。“我不知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江杏雪睁大眼睛,似乎不太相信这是真的。前一秒钟这男人才把她当垃圾,后一秒钟却不在乎地亲吻她;而理由只是……他不知道?
“你到底把我当甚么?”她憋着气,闷闷地问。
“朋友。杏雪,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朋友。刚才的冒犯,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朋友?无论如何,都还只是朋友,这就是他心里的想法。
江杏雪退了一步,指向门外,不能遏抑地咆哮起来:“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杏雪!”
“出去!”她高挺的侧脸像蒙了层冰,凛然而不能侵犯。
赵正清颓然地走出去,却没忘给那位在院子里赏花的文先生一个轻蔑的眼神。
直到离开寡妇胡同许久,赵正清才想起来,那位文忆陵就是亲笔替乔家改写状纸的最后一届秀才书生。
胡同内的空气似乎在赵正清离开后便停滞了,寂寥得嗅不出半点生气。只有文忆陵,仍在门外静静瞅着她。
“你总算也碰着了。”他平平的声音透不出半丝嫉妒,反而是种欣慰。
“你也出去!”江杏雪僵着脸,转向他低吼。
对于她的吼叫,文忆陵并不以为意,反而坐下来主动替自己倒了杯水。
“看我这么狼狈,你很高兴吗?”
文忆陵的杯子在唇边沾了沾,随即错愕地摇头。
“打从咱们在怡香院认识到现在,也有七、八年了吧。”
“……”
“这么久的交情,我会在这里对你幸灾乐祸?”
江杏雪自知理亏,闷闷地垂下头,仍是不吭一句。
“杏雪,放开一点坚持,过得希望点,有这么困难吗?”他坐在她身边,扳着她的肩,说得有些语重心长。
“我这样子像过得没希望吗?”她被激得叫了起来。
文忆陵托着手背道:“被男人抛弃又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浪费了十年去恨一个人不够,你还要斩断自己未来的幸福?”
江杏雪像是被雷殛住一般的僵住了,随即拉住肩幅两端棉袄,用力拥住自己。
“我没有幸福!像我这种人,也不奢求幸福。”
“那是你的借口。”
“是借口又怎么样?你为甚么一定要提起那件事?”
“能不提吗?”文忆陵掀起眉心。“你又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该杀该斩的是那个把你骗得一无所有的男人。你恨他让你身陷红尘,但赵正清跟这件事毫不相干,你又何必迁怒?”
“我真后悔把我的事告诉你。”她沉默半晌,一会儿咬牙切齿地低吼出声。
“你该后悔的不是这件事,而是放弃一个你想爱却不敢爱的人。”
“住口!”
文忆陵站起身,表情一贯平和。“杏雪,别太固执了。”
“住口!住口!住口!”她气得眼睛发红,捶胸顿足,就差没出手打他。
但打了文忆陵又能怎样?江杏雪心知肚明,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垂下头,理智地决定着,哪怕脑海里有一千一百的理由都在拚命附和著文忆陵的话;但……那样的伤害一生一次就够了。
“几年前你拜托我帮你查的事,其实早就有答案了,只是我一直不愿意告诉你。”
“甚么?”她讶然。
“关于那个刘仁杰,你不会忘了吧?”
刘仁杰!像有甚么东西在心中炸开,江杏雪原本麻木的痛处一点一点苏醒了,是了,这就是他们今天要谈的主题;说她的过去,说她的往事,说她曾经如何懵懂冲动去深爱个男人。为他背弃礼教、背弃家庭,一心一意要跟他远走高飞;结果,那个人却毁了她一辈子。
一辈子有多长?长在心里?长在日子里?她的一辈子破人轻贱地卖给了怡香院,她哭过、争过、吵过、闹过;心高气傲如她,也知道这一生与幸福绝了缘。
忘了?不,她怎么会忘?那样丑恶的一个人,她怎么会忘、怎么敢忘?她会走上这条路,全拜那个男人所赐!
“这么巧,我想知道的时候没消息,这当口你倒提起来了。”她冷哼,却掩盖不了心里的激动。
“我希望这足以改变你那顽固的想法。”
“说吧,我在听。”
“他在上海拐了一个黑帮老大的女人,被砍了一只手。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浑身烂疮,在码头靠乞讨为生。”
她震惊地望着他,随即深吸了一口气。
“杏雪,你不用罚他,自有天理治他。他已经得到报应了,你的恨也可以消了。”
“就这样?”她掀起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十六岁的往事不过十年,她却已经沧海桑田。江杏雪抚着胸口,这儿曾经瘀痕斑斑。记得入怡香院的第一天,为了守护最后一丝尊严,她抗拒,甚至不惜让强行索欢的客人打得浑身是伤;然而……还是挣不过一个“命”字。
那个人不过断了只手,抵得过她十年来淹在心坎里足以灭顶的恨?
当初她也是人人捧在掌心里疼之入骨的富家女呀!江杏雪一恸,忽然覆住脸,纤纤十指却掬捧不出半滴泪来。
三千多个的日子,她在胭脂水粉中迎新送旧地让日子辗过,唯一的信念就是要自己活得更好。她要活着看刘仁杰,看那视她如粪土的男人到头来有甚么好下场;她要活得更好,活着用冷蔑的眼神去看待每个对她认真过的人。
“你还希望他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