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清还没开口,江杏雪已经回过身,客气地对赵靖心一笑。
“乔夫人,不再多扰,告辞了。”笑容没泄露任何心事,江杏雪也不打算再介入甚么。如果白苇柔如此心甘情愿,那旁人说得再多也是多余;她翩然地离开了。
风雪飞卷呼啸的声音在屋外刮得震天响,赵正清注意到赵靖心的脸色苍白得吓人。
“姊,那是谁?”赵正清轻声问。
赵靖心没有答话,只是僵硬地背过身去。
☆ ☆ ☆
看到白苇柔那张被打得不成形的脸,乔释谦几乎想扭头杀了倪振佳。
倪家没有人敢为难这对主仆;光是乔释谦那阴冷的神情,就足以让人退避三舍。他二话不说抱起白苇柔便走;当她软绵绵地瘫在他怀里,动也不动,肿胀的唇色泛着一大块殷红的血迹,染红了乔释谦的长袍。
那几分钟他心头一片荒芜,万念俱灰,以为她死了;而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舍开一切,追上她的脚步,就怕她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走了。
她总是一个人承受一切,那样太寂寞、太孤单,他不允许她这么沉默地离开。
乔释谦咬牙,生平第一次竟软弱到有了寻死的念头。
也就在那个时候,乔贵把主人脸上那绝望的忧伤看得一清二楚;他总算知道为何主人平日那么不快乐的原因了。
“我告诉你小儿素行良好,绝对不会做这种事。他人也受伤了,怎么可能会藏个女人?你们再这样乱闯,当心我告上衙门去!”冲进来的倪员外忿忿地喊着。但在看清楚乔谦怀里的白苇柔,他紧急收口,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显然家仆在他面前瞒住了这件事。
“我……呃……我不知道……”
“苇柔,听得到我说的话吗?你听得到吗?”他轻轻拍打她的脸,一开口声音是哽咽的。
她没有回应,空气中只有轻浅急促的喘息。
乔释谦不死心,不断地叫唤着她。
恍惚中,白苇柔被震醒了。她呻吟了一声,那微弱的声音听在乔释谦耳中,无异于世上最美妙的声音,比甚么喊叫都还有力。
乔释谦低下头,以自己都不熟悉的温柔低喃:“苇柔,你听得见我吗?”
她的一只眼睛肿得无法睁开,只能以些微的角度轻轻转动脖子,点头回答他,然后无声地流下泪来。
“苇柔,你听得到我吗?”
“我没有……”她突然睁开眼睛,口中呓语不断。乔释谦的影像在瞳孔里一直无法精准地交集,她伸手想固定眼前摇摆晃动的影像,奈何连举手的力气也没有。“他……逼我,他逼我,可是我没有……我不让他得逞,我不要再回去……不要……”
乔释谦瞪着她勾不着边际的手,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着。他咬着牙,心底的煎熬和自制不断地交战;他知道拥抱一个女人不须让自己这样为难,但他就恨自己的固执顽强,用良知压迫自己,也同时杀死自己的感情。
是他让她这么痛苦的,原以为他带给她的新生,即便不是光采耀眼,但也至少平实淡泊,谁知竟为她招致了这么多的磨难。难道白纸沾上污点,就永远不能缮写成山水田园?人世间不该是如此晦涩阴暗啊!
任那倪员外自责半天,主仆俩却没多待一秒钟。临时从乔家驾乘的这辆骡车,原来是担布用的;因为车轮宽,方便在积雪中进行,但车身却很小,只能容纳一个人躺平。寒冬的腊月天,乔释谦把白苇柔交抱给乔贵;他褪下衣袍,摊在车板上,又接过白苇柔,并仔仔细细把她身上每一寸都小心包住,就怕露出缝隙会冻着她一分一毫。
点点滴滴看在心里,乔贵眼眶红了。他似乎这才明白,主人那蕴含在心底的感情有多深。
乔贵脱下外衣递给主人,乔释谦却摇头吩咐他穿上。
“这一点儿冷不碍事,你赶紧去请道生堂的何先生带些药方子到家里来,正清一会儿可能用得上,我到家跟你会合。”
救人如救火,乔贵不再坚持,三步并两步急急忙忙走了。
“苇柔,别怕,我带你回家。”呼啸的风雪之中,他的声音温存,再次确定不会有雪花落在她脸颊。
无视那愈吹愈大的风雪,乔释谦挪动脚步,踩在泥泞的地上。他拍打骡子,吃力扶着车,举步维艰地朝乔家前进。
☆ ☆ ☆
那一晚,乔家谁都没能入眠。乔释谦抱着白苇柔,大步穿过中堂楼阁。早有几个下人冲去告知了赵靖心,她人在房里,惴惴不安地迎了出来。
“你回来……我的天!苇柔!”赵靖心在看清楚白苇柔的惨样后,她身子一软,瘫在绣儿身上。
乔释谦没慢下步伐,不等乔恒开门,他早把门板踢开,将白苇柔端端正正地放上床铺。
“倪家人没为难你吧?”赵靖心虚弱地问。
没等他回答,赵正清像阵风似的刮进来。
“天杀的!”一见白苇柔的伤,他发疯地咆哮起来,手下没停地把药箱打开,先做例行检查。
蒋婶端着一盆水进来,放在桌上,一脸明显是哭过的痕迹。
相较众人的惊惶忿怒,乔释谦平静得可怕。从闯进倪家抱出白苇柔回到乔家主屋,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救活白苇柔。
“我没见过这么槽的情况,她至少十天下不了床。”赵正清的眉心愈揪愈紧,收起听诊器,神情充满忍耐和忿怒。
“你们身为主子,没打算替她讨回公道?”赵正清恼怒地转向乔释谦,双手禁不住打颤。
白苇柔仍断断续续地咳着血,赵靖心握住她的手,卷起袖口,手臂上丑恶的瘀青让她的心更起了一阵战栗。
“姊、姊夫,你们说话呀!”
赵靖心的眼泪滴下来。“正清,凶手的事容后再谈,眼前请你先想法子救救她。苇柔……苇柔能好起来吗?”
“好起来?你们知不知道她的五脏六腑都出血了?要不是头部没有受到严重的撞击,她可能早就死了,你们懂不懂?”
听到这番话,绣儿及几个丫头全吓得浑身颤抖,眼眶更是跟着红了一圈。
“有……甚么深仇大恨,要……这样动手?”蒋婶紧捏着袖子,索性呜咽地哭出声。
“救活她。”
众人全抬起头来。那是乔释谦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冰冷、简单,蕴着不容人拒绝的严厉。
赵靖心与他夫妻多年,也不禁心惊。
“救活她,公道才能讨回。”说完人便离开房间;赵靖心急忙也跟了上去。
赵正清咬牙切齿地低下头来。姊夫说的没错,当前要务就是把白苇柔救活,说甚么狠话都是白费力气罢了。
你等着,苇柔,我一定会把你救活;然后,我们都会帮你讨回这个公道的。
“你想做甚么?”赵靖心在门外低语。
乔释谦不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靖心,你认为还可以息事宁人吗?”
“我担心你。”
他两手撑着栏杆,像方才在房里一样,动也不动地回应着赵靖心的话。
赵靖心执住他的袖,却发现他的眼神飘得好遥远。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着那片蓝蓝的天,眼底茫然起了雾气……赵靖心垂下脸,合掌的双手滴着泪,喃喃请求:老天爷,我赵靖心就犯这么一个错误,千万不要让释谦知道这件事其实是我设计的,不要让我失去释谦……
“回房去睡吧,我人在这儿侯着,不会有事的。”乔释谦吩咐,赵靖心无力再拒绝甚么,黯然地离开了。
房内,直到白苇柔的呼吸趋于平缓,一屋子乱纷纷的声音终在凌晨时分散得干干净净。
替她解开床侧的吊幔,乔释谦疑疑地望着白苇柔熟睡的脸庞;脸上那些污泥和伤痕经洗净处理后,至少不似初见那样触目惊心了。他摊开手,看到那点点的血渍已在掌心凝成砖红褐色。
他知道,和白苇柔之间,就像这些自体内淌出的血液,再也流不回从前;此刻坐在床前守着她的男人,再也不是当初那只为恻隐之心而挺身救人的乔释谦了。
他甚么都不是,他只是灵魂脱轨的丈夫;他是个背叛妻子,爱上其他女子的丈夫。
只是这样的爱,来得太迟。也许就在他们俩琴琴相对的那一天,她的胡琴声像刀一般切进他的心,今生便注定只能对白苇柔说──相见恨晚。
“姑爷,老夫人请您上祠堂去。”绣儿脸色发白地在门外喊着。
“甚么事?”一夜未眠,他甩甩头,窗外的晨光刺眼不已。
“绣儿不知,小姐也在祠堂等着。”
他明白了,所有的事千头万绪,该解决的总是要解决。乔释谦依恋地看了白苇柔一眼,才站起身,忧伤的神情消逝,他仍是那个沉静自得的乔释谦。
母亲会如何看待此事,并不构成他的担忧,千军万马都抵不过他方才面对自己时所做的坦诚告白。而祠堂另一个人,他的妻子──赵靖心,才是让他最放心不下的。
☆ ☆ ☆
知道再刻意不说,就是欺骗的行为。乔释谦在祠堂里,沉着地把和白苇柔相识的经过,以及白苇柔和怡香院的关系告知了乔老夫人和赵靖心。
“原来你们瞒了我这么久!”听完事情的经过,乔老夫人怒不可遏,冷冷地瞟了赵靖心一眼。“不是说早把那丫头赶了出去,原来你也不老实。”
赵靖心慌张地跪下来。“婆婆,那件事是媳妇错了。媳妇看她一时无处可去,才斗胆把她留下,请婆婆息怒。”
“看她无处可去就留她下来?”乔老夫人讽刺地一笑。“你好大的同情心呀!当然了,乔家面子又不是你担的,你想怎么做自然也不会考虑这些了。”
见母亲将矛头全指向妻子,乔释谦沉声开口:“孩儿无意欺瞒谁,苇柔的过去、那些是非曲直,原来就不该外人过问。他们爱怎么想是他们的事,乔家做乔家该做的事,不会因为别人指指点点而忽略了是非。”
“才出门一趟,就接连惹出这么多是非来!我还没断气,你们就没当我存在是不是?”见说不过他,乔老夫人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为了那个小贱人,你连乔家的面子都不顾了。哼!你喝过洋墨水,是新派思想,你不在乎,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个老太婆还得面对外头的是是非非?你……你真是糊涂了!”
“婆婆,别怪释谦,是我让他去的,要怪就怪我好了!”
“这是乔家的事,你闪一边站去!”满腹怨气无处发泄,她拾起□杖,恨恨地把赵靖心掼到一旁。“还不都是你这个女人!哭哭哭,你除了哭你还会干甚么?你把乔家哭得一文不值,还哭成绝子绝孙,乔家都给你哭衰了!”
乔释谦脸色大变,扑上去抱住妻子。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赵靖心显然受不住这样的指控,她连连退后几步,脸色苍白。
“靖心不是乔家的人吗?”乔释谦口气压抑着怒火:“娘,您骂得好,教训得是,做儿子的一句话都不会辩驳。这个家里有谁真犯了甚么错,那都是我,您要打要骂全对着我来,靖心是无辜的,何苦把她拖下水?”
“住口!你敢顶嘴!好哇,乔家真是祖上积德,生出个不孝子来忤逆我!”乔老夫人举起拐杖一阵乱敲,就是不敢施力拿拐杖打下去。“你是不是中意那受伤的丫头?”一会儿她喘吁吁地瞪着他们夫妻俩,阴恻恻地问。
赵靖心睁大眼,泪水洒落衣襟。她瞪着丈夫,但他甚么都没说,空气里死寂地沉默着……
“不是。”乔释谦咬牙否认。
“不是?我养你这么大,可还没见过让你这么费心思的女人。”
“娘,释谦对哪个人不好过?乔家上上下下,他都当成自个的兄弟姊妹。”赵靖心突然歇斯底里地插进话,她不能容忍这样的标签贴在她丈夫身上,就连推测都不行!乔释谦是她一个人的,就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你好大胆,连我都敢顶撞!”乔老夫人举起杖子又想打她,但这一次乔释谦护她护得紧,不留分毫缝隙。
乔老夫人举了几次,始终没敢动手,只气得扔下拐杖,一脸铁青地掀开廉子,回头又狠狠地盯着他们;一旁的菊花愉瞄了三人一眼,怯怯地捡起拐杖。
“既然你对那丫头没任何私心,那么乔家就没有任何容她的理由;等天一亮就打发她走,别再让我听到任何败坏乔家名声的事。”
“她伤得太重,根本没法子离开。”
“那是她的事。乔家已经仁至义尽,不需要再过问。”乔老夫人怒吼出声:“这屋子虽是你当家,可不代表就没有我!”说完,她怒气冲冲地进房。
“疼吗?”乔释谦扶起妻子,柔声问道。
她摇摇头。其实也不是真的痛,只怕捱不过的是心里的担忧。
“你会赶走苇柔吗?”她揪住他的衣襟,不确定地问。
“别担心这件事。不管娘那儿怎么说,我自有主张。”
自有主张?是哪种主张?送白苇柔走还是不送白苇柔走?
“你别担心。”他抱起她说:“回房休息,我叫正清过来看看你。”
“好。”赵靖心咳了咳,傻气地倚在他怀中,原本提起来的心也放松了。唉,担甚么心呢?
瞧他方才护她护成那样,怎么说心都是向着她的,他心里怎么样都还是有她存在的。
交握着妻子的手,乔释谦不明白妻子所想的,只因他的心绪纷乱依旧。这三角习题是个死结,他该怎么样才能解得开?
☆ ☆ ☆
“少爷。”
乔释谦自沉思中回神。他看看乔贵,点头示意他再说下去。
“县城那儿都打点好了。”
“那就去办吧。对了,写申诉状的事没有问题吧?”
“我已经跟那位文先生碰过面了。听人说他是秀才出身,在上海待过一阵子,见过世面,文章底子也不错。”
“那就请他多帮忙了。”
接了指令,乔贵匆匆离开。
“姊夫,乔贵去哪儿?”赵正清走进来后问。
“拆掉怡香院。”
赵正清眼睛一亮:“我早知道你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嘿,姊夫,真有你的,你怎么办到的?”
那些细节乔释谦目前没心情多谈,只是简略说明。原拟十多年前中央政府在县城里预设服务人民的办公楼,就是目前怡香院所在的位置,正居县城中央,四周皆通大路,交通运输便利。原来南昌县政府早在数年前就拟定的一块地,当时连地都测量计划好了;结果不知怎么,预定要盖的城楼开工了两天就停顿了,一切计划也跟着搁浅没再进行。后来他才知道,当时是江嬷嬷命人送钱去,堵了那测量先生的嘴,请其另觅它地;而江嬷嬷就在这块地盖起了怡香院,从此生意兴隆。
“你怎么会知道这事的?”赵正清眼睛一亮,不禁佩服他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