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也同意吗?”杨琼玉眼一亮,愁颜一扫而空。“那……我想请姑奶奶替我写几个字,送帖去请佟掌柜。”
梁红豆没说什么,立刻坐下来摊纸磨墨。沉吟了一会儿,写下几行字后,拿起纸,吹干墨痕后递给了琼玉。
“别忘了还有另外一个人呢。”
“我请我的客,干他屁事!?”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是谁,梁红豆冷哼一声。“讲到吃,那个人的鼻子比蚂蚁还灵,阜雨楼哪一餐里有不见他人影的,用得着我请?”
“话不是这么说。你没瞧见,他当时的气度多好呢,要是他没拿话压住樊多金,佟掌柜也没这么快把我和磊哥儿带回来。”
“喔,他真了不起,那就派个人跟他说一声吧。”梁红豆假意哼笑,完全不感兴趣。
“不可以这样啦,要是他瞧见佟掌柜的拜帖,他却什么都没有,心里一定会不舒服。”耐着性子,杨琼玉努力解释。“你别以为男人不在意这些事,他们最好面子的。”
她拨拨头发,又摆摆手,最后终于提笔沾了墨,却无端心烦起来。
“你已经写了一张了,照抄不就得了。”见梁红豆迟迟不动笔,杨琼玉又开了口。
“不要,我不想写了。”笔一丢,她站起来。
“好吧,但至少你得亲自走这一趟。记得,你得温柔点儿,嘴也甜一点儿。”
“为什么又要我!”她跳起来,想到要再去听那比和尚念经还烦人的唠叨,梁红豆声音更愤慨不平。“做当家要这么倒楣,那‘阜雨楼’我送给你好了。还有,要我学那花牡丹,妖娆娆的攀着他讲话,我梁红豆还有这么点儿品,做不来!”
收好笔墨,杨琼玉看她那副样子,摇头叹气。“谁要你学花姑娘来着?”
“可你说要温柔……”
“你这副气势比人强,任哪个男人见了都怕。姑奶奶,你心里也明白,这件事不闹进官府,小事化无已是最好的结局了;你若真心要谢他,大家客客气气,又不是谁真的要对谁低声下气。”
“那……那为什么要我去说?”她软下语气,咕哝一声。
“姑奶奶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懂?”
一句话问得梁红豆语塞。
她当然明白琼玉问这句话的用意。“阜雨楼”这么些年来,杨琼玉跟她的情分,远比在关外的妹妹还亲上几分。
“我认真有什么用?他又不在乎。”说着,眼眶一红,仿佛这才承认了自己的无助。这些日子,和冯即安之间,就像小孩吵闹半天,却连一点儿交集都没有,心里沮丧一天多过一天,她几乎相信,冯即安真的只当她是妹子了。
“你怎么知道他不在乎?就算是他亲口说了,这话也得打个折儿才成。”见梁红豆哀怨成那样,杨琼玉不知是该恼还是该笑。认识梁红豆这么久,一直只瞧见她独立争强的一面,哪知她对感情如此低能。
“打什么折儿?你何时见他瞧我像江磊瞧你那样。”梁红豆吸吸鼻子,不甘心的反问。
“好端端的,扯到我这儿来。”杨琼玉脸一红,忽然挤到她身边坐下。
“记得‘阜雪楼’失火的那晚?你脸被薰黑了,头发也乱了,身上没一处干净的……”
“那又怎么的?”
“怎么的!姑奶奶回来的时候,脸擦干净,头发也给梳过,身上衣服也……”
“你特别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偷换我的衣服?”梁红豆满脸通红喊起来,随即啐她一口:“该死呀,这事儿你怎么不早说,我还当是你替我换的。”
“当然是我替你换的,”见她想到那层去,杨琼玉急得脸更红了。“你被披风裹得紧紧的,冯少侠怎么会是那种人,你这么误会他,不把他气死才怪。”
“那……”
“要说他对你没半点心,怎么会在意你的模样,替你擦脸梳头的。还有啊,你别忘了,那一晚,是他赶上前去接你的。就算当你是妹子,也没这么拼命救人的。还有啊,你没有没想过,樊家这件事,我和磊哥和他没半点交情,他何必NB467这浑水?”
听着那些话,原被浇熄的希望被重燃起,应该是说这份感情从来没消失过,只是被压抑了。男人嘴里说什么不重要,心里想什么才重要……尤其冯即安又是那种闷骚性格的男人,说不定他对自己还是有意思的。
“哎,你怎么不早说呢。”她似乎太兴奋了,回头又不确定的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见她又惊又喜,又娇又羞,杨琼玉也跟着宽了心。
“那……我找他谈去!”
“嗳,记得温柔点。”杨琼玉提醒她。
第六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那艘小船在湖天树草一色碧绿中,远远看去并不显眼,但船上女子一袭绛红色裙衫,却在绿意中特别突出。
昨儿个夜里下了场大雨,今早游湖的人少得可怜。冯即安站在岸边,不免将注意力放在那名女子身上。
土豆摇橹,小船渐渐移近岸边,冯即安走上前来,帮忙把她扶上岸。
“今儿个阜雨楼没开张?”他问。
梁红豆跳下船,一抬头,便对他浮起一个甜甜的笑靥。
“昨儿个寒食,苏杭一带全部禁火冷食两天。土豆,没事你先回去吧。”
“是,姑奶奶。”土豆应声,对冯即安傻傻一笑,戴上斗笠,又驾船走了。
“那是什么?”冯即安皱眉,被她怀里那黑不溜啾的小东西给吸住目光。
梁红豆展开手,一只半湿的小黑猫可怜兮兮的缩在她掌心,瞅着冯即安,喵呜喵呜地叫着。
“看样子是弃猫,丢在咱们楼后码头,淋了一夜的雨呢。一早出来,瞧见它这模样,怪可怜的,便抱了它出来。”梁红豆叹了口气,把手缩回,轻柔的呵着小猫一会儿,才跳上岸。“我想养了它,叫它黑仔,你说如何?”
“这种事别问我,它是你发现的,随便你。”看她这么亲近一只来路不明又毛绒绒的小玩意,冯即安满身鸡皮瘩疙的别过脸,避之唯恐不及的摆摆手。两人沿着山坡走到湖另端的一座小凉亭。
“这儿还真特别。”他环顾四周,小凉亭坐落在陡峭的岸边,他探出头去,底下的水波浸映着亭里的两人一猫。
“有什么事不能在楼里面说?”
“也没什么。明晚琼玉和江磊在楼里设宴,你会来吗?”她收下伞,温柔的擦拭着小猫。
依冯即安的惯例,他定会耸耸肩。之前他跟张华在百雀楼订了个不确定的约,而阜雨楼这个宴,他只是个陪客;眼前自是以正事为主。这种宴会,有没有他都无所谓。
但也不知怎么着,也许是梁红豆今儿个特别点了胭脂,笑得特别美丽,更或许是这场小雨淋得他脑子也糊涂了起来,冯即安凝视着她柔柔软软的笑,竟不受控制的点点头。
梁红豆笑容加深,表面却不动声色,好像琼玉的话真有这么点儿道理呢。只要身段低一点,笑容甜一点,口气顺一点,再怎样难驾驭的男人也能到手擒来。看来,她的天赋一点儿都不比那个花牡丹差。
眼前只差他还没有表白心迹,她暗暗忖着,这临门一脚,她非踢个正着不可。
“如果不是琼玉提醒我,我一直忘了要谢谢你。”她笑容加深,粉腮上浮着淡淡的红晕。
“谢什么?”
“那天阜雪楼失火,我累得睡着了,亏得你送我回来,还帮我把脸弄干净了。”她说完,垂首以待,笑得更温柔似水,期望能提醒他的记忆。
她一定不知道她的眼神美虽美矣,却藏不住那认真探索的意味。混迹江湖多年,他太明白那种感觉,不到一刻钟,冯即安惊醒了,他清清喉咙,没经思考便开了口:
“当然不是我。那晚我看百雀楼离失火现场很近,所以顺道绕去牡丹那儿,她一瞧见你睡成那样,说什么女孩子蓬头垢面的,很难看。”
梁红豆的笑容僵往了。
冯即安张嘴,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正认命的准备接受一连串连珠炮的咒骂时,没想到一样东西唰的一声飞进他怀里。
良家闺女竟让个烟花女梳头洗脸,这简直……简直……梁红豆气得全身打颤,扭头便走;背后只听到一声惨叫,转过身,一波水花在梁红豆眼前溅起,小黑仔正无措的站在石椅上喵呜喵呜的叫着,冯即安却不见了。
不确定冯即安是不是谙水性,她吓住了,飞快的抱住黑仔,梁红豆跪下来,努力探长身子在断崖边朝下望去,漫天的波涛及风声壮观的涌啸并大力拍打两岸的石头,她惨白了脸,一手紧紧扳着栏杆边,开始没命的尖叫。
“喂!冯即安,你怎么啦?回答我呀!你别这么想不开,我不是真的气……”她吼得嗓子都哑了,不晓得两行泪已自眼眶底滑落出来。
“冯即安,你……”她呜咽了,下意识把黑仔揽得更紧,然后提袖去擦眼泪。
“人家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嘛,你这男人干嘛这么烈性子,说死就死呢。”她哭哭啼啼的,眼泪越擦越多,末了,索性把小猫放下来,放声大哭。
好久好久,她抬起头,只是红着眼眶,茫茫然望着远方那无际的湖色。
“帮……帮个……忙好吗?”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她右下方传出,梁红豆怔了一下,急急俯身下望。她不信的瞪大了眼睛,乖乖!那还会有谁,冯即安正浑身湿答答的攀趴在一根突出的尖尖锐石上,不停的喘息。
“你没死呀?逢必楣。”她吸吸鼻子,发现自己仍泪汪汪的。
是不是当女人的都有这种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呢?是不是没看到他一副快断气的模样,不帮忙也就算了,搞什么还叽叽喳喳的,口口声声死啊死的,弄得他不会淹死都会被气死!冯即安疲累的想。花了所有的力量爬上岸来,他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早知道就别说话,等有精神上岸,非装神弄鬼的把这女人吓掉半条命不可。
话虽如此,他却只能颓力地把脸贴在石头上。
“喂,你真的没死啊?逢必楣。”
他呻吟了一声,这次气恼得把下巴朝石头上叩了叩。
“喂,跟我讲话啦,你不会哑了吧?”她关心的问。
“你就这么希望我去见阎王是不是?妈的,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爱叫什么都可以,就是别再用那个混帐名字叫我!”他被逼得发火,竟生出了一股力量朝她破口大骂。
一个死人是不会计较别人怎么喊他的,况且,他还能这么有力的叫嚣,肯定是活的,梁红豆终于破涕为笑。
“笑什么!你喜欢见死不救是不是?”听到她的笑声,冯即安更加愤怒。
“人家又没有这么说,干嘛这么凶。”她不情愿的撇撇嘴,终于移动了身子,把他拉上岸来。
“你怎么会跌下去?”
“还不都是你,”他甩开她的手,没好气的开口。“什么不好扔,居然把那只猫扔过来,那种小毛球最恶心了,吓我一大跳,一时站不稳,就栽下去了。”空气忽然在瞬间凝结,梁红豆张口结舌的瞪着冯即安,活像他是什么稀世珍宝。
“你怕黑仔?你怕这么小这么小的小猫猫?”顾不得应该先擦掉脸上还挂着的两行泪,她的嘴角已经藏不住笑了。
冯即安的脸忽然红了。他一拍胸膛,也不管这吹嘘的动作有多幼稚,只是生气的嚷起来:“笑话!我会怕一只猫!”
“可是你刚才说,你是吓了一跳才掉下去的。喔,你真的怕猫对不对?冯即安,我知道啦,你不要否认,怕猫又不是件坏事。”她存心不饶他,这可恶的男人,吓得她差点要去收惊,不藉此好好亏他两句怎么行。
他知道这么跟一个女人计较是很没礼貌的,可是上天明鉴,他真的会被她气死。
看见那她粉腮上未干的泪痕,冯即安收起自己不解的复杂感觉,决定先以牙还牙。
“信不信由你,我真的不怕猫,只是我不喜欢那种一团会动会叫的小毛球。倒是你,哭得两眼通红,还敢笑我,太夸张了吧?什么叫丢人现眼,大姑娘家为个男人哭成这样才叫丢人。”说完便开始恶狠狠的假装大笑,不止这样,他还火上加油的用手指朝她刮刮脸。
即将爆出的笑容硬被紧紧抿住,她刷红了脸;这一刻她真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下意识的,她飞快拾起袖子,像出气似的,朝脸上未及时毁尸灭迹的泪水用力抹去。
“谁哭了来着!你听到了吗?波涛这么汹涌,风声这么大,我就不相信你的耳朵这么灵、这么厉害,比顺风耳还了不起!”
“那你干嘛去擦眼泪?心虚了吧,为我哭就为我哭嘛,这又不是件坏事,而且我又不会说出去,你犯不着恼羞成怒成这样。”
“我恼羞成怒?!我为你哭泣?!”她指着自己鼻子,又指着他,已经气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完全被他击中的事实弄得满腔怒意。这死男人,臭男人,非这么不体贴吗?
“我哭……我哭……我哪有哭!我脸上湿答答的,是因为水花太大,把我的脸都打湿了。”她左右张望,脑海中寻到更好的藉口,想到终于可以藉此挽回自己的面子,得意洋洋的看回去。“是你太重了,这么重的一个人掉到水里,水花溅这么高,泼到我的脸上!”
“别再找这么烂的理由,没用了啦,哪有湖水从眼眶里掉下来的,要真这样,你的眼睛还真是了不起。”他一手捧着脸,被她的好理由逗得从假笑变成真笑,而且还越来越无法控制,最后干脆一手抱着肚子蹲下来笑个过瘾。
天!谁来救救他,要再这么笑下去,他的下巴准会脱臼。
“承认了吧。”冯即安比她更得意洋洋。
这实在太凄惨了,除了怀中的黑仔,梁红豆居然找不到任何可以丢向他的武器。这四周的石块都太重了,她扳不开也扛不动。
“冯即安,你好不要脸!有本事就自己爬上来,干嘛要别人救!”她气急败坏的叫骂。
“是谁才真的丢人,哭得这么大声,眼泪还挂在腮上忘记擦。”
她忽然不否认,只是重重的点头。“对对对,我是掉眼泪怎么样?我为你这种男人掉眼泪怎么样?”
像被人拿刀戳了一下,冯即安放肆的笑声顿成咳嗽。
她真的难过……难过的为他哭了?
“你……”他想道歉,但她接下去的话马上打消他善良的意图。
因为她开始捂着嘴笑得打跌,笑得眼泪再度滚出眼眶。
“我……掉眼……泪……是……因为……我觉得太好笑了,要……要是你死了,你就……是全……天下第一个……第一个……因为怕猫而吓得……吓得掉进……湖里淹死的男人。亏得……你还是‘边关三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