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莲,别替他们说情,不是我做晚辈的爱计较,但这件事真的把我惹恼了。别说三个月,就是整整气上三年,我也不会消下去一点点!三年――听到没有?”她这回把手指头都比出来了。
“三――年。”她朝房里大声宣布。
房间里再度传来卜老虎气馁的呻吟。
* * *
然而整整过了五天,小韬还是没消息。
“我不等了!”浣浣跳起来,下定决心似的,看了看侯老爹,脸上一片坚决。
侯老爹眼神闪了闪,那对醉茫茫的眸子醉意全去,他把怀中的酒瓶重重朝地上掼去。
“大当家的……”他转向卜老虎。“我和丫头有话要谈,请回避!刘老鬼,你也一样!还有,把外头的人都撤干净,我不要有任何人偷听到我和丫头之间说什么,或者拿咱们爷俩当赌注下。”
刘文早听出事态严重,和卜老虎一样,他们俩虽然好奇,却二话不说地走了出去。
几名老粘着浣浣不离身的汉子还傻楞楞地不明所以,卜老虎喊了几声没回应。刘文早不耐烦得一个个或揪头发、或抓领子地扔出大厅。
看着还有两三个推推拉拉,想留下来看好戏的,卜老虎终于大吼出声。
“等老子数完三下,还有哪个知知死活的敢待下来,杵在大厅外的,想放胆偷听、偷瞧也一样,要是给老子瞧见了,我当场就把他屁眼剁成两半儿!听到没有?一、二……”
嗅出浓浓的不对劲,一干人马再怎么不情愿也无法可想,待人全散得干净了,刘文才拉着卜老虎出了院落,在矮墙上坐了下来。
“操!才两个不明不白的外人,就把卜山搞成这副德性!先是小韬,再来是丫头,要不是那姓舒的丫头帮过咱们,我早早说把她赶走,真他妈的晦气!”刘文一拍大腿,恼恨地咒骂起来。
“你骂天骂地有个屁用?早在那朵雨后莲花一变回女人模样……去!还是个闭花羞朋的女子,我就知道那死小子要完蛋了!唉――也不能怪人家舒姑娘,她个性软得跟水似的,难怪那小子会看上她。”卜老虎狂风似的叹了一口大气。
“是闭月羞花――”刘文叫起来,很不满地。“你已经念错至少有三百遍了,亏酸老头还天天跟在你身边,成天口水来口水去的,还抵不过老头子偶尔听那些小伙子赞丫头的几句。”
“妈的!你管他屁月还是屁花,你姓刘的就有水准了?什么口水来口水去的,我告诉你,那叫椒濡以沫,不懂也要稍微掩饰,别跟我吹胡子瞪眼睛的。现在我最担心的就是浣丫头,别看酸老头那德性,要是狠起来可不比咱们好伺侯。你瞧见了没有,浣丫头心底不知打了什么鬼主意……”
声声酒瓶的破裂声脆生生砸掉了卜老虎的话,两个男人凝重地回头,刘文想站起来,却被卜老虎按下。
“我担心小丫头!”
“别忙,八成是和酸老头谈不拢,又把酒给砸了。”卜老虎不再说话,专注倾听屋内传来的隐隐声响。
“你这个不肖女!枉我费尽心思把你带出来……”侯师爷难得用这么粗暴的声音大吼,然后又是一阵重物沉闷坠地声做为了结。
刘文和卜老虎面面相觑。
忽然卜老虎垮下脸,独自咕哝了两句:“格老子的,早该让他们爷俩回去吵的,这酸老头骂人就骂人,没事踹老子的火盆子搞啥?”
大厅里,浣浣瞪着地上一团黑杂杂的火屑,真有无限委屈。
“我是去救二当家的,又没有说去找娘,您干嘛不分青红皂白地就骂人?”
“少拐我!”侯师爷朝桌上一拍,震得酒杯子都跳了跳。“你心里在想什么,做爹的我还不清楚吗?这么多年,你就是忘不了那个女人,既然忘不了,当初干嘛还跟我逃出来?现在卜山待腻了!看烦了!你羡慕那些有钱人是不是?你就跟那女人一样肤浅!”
“阿爹――”她咬着唇,真想把话顶回去,但是想到此举不但有损父亲尊严,弄不好她会失控说出什么气话。
侯师爷当她的不语是默认了,更气得叫起来:
“我早知道会这样,当我瞧见你拿着那块金牌,心底就雪亮了。你的性子我比谁都清楚,江云奇虽然生得俊,但就算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你这丫头是连瞧也不会瞧上他。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何还坚持得要领他进山,你不跟阿爹说,阿爹也不好问什么,阿爹就怕问会失去你,所以……阿爹才会串通了大当家的,打着为卜山未婚汉子着想的借口当幌子,再加上舒姑娘的药,又利用了那小子贪婪的弱点,和大伙儿演出了一场假死记。这么一来,果然把江云奇整得灰头土脸,可是阿爹万万没想到,被掳上山的舒姑娘居然也是官场中人!丫头,你难道忘了晓恩的事吗?她那口子才一上山,就搞得卜山鸡飞狗走,这还不足以当教训吗?连你都要趟进官家的浑水里,阿爹就只有你这么个宝贝女儿啊――”他越说越哀,想结女儿动之以情。“六年前你已经决定要跟着阿爹,就不该再去找她,荣华富贵都是假的啊――”
“阿爹――我不是……唉!气死人,您太悲观了,我不跟你浪费这种唇舌!”
她将袖子一甩,却忍不下去。她侯浣浣生平没被人这么冤枉过,也没被阿爹骂成这么不值。
天地良心!既然阿爹明白她跟江云奇是虚情假意,怎么看不出她真正目的?
“小韬的事我们另想办法,京城也有咱们的探子。女儿,听爹的,别去好不好?”
“不好!要有消息,早就来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合着你这丫头就是要下山是不是?”侯老头气急败坏地又踹了地上半倾的火盆一脚。
门外传来卜老虎的跺脚声。
“阿爹啊――我已经说过了,我到京里是去探消息,又没有要去王府找阿娘帮忙,我侯浣浣不会这么不识好歹!”
侯师爷冷哼一声,对她的解释摆明了不信任。
浣浣深吸了一口气,才镇定下来。“阿爹,卜山虽然没有所谓纪律严谨,但向来也公私分明,这件事单纯是我和二当家对舒姑娘之间的情谊,我不想弄到后头,搞得大伙儿全赔上了,我不想做卜山的罪人!”
说了这么多,全是废话!侯师爷缍失控。“对!对!对!你不是罪人,做爹的我才是天大地大的罪人!你明说要回你娘那儿去就是,何必跟我罗嗦这么多?”
“根本就不是那样子,您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想?就算是做女儿的私心想见她一面,谁又敢说我侯浣浣做得不对?兰岚是我亲生的娘,做女儿的想见娘亲有什么不对?”她也失控了,两行泪水有如断线的珍珠,开始哭哭啼啼地辩了一大串。
侯师爷有如被雷击中,他整个人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痉地覆住脸,瑟缩着身子蜷曲成一团。
爱女的话将他彻底击败了!这丫头说得好,就算他今日为人爹又如何?他从来不要女儿跟着世俗女子去遵什么三从四德,他又怎能以父权身分去砍断那母女天性呢?
顺天命吧!好坏女儿都陪了他这么些年,一个做爹的还能求什么?
刘文终于摆脱了卜老虎,快速地冲进来,一见浣浣的泪水,他对侯师爷大皱其眉。
卜老虎忙去安慰哭得委委屈屈的浣浣,不经意扫过地上的飞灰乱渣,嘴里嘀咕了几句。
“吵成这个样,像话吗?我这个做老子的就算再凶,也从来没把我那心肝恩恩骂哭过!酸老头,你太过分了!浣丫头懂事又机伶,比起我那恩恩不知有多好,你别不知足。丫头,别哭啦!再哭下去,你这对漂亮的大眼睛都肿啦!”
“是啊――女孩家面子就像春卷皮,又薄又嫩,哪禁得起你这么搓呢?”刘文拍拍侯师爷。
“听老哥一句劝,小丫头自有分寸,你瞎操这么多心干嘛?”
在卜老虎怀里平静一些的浣浣,红着眼走到侯老爹面前。
“阿爹,浣浣不是故意要气您的,您该了解,女儿有多么敬您、爱您。江云奇那件事,女儿嘴里气,但心里早就不怪阿爹和各位大叔了。请您相信女儿,我绝不会弃爹于不顾的。二当家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就像我大哥一样,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我做不到!”
“别哭啦!那死小子喊我干爹难道是白喊的?”卜老虎叹口气:“把眼泪收收吧!你哭得老子心慌意乱,都我要怎么帮呢?”
“大当家的,先让我去看看?”她心急地回头。“救孩子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依我之见,和贺家这场仗势必要打了,不如您先做好随时撤到关外的准备,只要留下几个人,在必要时,支援我和小韬就成了――”
“当真?”卜老虎口气担忧。
她坚决地点点头,戚地朝侯师爷跪了下来,低柔,哽咽的声音没有平日的飞扬。“请成全女儿吧!阿爹,我答应你,绝对不进王府好不好?”她央求着。“要不,我发誓,我绝不……”
“去吧!”侯老头自蜷曲的身子里发出闷闷的两个字。
浣浣才要举手,闻言,她愕然地看着父亲。
“去见一面也好,别发那些无用的誓言。阿爹相信你,去吧!好歹那都是亲娘,她如果知道你没死,心里一定很欢喜。”侯老爹语气微弱,浣浣悲戚莫名,将近十年,这是父亲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当年抛夫弃女的母亲。
“阿爹……”她无助地望望卜老虎和刘文,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对她挤出个谅解的笑。
“快走吧!趁你爹还没改变主意前,快下山去!我和大当家的会照顾他的。”
刘文抬着微泛着水光的老眼。唉――好不容易才习惯晓恩嫁人的事实,他最疼的浣浣却要离开。
然后,她接过卜老虎掷过来的通行令。
“大当家的……”她有些哽咽。
“去吧!无论发生什么事,别忘了咱们永远站在你这边支持你,把事情办完后记得早点回来。”卜老虎鼻头酸酸的,不敢看她。
“嗯!”
她点点头,望着仍缩在椅子里头的阿爹,心里暗暗下了决定:我会回来的,阿爹,您要相信女儿,我一定会回来的!
第九章
“伤口没问题了,来!这些药拿去,早晚各敷一次,如果担心弄不好,就到这儿来,我会帮你。”
替这名因意外坠马的小乙扎好手臂后,霁莲微微一笑,随手把鬓角边一缕不听话的长发拨到耳后,开始跪在地上把东西收好。
卜老虎一直在旁边注视她,当然也同时注意到,小乙一脸晕陶陶的表情。
“舒姑娘……”
“嗯――”她抬起头,眼神绽着一抹柔润的光采。
“你嫁给我好不好?”小乙说完,便傻傻地对她一阵笑。
卜老虎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来,深远丫头还走不到两天,这些亲卫队变心比变天还快!
霁莲不若往常地红着脸,她抿抿嘴,温和地摇摇头。
“小乙,你怎么……”她失笑。“你不是喜欢小深远吗?她要是知道变心,会很难过的。”
“不会啦!”他连忙摇手。“没……没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一直以为小深远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女孩,后来你由纪大夫变成了女人,寨子里的兄弟都吓了一跳。要不是你跟了二当这么些年,孩子……孩子都有了,我相信,喜欢你的人一定更多更多。小浣她太活泼、太聪明了,虽然追她的兄弟这些年来只有增加而没有减少;可是,咱们卜山的好汉始终摸不透她的心思。她……她像风一样,一下子说变就变,我还是很喜欢她,可是好累好累喔!”
“对不起,小乙,你知道我不能的。”
小乙有些失望,忽然惊觉一下,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嘿嘿笑了两声:“喔――瞧我呆子,你当然不能,你是咱们二当家的女人嘛!”
要是之前,她不是不知所云,就是红着脸骂把她逼到这步田地的男人;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没有脸红,不再蹙眉,只是坦坦然地笑着颔首。
“小乙,你说的对,我是你们二当家的女人,这寨子里我谁都不认,我只认他一个。”
这番话的音量不高不低、不急不徐,却把甫坐定位的卜老虎再次惊得给滑下来。为此他诅咒了几句:
“他妈的!小韬和浣丫头一走,这山里每个人都吃错药了是吧?这个爱脸红的小女人居然坦言愿嫁小韬?”他想得脑袋瓜儿大痛,举起手愤慨地一阵猛搔。
* * *
又十天过去了,这一晚霁莲时睡时醒,半夜被绵绵细细的小雨声给敲醒了。
她惺忪地撑开小窗,看见一阔的黑影站在岸边的竹棚下,雨水把小河淋得碎碎的,那道影子朝她而来,越走越近,直到她望见了他削长的身子倒映在河光上。
她的心怦怦大跳,再无迟疑,也顾不得身上仅着一件薄素的长衣,拎着灯笼飘然出房,任雨丝飘打了一身,她急急走到小韬面前,柔柔地握住他的手。
那张淋湿的脸是疲惫的,满满的胡渣布在下颚,他一定有好些天没睡了,霁莲有些心疼,她安静地拉着他进船舱。
没有迫不及待问他结果,她只是像个妻子般的,替他褪下又湿又粘的衣服,见他的发上还滴着雨珠,她又解下他的长发,拈着声干净白布细细地替他擦去凉意重重的水滴。
然后她在盆里添了几根柴火,顿时房里变得明亮温暖。
“浣浣也下山了。”
“嗯――我们碰过面,也把救孩子的事计划好了,她人这会儿已经先潜入贺家。”
“那……”
“小荷很好,只是哭闹着要找你,我私下已跟贺龙震谈好了条件。”
他动也不动,任她细心温柔地照顾着自己;同时他也察觉到她有些变了,就像她现在正为他做的这些事……
“你别担心,他并不知道你是卓家的人,两天以后,我会拿自己跟他换回小荷。”
在他背上的手停留了一会儿。“为什么拿你去换?”
“因为徐府的那件悬案,你没忘记吧?大江南北都在抓我这个领头者,还有杨倩的命案尚未了结,贺龙震急于找代罪羔羊,他绝对不会让他的独子因为一个妓女入狱……”
“你把罪名全揽在身上?”她脸色发白。
“没错。事情太紧急了,我想来想去实在无法可想,只好拿徐府那件事做交换条件。贺家虽然在京里横行无阻,但杨倩毕竟是个登记有案的官妓,贺龙震再嚣张,也无法一手遮天,他想杀你灭口,又想急着结案,我这一着棋正如他愿。”
“但……人根本不是杀的。”
她忽然明白了,这男人为了她下了何种赌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