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王府内。
兰岚闭目合掌跪于佛堂上许久。
朱乐姿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怎么?给你女儿祈福?’朱乐姿冷笑。‘清黎姊姊命好得很,一个外人,没缘没故就可以跟朱家扯上关系,现在又当上个将军夫人,这就足以见得她运势不凡,岚姨娘,你何必多此一举呢?’
‘郡主——’兰岚赶紧起身,笑容有些畏惧。‘我没别的意思,你千万别这么说。’
‘我明指你有什么意思吗?岚姨娘,这话可千万别让我父王知道,他会怪我这女儿对长辈不礼貌的。’
兰岚咬着唇。‘我先告退了。’
还没到门口,她却被朱婆婆给挡住了。‘兰夫人,这么不把咱们郡主放在眼里?’
兰岚委屈地摇摇头,此时,侯浣浣的声音却插进来。
‘论辈分,我娘都算乐姿的长辈,放不放在眼里,还得由她作决定,倒是朱婆婆你,不过是个奴才,凭什么挡我娘的去路?’
‘小黎!’兰岚脸色苍白,轻轻喊了一声。
‘娘,王爷有事传你。’她说着,眼里却瞅着朱乐姿。‘叫你的奴才把手放开,听到没有?’
侯浣浣一进府,对这仗势欺人的朱婆婆便有反感,语气上当然不好!尤其亲眼目睹母亲的逆来顺受,侯浣浣更加恼怒,就算她对兰岚之间的母女之情早就淡开,却不代表她会眼睁睁地看着兰岚被欺负。
‘从您搬进王府,她们是不是就这么欺负您?’她盯着母亲问道。
‘小黎,算了!郡主年纪还小。’看到她冷漠的表情,兰岚心里一阵发毛。
‘那并不意谓着你非得忍受她的没事找麻烦。’
朱婆婆跟着朱乐姿退了一步,再抬眼,主仆两人望着侯浣浣的眼神尽是怨毒。
‘笑话!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当真以为你真管得了我?’朱乐姿喊话。
‘我是管不了你,但你别忘了——她是我娘。’
兰岚看着女儿,泪水滑了下来。终于,小黎肯认她这个娘了;这样就够了!为这一句‘她是我娘’,她就算受朱乐姿再多的欺凌,她都不在乎。
‘别仗着父王疼你,就胆敢如此嚣张!要不是凭你娘的狐狸精本色,拖着裙带关系,你会有今天吗?’朱乐姿阴恻恻地睨着她,充满恨意地说。
那句话让侯浣浣挑起眉,她眸中射出的冰冷,伴着刷下的冷风令室内陡生寒意。
察觉女儿的怒气,兰岚的脸色更苍白了。
她拉住女儿,被这场战争可能发生的后果给吓得泪水直冒。‘算了!算了!孩子,跟娘走吧!都是娘的错,娘不好!你别跟她计较,拜托!’
侯浣浣什么话都没说,她抬起袖子,僵硬地拭干了兰岚的泪。‘你只会哭,是不是?’她漠然问道。
兰岚已经急疯了。‘没关系的,娘没关系。’
‘但是我有关系!’她轻轻推开兰岚。‘你可以这样过日子,我不可以!要不,你就让我走,走得远远的,别让我瞧见你只是哭。’说完,她转向朱乐姿。‘香云寺的帐,我本来想算了,看来,今天还是一并算清楚比较好!’
那朱婆婆脸色一白,先吼起来。‘你胡扯什么!’
‘是你吧?’侯浣浣负着手,不退反进。‘朱婆婆,是你搞的鬼,朱乐姿没这个胆,也没这能耐,只有你,好大的本事呀!’
朱婆婆退了两步。‘胡说八道!’她张牙舞爪,却不敢真的朝侯浣浣抓去。
‘小黎,你在说什么?’兰岚也察觉到不对劲。早在朱清黎一提到香云寺时,朱乐姿的气势就全矮了下去,其中,还有一丝心虚。
‘你当真以为我是傻子?朱乐姿,你授权让这老太婆设计我在香云寺被绑,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这话一出,兰岚呆住了,而那对主仆脸色更惨白。
‘小黎,你胡说什么,绑走你的是严正,他已经死了。’
‘不,绑走我的是个叫宋老伍的,他本来就打算把我卖给严正的,很不幸,朱婆婆,你的计谋没有得逞。’
‘不!你没有证据!’朱婆婆想对她尖叫,却虚弱得喊不出声。
‘绑我的宋老伍死了,跟他接头的严正也死了,我当然没有证据。不过,跟你这种玩阴的人,我根本不需要证据。’她冷笑连连。‘朱乐姿,你心里明白我的出身。要是下回你再敢欺负我娘,我会如法炮制——要人在王爷府里也来一场掳人勒索的戏;江湖、俗野的兄弟,我认识的不会比朱婆婆少。只要我一声令下,我看你能不能熬过那些毁你名节的闲言!’
朱乐姿再也嚣张不起来,事实上,从侯浣浣说出绑架她是主谋者时,她就怕了;而接下来这些威胁的话,更让她骇白了脸。
‘我娘不是嘴碎的人,你要是安分点,绝对没人会拆你的台,可你要再这么瞎搅蛮缠,我有的是法子让你身败名裂,到时不要怪我连最表面的姊妹情分都不顾!
事实上,这是你逼我的;另外,我娘对你多少还有些情分在,你最好对人放尊重些!’侯浣浣看着她嘤嘤哭了起来。
‘你不敢这么做!父王会帮我。’发现总是会帮她的朱婆婆呆在当场,完全被制死了,朱乐姿哭着跑了出去。
朱婆婆颓力地跟出去,不敢对视侯浣浣。
‘小黎,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卜家寨没别的,就是有这么点小本事。’她耸耸肩,神态轻松自然。‘她们不会再找麻烦了。以后您可以清静过日子。’
‘你跟卜家还有联系?’兰岚惊异,接着又慌起来。‘小黎,你忘了贺大人被杀的事吗?那些人不能沾的。’
‘我不会忘本,阿娘。’
她严肃地望着兰岚,那目光中似乎有些指控。
兰岚竟骇得退了一步;文海究竟是怎么养大这孩子的,撇开那豪放不拘的举动不说,这孩子好像从不知妥协为何物!
‘我是为你好。’她嗫嚅。
‘用谎话把我关在一个我根本不想待的地方?不,我不相信你是为我好。’她摇头。‘我不会忘本的,一如我没忘记,真正的我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甚至,该回到哪里去。’
‘你……小黎,要娘怎么做,你才会开心,你告诉我……告诉我!’她落下泪,伤心地问。
‘我不要娘做什么。’她摇头,神情依旧淡漠。‘别哭了!她们不会再来烦您了。九王爷很疼你,这样,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你去哪?’
侯浣浣飘匆一笑。‘您知道的。’
‘婚约……婚约怎么办?’
‘我不会嫁给狄无尘的,我们之间根本没有感觉。’立刻,她对自己出口的话起了质疑,真的没感觉吗?那些因他而起的暧昧心情,她到现在还理不出头绪。
或者是他的气势太强了,她从来,没这么处处落于下风,一定是这样,侯浣浣没有再看兰岚—眼,她很潇洒地走了。
离开王府,她根本没直接到轿子那儿,背着包袱,她攀上花园里的一棵树,身手矫健地荡过墙去。
‘果真是秉性坚强。’声音自墙头的彼端传来,口气充满了厌烦。
差一点,她就因为惊吓过度而跌了个狗吃屎。
‘你总是这样阴魂不散吗?’稳住自己后,侯浣浣忿怒地指着坐在墙上的狄无尘破口大骂。
‘你以为我喜欢跟在一个女人屁股后面收拾残局?’他音量加倍地吼回去。
‘没人叫你收!’侯浣浣咬牙切齿地说。
‘为了九王府的面子,我不得不收!’
很好!她终于知道两人之间的问题点在哪儿了;这一刻,侯浣浣真是火冒三丈,这死男人果然是一事无成,动不动就拿上头的命令当挡箭牌;从她认识他以来,没有一件事是他愿意为她做的,这全都是那个该下地狱的鬼承诺害的。
王爷要他找人,他就远从关外跑来;要他带人回府,他就不顾她的意愿,一路拖她回来;要他保护她,他不吭声,脸上却心不甘情不愿;甚至,连终身大事,他居然都能没有意见!嫁给这种浑人,对她而言,真是一大侮辱!
‘放我走,可以让你好过一点。’她磨了一阵牙,隔了许久才能把话说完。
‘放你走,王爷情何以堪?’
她放弃跟这种人讲道理,她放弃!侯浣浣翻个大白眼,对九王爷来说,狄无尘也许是上辈子修来的好功德;但对她侯浣浣来说,狄无尘的愚忠简直比一团屎还不如。
包袱朝后一扔,她扭头就走。
奇怪的是他这回没点住她的穴,也不再怒声咆哮,他静静地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城。
有他在身后,侯浣浣没了逃跑的兴致,她慢吞吞地在街上走了半日,而后到了街心,她看见一堆人围着不晓得发生什么事,指指点点,谈个不休。
她好奇地想挤进人群堆询问,却立刻被狄无尘揪住袖子。‘有点样子行不行?
一个姑娘家跑进男人堆里,好看吗?’他低吼。
真可恶,闷了半天不讲话,一开口就训她不检点,她瞪了他一眼。‘你是男人,你去!’
‘不过就一群人,有什么好看的?’他冷哼一声。
‘我偏偏要看,怎么样?’说完,她气呼呼往前跑。
狄无尘没法,再度伸手将她拖回。
‘人家要看啦!’
她伸手想去扳他,却比不过他的力气,侯浣浣气极,顺手抽下了簪子。
‘要不你就点我穴,光天化日之下把我抱走,不然,我非去不可。’她赌气大叫。
‘我去。’他终于咕哝一声。
不解自己怎么没照她的话,因为那还比较符合他的本性。放下她后,狄无尘懊恼地走过去,看到一个年约十岁的女孩垂首跪于地上,在她身前,一条写着‘卖身为奴’的白布条,而女孩的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娃儿。
狄无尘开口询问一位老人。
‘这小丫头没钱替她爹看病。’老人拈着胡子,叹口气。‘没有法子,穷苦人家就是这样!’
‘难道没人出头?’他望着那红着眼的大女孩:心里有些疼惜。
‘当然有……可是这姊姊坚持要跟妹妹一起,你看看那娃儿才三四岁大,能做什么活呢?当奴才的,顾得了自己就很命好了,又有哪些大户人家愿意白花钱养个不做事的小孩?’
人群中,又有一位看似总管身分的中年男子开了价,说话的同时,一手还很不庄重地去摸摸那女孩的脸颊;那位姊姊涨红着脸,随即紧紧搂着怀里的妹子,不再言语。
那中年男子一见没结果,讪讪地走开了。
围观的几个好事之徒,没两下也各自鸟兽散去。
只有狄无尘,身子像生了根,动也没动一下。
人群一散,侯浣浣也看清楚了,她走到狄无尘身边,看他提起剑鞘轻轻挑起白布。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扎着小髻的少女愕然地抬起头,一见狄无尘又皱眉、又严厉的凶样,吓得擦去眼泪,更把怀里绑着冲天辫子的小女孩拉至身后。
看到狄无尘的脸上难得出现的尴尬脸色,侯浣浣楞楞一笑。
他转过来怒瞪她。
给他这样瞪也不下数十次了,侯浣浣根本没放在心上。弯下腰,她笑吟吟地望着那对姊妹。
‘跟浣姊姊说,你叫什么名字?’她柔声问道。
‘我姓梁,叫红蔓,这是我妹子,叫绿蔻。’大女孩怯怯地回答。
侯浣浣看着红蔓,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袭上心头。
‘你几岁了,红董?’她又问。
‘回姑娘的话,今年十一。’粱红蔓哽咽地回答。
‘怎么会——’她指指那块被狄无尘弄得皱成一团的白布。‘弄成这样?’
‘年收成不好,交不出税金,爹爹又病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压抑许久的哭声终于冒出,叫绿蔻的小女孩也跟着哇哇哭起来。
‘好!好!好!你们别哭了。’侯浣浣乱了手脚,只得拉着她们姊妹轻轻哄骗着。
她掏了掏身上,只有几锭碎银子,听起来这对姊妹花的父亲病得不轻呢!这点钱不晓得有没有帮助!侯浣浣一时间无法可想,居然求助地看向狄无尘。
那紧皱的眉心松开,狄无尘大大的嘴巴咧开,没头没脑地对她一阵笑。如果说他笃定这种难得的笑会造成她内分泌失调,那这次他绝对踢到了铁板。‘别净在那儿笑得像个傻子!’她充满警告地对他瞥去。
他还是笑。
‘狄无尘,你嘴大是不是?’她霍然转身,把头上的簪子给拉下来。
‘如果你想帮她们,就把这些亮晶晶的‘箭’赏出去吧!’看着她手里捏得死紧的簪子,狄无尘更笑得不可抑止。
‘嘿!这倒是个好法子。’她忽然不气了,看在他提供了一个很有建设性的提议。点点头,侯浣浣忙掏空包袱,把几根雕着凤凰、闪着光辉的金钗银簪全都放进粱红蔓的掌心里。
不但如此,她连脖子上的金锁,甚至皇上亲赐的镯子也摘下来。粱红蔓几乎被侯浣浣此举吓得不轻,急忙把东西推回给她,然后拉着妹妹连连退后。
‘不行!不行!姑娘,这太贵重了,咱们受不住、受不住哇!’
狄无尘似乎也被她弄得有些错愕,但随即,那冷淡的眸子透露了些许温暖。她永远这么教人措手不及吗?但,上天明鉴!他却欣赏这样的她。
而且,感谢她的仁慈和慷慨,少了那堆女人家的玩意儿,至少他以后不怕这丫头的偷袭了。
‘拿去!拿去!这玩意儿我多得很,去当了它,换些钱好替你爹治病。’侯浣浣进逼几步,连同金锁片,又把一大堆沉甸甸的首饰全数递给粱红蔓。
‘可是!’粱红蔓呆呆望着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碰上这种怪人。
‘别可是了,红蔓,这位姑娘非常有钱,就是脾气怪了些,你赶紧收下来,省得她跟你这么推来推去,最后不耐烦了,她很容易翻脸的!’
‘狄无尘,刚才要你说话,你不吭声,现在舌头又变长了是不是?’侯浣浣冷哼一声,转向梁红蔓铭感于心的脸。
‘那,红蔓给浣姑娘磕头。绿蔻,快过来谢谢大恩人,爹有救了!’梁红蔓含着泪,一次又一次地朝她拜下去,侯浣浣急忙把那对姊妹扶起来。
‘快回去吧!你爹的病要紧,千万别耽搁了。’她催着梁红蔓。
送走了梁红蔓姊妹俩,侯浣浣的心情忽有说不出的快活;她负着手,边走边轻快地哼起歌来。
‘改变主意要跟我回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