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万福。’武天豪温文一揖,那抹笑容相当迷人,但明眼的她却看出在那笑容底下,那浓得化不开的忧郁。
侯浣浣没问分明,但心里却好奇,像他这样的人,男人碰不了、女人伤不了,她想不透在这世间,还有谁能让他忧郁至此?
或者,那是他拒绝九王爷为朱乐姿提亲的重要理由?
她想着,微笑以对,吩咐着小雁招呼客人。
相处下来,一直到她和武天豪彼此间更熟了,她才知道那个忧愁的根源——那个女孩叫唐璨,父亲为人所挟,为救父心切,不得不化名为李茗烟潜进狄家窃走七采石,在那段对立追赶的过程里,两人种下了情缘。
看似错误的感情,但武天豪没后悔,也没忘记狄无尘对他的交代,他自唐璨身边抽换走了真的七采石,托冯即安交还狄无尘,自己则帮着去救人;未料事有变故,唐璨之父被杀,为此,那女孩恨透了武天豪,即便是彼此相爱得紧,仍抵不过深切的天伦仇恨。
逝者已矣,这件事她插不上手,只能成天猛想些新点子陪他解闷,为狄无尘之故是个原因,重要的是,她对武天豪也生出珍重之心。
可惜!她的珍重心情,和冯即安的兄弟之义,却挽救不了武天豪注定的悲剧。
那一晚,她去看视武天豪,却意外在他房里见到一个女孩;她昏迷不醒,频频咳血。那是第一回,她看见武天豪的失控,一个男人赤裸裸地摊开在心底从没愈合过的情伤,她看着他握着女孩的手,喃喃呢语。
那便是唐璨吗?让武天豪辜负狄无尘的女人。她看着那张眉睫深蹙、淡蛾轻扫的愁颜,再看看倚在床边痴痴恋恋的武天豪,心脏微微瑟缩了一下。
这样深切的爱,不须言语说明,连她都为之动容。
唐璨到京里,是来寻仇的,结果反而为此差点丧命,武天豪一怒之下,竟为伊人开了杀戒,这件事,让他被流放至合浦,那儿至今仍是个未开发的蛮荒之地。
狄无尘远赴关外未归,她虽有郡主之尊,却也无法为私谊干预此事,被杀的人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豪之子,武天豪能无伤而退,已属万幸,她和冯即安再也不能多求什么,她只能照着武天豪的心愿,好好照顾唐璨。
然而,那女孩却坚拒了她。
‘郡主,这儿不是我该留下的地方。’那女孩幽幽一叹,便像一阵哀愁的风,吹离了黎轩小筑。
直到武天豪出城那天,她看到唐璨拾着小包袱,无论贫富贵贱,决意相随武天豪至天涯海角。她因此想,其实这两人间,还是幸福的。
* * *
狄无尘回来的那一天,侯浣浣欢喜得跟什么似的,一大早,就见她没停下嘴过。
但是冯即安却苦着一张脸,想着武天豪的事……和狄无尘结义数载,他早可以想见狄无尘对这件事的反应。
果不其然,无尘才进门,第一句话问的便是这事。
‘天豪被流放的事,是真的?’
一旁,冯即安拼命对侯浣浣挤眉弄眼地打暗示,偏偏她瞧不见,只是笑着定定地看着狄无尘。
‘对!’
冯即安闭上限,这下好了!老大会追究一切,如果让他知道郡主收留过唐璨,那,他惨然得不敢去想那结局。
狄无尘没有说话,从他的表情,她亦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我很抱歉我帮不上忙!’她轻柔地说。
‘但你可以阻止他和唐璨在一起。’他霍然抬头。
‘我没有权利阻挡,无尘,我能做的就是替他照顾唐璨。’她想解释。
他张大眼睛瞪着她。‘你不帮忙让天豪忘了她,还替他照应她,你,气死我了。’他气得浑身颤抖。
冯即安心惊胆跳地看着侯浣浣,但她并没有给吼声震倒,反而朝狄无尘进逼一步。‘天豪根本不认为唐璨拖累了他,他们彼此相爱。’
‘那就是相爱的结果?’他轻蔑地冷哼一声。‘我的兄弟被流放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你居然要我相信这是件好事?天豪的前途呢?那种爱有什么意义,你们女人永远看不清事情的真相,只会感情用事。’
那一刹那,侯浣浣的脸色难看无比。
完了,真的完了!冯即安叹口气,看到狄无尘忍耐的眼光对他望来。
‘他和唐璨在一道,这件事你从来都知道?’
冯即安无可奈何地点头。
狄无尘正待怒气爆发,侯浣浣的下句话把他唬住了。
‘冯即安,你出去吧!’她说,口气漠然。
等冯即安走出去,她掩上门,靠在门边静静盯着他。
‘你在做什么?我还没问完话,你把他支出去干什么?’狂怒像把野火,烧掉了他的理智;狄无尘已经气糊涂了,想到武天豪的下场,他便心如刀割,枉费武天豪白称他几年的大哥,只要想到他没来得及使上力,这股气怎么也平不了。‘你以为你是谁?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你有何权利干涉?’
‘方便我们谈话。’
‘你该做的事不是跟我谈,而是回房去安分地等着当我的新娘子;看在老天的分上,朱清黎,我受够了你的自以为是,现在请你立刻离开,你要跟我吵,成!一个月后,等我娶了你,你爱怎么吵都随你。’他失控地咆哮,见不到她的脸色白了一层。
侯浣浣没有说话,半晌,才平静地问:‘照你的意思,那天我去追你,也是愚不可及?’
‘这是两码子事,不要跟天豪的事混为一谈。’他吼起来。
她忽然笑出声,很苦涩地说:‘不,对我来说,是同一件。狄无尘,我怀疑你这一生是否曾经深切地爱过一个人,我想是没有,因为你没心肝、因为你根本不懂,也看不到——那一种为爱可以义无反顾的决心。’
说完,她快步离开,神色漠然。房外的冯即安原以为会听到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叫骂声,结果却是她沉默地走出,冯即安想叫住她;但是,看清她的脸,他错愕得叫不出口。
因为在侯浣浣的腮上,流着两道水珠。那是冯即安从来没在她脸上瞧过的眼泪。
而狄无尘自那次之后,才体略了侯浣浣的另一面,原来她真正生气,比骂人、打人还可怕——她,用沉默来对抗一切。
* * *
整整半个月,她依然一句话也不对他说。
狄无尘明知,却任这种情况继续发生。他不说抱歉,也不妥协;武天豪那件事,他从不觉得是自己错,而且,她最后的那些话,把他完全激怒了。
但这种糟糕透顶的情况,除了冯即安和随侍她的小雁,谁都没看出来。
‘老大,你们俩难道真的打算这样拜堂做夫妻?’终于,冯即安忍不住了。
‘不干你的事。’狄无尘只丢下这一句话,气得冯即安真想忤逆地打他一顿。
冯即安咬牙切齿地冲进黎轩小筑,却撞见侯浣浣坐在花园里,僵硬地瞪着池塘里的鲤鱼。
‘你可不可以劝劝郡主?’小雁见到冯即安,松了一口气。‘这几天她总是一大早就坐在哪儿发呆,理都不理人。’
小雁离开之后,冯即安不避嫌地坐在她身边。‘还在气他?’
‘对那种人,我有什么好气的?’她冷冷地应道:‘你来干什么?当他的说客?’
‘当他说客干什么?再惹你生气吗?’冯即安小心地问。
侯浣浣紧咬下唇,灰心地垂下脸。‘我气我自己,爱上一个感情的白痴。’
‘你知道,他就是那样子的人,老二的事情,他帮不上忙,他比谁都介意。’
月色下,看到她特别水亮的眼眸,冯即安转过她,轻轻地替她拭掉两颗泪。
‘别生气了好吗?你凶起来比较漂亮。’
她被他逗笑了,噘着嘴,横了他一眼。‘这样不庄重,小心我告诉无尘去。’
‘那再好不过了。’冯即安温柔地笑了。‘说实话,这几天也够他受的了,成天把自己闷在房里,他从没这样过。’
‘那是他活该!’鼓着腮帮子,侯浣浣轻嚷了一声。
‘别这样,老二如果知道,会难过的,他的人被流放,已经够受折磨的,你何苦给老二加这一桩呢?’
‘你们兄弟这么帮他,也不怕我吃味。’她冷哼一声。
‘肯原谅他了?’
她想了半天,才很不情愿地点点头。‘这次卖你和天豪的面子,可是,别想我会对他说什么好话。’
冯即安灿烂一笑,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成了!只要她肯开口,哪怕只是一句骂人的话,都比沉默有效多了。
* * *
第二天将近正午,在她房里的桌上,摆着一包东西,侯浣浣好奇地解开,里头全是首饰,她看着那堆亮晶晶的饰品:心头的不舒服加重。
‘这些东西哪来的?’她唤来小雁。随手翻翻拣拣,然后,当侯浣浣瞧见那枚镯子,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郡主,你不认得啦!这不是那阵子你说丢掉的首饰。恩!奴婢忘了告诉您,这个小偷已经抓住了,现在关在刑部大牢,听说才是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呢!喂——郡主,您去哪儿,就要用膳了,别再乱跑了,王爷会怪罪的。’
红蔓!是红蔓,天杀的!这些官家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就乱抓人,天哪!这全是她的错!冲出黎轩小筑,她头也不回地朝将军府冲去。
‘无尘!无尘!’她大喊着,三步并两步地冲进厅里。
厅里没有客人,只有几个下女在清扫;一见是她,全都慌得立刻跪安磕头,她没心情数落这种情况,只是恼怒地一甩手,又朝后院冲去。
‘狄无尘!’她尖叫了一声。
‘没事非得这么大声吗?’
狄无尘出现在她身前,他盯着她瞧了许久,确定她的确‘先’开口叫了人。
侯浣浣早就不在乎武天豪这件事了。‘走!立刻带我去刑部大牢。’
‘好端端的,干嘛去那种鬼地方?’他呆了一下。
那玉镯刷过面前,接着是侯浣浣濒临失控的声音响起。
‘他们把红蔓抓走了,我刚才在房里看见这玩意,为了这个,那些混蛋把红蔓抓走了。’
‘你确定?’他神色一整,眼底出现了跟她一般的紧张。
‘再确定也不过了。’她忿怒地把手一阵乱挥,要不是他头微偏,可能又中了‘暗算’。
‘小雁还告诉我小偷是个十岁出头的女娃,那不是红蔓,还会有谁?’
他降温降得比她还冷。‘在这儿待着!我立刻去看看。’
‘不!你休想把我丢在这里,东西是我给的,再怎么样我都要去解释清楚!’
当他们到刑部大牢时,才发现大牢是空的,人犯在前一天被押到东厂去了。
红蔓这么瘦弱、这么娇小,怎禁得起刑求呢?侯浣浣瞪着牢中那沾在稻草上的血迹,她噘着嘴,愈想愈害怕,要是她晚了一步,要是她没看到那些东西,可怎么办?这些猜测性的后果几乎令她发疯。
生平第一次,侯浣淀失去了主意,也害怕得不知要发怒,而哭泣似乎是唯一的选择;她急急奔出大牢,开始掩着脸,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好好大哭一场。
直到她莫名其妙地被揽进一具魁梧的胸膛,一抬眼,看到狄无尘那张臭脸,她终于放声大哭。
‘现在哭无济于事,先把她救出来再哭!’他叹了口气,心思全悬在粱红蔓身上。‘她会撑到……撑到……那时候吗?’她几乎不敢问。
‘会!有我们在,绝不会让她死!快走,我们现在就去东厂要人!’
途经黎轩小筑,远远便见到张总管扯着嗓门,其间还夹着一个小女孩细细的哭声,她眼尖,立刻就瞧见粱绿蔻早被打得一头一脸的伤,但依然固执地抱着张总管的脚不肯松手。
‘你还我姊姊来,你还我姊姊来!你才是坏人,我姊姊不会偷东西,我姊姊不会!’
‘臭小鬼,走开!贼就是贼,没把你一并送进牢里已经够慈悲了,还敢不识好歹……’
他并不知侯浣浣就在身后,卷袖,抡拳,拳头向哭泣的小女孩打去。
那一拳没有落下,狄无尘的手捏住他的衣领子,轻描淡写地一推,张总管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整个人就莫名其抄地朝后栽去,几个在门口的侍卫想过来扶一把,但又立刻收手。
聪明人不会忘记,在黎轩小筑,谁才是真正的主人。张总管理所当然,跌得凄惨无比。
侯浣浣急忙把小女孩抱开。
粱绿蔻一张小脸上净是鼻涕和眼泪交错,手背上磨伤了一大块,一看到侯浣浣,哭得更大声。
‘浣姑娘,浣姑娘他……们坏!他们把……把蔓蔓姊捉走了!’
侯浣浣擦掉小女孩的泪:心疼地亲亲她。‘别哭,浣姊姊会把蔓蔓姊救出来的,绿蔻好、绿蔻不哭!’
张总管爬起身,立刻又伏跪在狄无尘面前不敢抬头。
‘郡主,这丫头的姊姊偷了你的首饰去变卖,奴才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张总管喊冤。
没有人理他,张总管的头俯得更低,全身发着抖,再也不敢出声。
‘就这样?’侯浣浣问,让狄无尘接过小女孩,看他温柔地拭去女孩头上、脸上处处伤痕。
她看得出来他还在克制怒气,却不知他气的是什么。
狄无尘没瞧她一眼,他恼自己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要不是官职在身,而绿蔻的年纪不适合观看血腥场面,他会亲手挑断这混蛋的手筋、脚筋,他最瞧不起的,就是只会欺凌女子和小孩的孬种!
‘其它留给你,但别留下伤口,岳父大人问起来不好回答。’狄无尘头也不抬,眼里只有梁绿蔻。
看到一个粗犷男人呢呢低语,只为逗个小女孩欢喜,侯浣浣心头升起一股热意。
看来,他们之间,早有一分不须言语的默契了。
‘郡主、驸马爷!’张总管见侯浣浣铁着一张脸,吓得把头一阵猛磕,但还没开始,她左右开弓,两、三个巴掌便下来。
‘把包袱收拾收拾!到帐房去领个五十两银子,我和驸马回来的时候,最好你已经滚得不见人影,要不然,张总管,你自己知道后果!’
* * *
东厂大牢内。
当狄无尘把一身是血的粱红蔓解下时,侯浣浣几乎崩溃,她不敢上前去看她;她那种无言的哀伤,几乎把狄无尘击倒。
‘红蔓还活着!’他说,期待能给她一些勇气。
怒火立刻烧进她的心坎里。侯浣浣转过身,含泪的双眼充满怨恨地看着四周的差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