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好久,冯即安狠狠咒了一句粗话,为什么这种倒楣事都会沾上他?
* * *
显然她要锦安送来的茶水发生了药力,冯即安伏在桌上,睡得正沉。
她无感情地扫过他一眼,机警地避过警卫,往清秋楼快速无声走去。
‘走!带着这些银子还有这封信,到大街数来第三条小胡同进去,在拐角处,有位卖猪肉的朱大叔,你去敲他的门,然后把这块牌子,还有信给他瞧过——’她把当日下山时,卜老虎给她的那块牌子塞进粱红蔓怀里。‘他会带你到关外的卜家牧场去,到了那里,你和绿蔻就安全了。’
‘那浣姊姊你呢?’粱红蔓哑着声音,泪水已经落下,她听得出来,侯浣浣的口气好冷漠,就像……就像他爹临死前认命的神情。
‘你别担心,我会没事的,卜家牧场会保护你们姊妹俩……’
‘不!我要你眼我们一起走,浣姊姊,你是不是不打算离开了?不要,红蔓不要你留下来!’
侯浣浣忽然狠狠地将她拉进怀里,她不想让粱红蔓看到她的哭泣。
‘走吧!趁现在没人,快点动身,你答应要乖乖听话的!’说完,她飞快地离开房间。
粱红蔓呜咽着,蒙着脸悲伤地哭起来。
抱着熟睡的绿蔻从后花园里偷偷摸摸地出来,梁红蔓正要依着地址,却在拐到大街上时,猛然煞住了脚。
一个男人站在她前面,地上的影子被拉得笔直修长。
店家两旁微弱的灯笼被风吹得幽幽荡荡,把他那张俊秀开朗的脸照得阴睛不定。梁红董忍着背伤,把怀里的妹妹轻轻放在石阶上;而后,两眼定定地望着冯即安。
冯即安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女孩,怀里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应该是她妹妹了;他搓搓下颚冒出的一点胡渣子,仍在打量着她。
天!他该拿这对姊妹怎么办呢?
‘放走我妹子,我跟你走。’梁红蔓终于开口了。
‘如果我两个都不打算放呢?’
粱红蔓退了一步,眼底有忿怒,也有部分的绝望。然后她的背、她的手又疼起来。
‘如果你不让我走,我会不顾一切打倒你,让我妹妹离开。’她坚定地昂起下巴。
一抹从容的笑,瞬息照亮他的脸。‘抱歉!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但是我真的想知道,你想要怎么样打倒我?’
她被问住了,脸上起了一阵难堪的辣红。这男人说得没错,他虽然很清瘦,但看起来却不是省油的灯,她的话太自大了。
‘你到底放不放我们走?’
‘总要有个理由让我给大哥一个解释,要是办事不力,他会宰了我的。’
‘什么意思?’
‘比如说——让我不由自主就放了你,或者,把我放在一个无力阻拦你的情况。
嘿!是你威胁要打倒我的哟!动脑筋哪!’
‘怎么……让你不由自主?’她皱眉问道。
冯即安又笑了,把粱红蔓拉到灯下,仔细瞧着她的模样。‘生得不错嘛!你这丫头如果再大些。一定是个美女,只要是个美女,就能让男人不由自主,可惜你太小,唔,没法子,真的没法子。’他摆摆手,很无奈地说,根本不晓得梁红蔓已被他这番话弄得一阵神智下清。‘看来只能选择后者了。’他收起玩笑的心情,对她挤挤眼。
‘什……什么后者?’
‘就是……’他住嘴,叹了口气,不敢相信她这么笨。‘把我弄昏之类的。’
‘我去找棍子——’她恍然大悟,很快地接话,说实在,再杠下去,她会先被他的话弄昏。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见她真的在一旁小巷里找出棍子,他微笑问道。
‘我叫红蔓!’
‘红蔓?’他咬住笑,这么清秀的姑娘家取这种怪名字,不过也没什么,叫红蔓还好呢!上回办案,还找到一个叫冷白菜和胡萝卜的;当时,要不是老大在一旁,他早就放声笑出来了。‘那你妹妹是不是叫绿豆?’
粱红蔓当他头壳坏掉地望着他瞧。这人怎么啦?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些有的没有的事。
尽管如此,她还是恭恭敬敬地回话。
‘她不叫绿豆,她叫绿蔻。’说完,她用力地拾起棍子,真的朝他的后脑敲下去。
‘哇!你还真打咧!’冯即安闷哼了一声,回头瞪着她,他摸摸后脑,掌心里有被木棍擦破皮所渗出的血丝。
难道她又会错意了?粱红蔓丢下棍子,赶紧去扶他。
‘是你叫我打的,不干我的事。’她喃喃说完,又道:‘你没事吧?’
冯即安无意间握住她被白布包得密密的手,梁红蔓被他一握,痛得紧缩了一下,但忍着没把手抽回。冯即安早就察觉她的异状,当他把她另一只也包得密不透风的手掌拉过来,霎时,他倒抽了一口气。他气自己白痴、气自己瞎了眼,这女孩的伤远远超过他所想的,他竟然钝得没注意这一点。
对东厂的忿恨一时淹没了他的理智,莫怪那时大嫂会气得提刀砍人,要是他也在场,定要见血才能罢休。
‘天哪!你这么瘦小,怎么熬过来的?’口气一变,他充满了恼怒。
粱红蔓刷红了脸,向来单纯的心忽然因这男人的一句话而起了异样的感觉。
‘已经没有事了,真的,没有事了。’她讪讪地说。
‘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冯即安冷冷地问。
她被他阴沉的脸色吓住了,抿着嘴,指指背,瑟缩了一下,才道:‘用鞭子。’
‘还有呢?’他的口气更冷冽了。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她连连摇头。
冯即安松开她的手,站了起来,一声有如野狼低咆的声音自他的喉咙传出;粱红蔓骇得弹退了一大步,顾不得手上、身上的痛,把熟睡的妹妹快速地抱起来。
粱绿蔻被震醒了,小手揉一揉眼睛,又伏在姊姊瘦小的肩上睡着了。
‘把你妹妹给我。’
梁红蔓退了一步,下意识拥紧了妹妹,她瞪着那双大手,又看看男人略带怒意的脸,她眼底生出敌意,后悔自己方才怎么没多用一些力道。
‘我不会伤害她的。’冯即安保证。不知为何,她的手臂松开了一些。‘这么抱法,会把你妹妹勒着的。’经她同意,冯即安接过滴了一摊口水的小女孩。‘要去哪儿?我送你们一程。’
‘你……’粱红蔓的手仍停在空中,被他的话弄呆了。
‘怀疑?要带路就快些,我这人改变心意很快的!而且也没什么时间了。’冯即安微笑。
‘你的头……没事?’
‘比起你的伤,这一棍死不了人。’他调整了抱梁绿蔻的姿势,头也不回地走去。
* * *
从事发至今,兰岚什么都没说,她紧捏着手绢儿,仿佛捏紧一分,就多一分活着的力量。当侯浣浣浑身绷直,跟着狄无尘踏出大厅,一眼都没望向她时,兰岚忽然冲过去,纤弱的身子伏在王爷跟前。
‘岚儿给王爷磕头、岚儿给王爷磕头,只要王爷饶过小黎,岚儿愿意一死。’
她凄凄喊着,一次又一次地把头朝地面磕去。
‘岚儿!’九王爷震惊又心痛,抢着去扶她。
回过头的侯浣浣的脸色倏然变得苍白,她忽然扯开一直扣着她的狄无尘,用力跪下。所有她曾经以为部收得很好的情绪,全部崩溃了。
‘不要跪他!我不要你的恩!我不要你的情!你早就放弃我了,我早就不在乎了,我不准你这样对我!听到没有,我恨你!兰岚,你听到没有?我不准,因为我恨你!’
她大吼,开始发疯地朝兰岚又跪又叩。
‘你跪他多少恩,我现在还给你,我跪还给你。’她吼叫,一叩再叩。
地板上虽铺了厚厚的地毯,但顷刻间,她雪白的额头上立刻擦出了血痕。
还没从兰岚的崩溃中觉醒,朱清黎的失控再度吓倒了众人。
见她如此伤害自己,狄无尘彷佛万箭穿心,他想抱起她,阻止她伤害自己,却被狠狠推开。
‘我不恨九王爷拆散咱们一家三口,我也不恨爹当年懦弱留不住你,我只怨你,我只怨哭哭啼啼的你。你掉眼泪,什么话都不说,爹叹口气,就放你走了;十年了,到现在你还是哭?你能不能够做些别的?不要再管我了,我早就不是你的小黎了!
那一年我哭着喊你,只求你再回头看我一下下,别上轿去,我一直告诉自己说:‘侯清黎,只要娘肯转回头看你一眼,她会留下来的,因为她是最疼你、最爱你的娘。可是,你没有也不肯回头,我对你的心早在那天就死绝了。现在你又要做什么?我恨你这么做,再也……’侯浣浣伤痛难忍,成串的眼泪进落而下。‘再也不要……对你……我不准!我不准!’
兰岚惨白了脸,拼命退后,整个人惊骇得缩进了王爷的怀中。‘不要这样……
说我,小黎,娘没有这样对你……’
她根本听不到兰岚的话;侯浣浣整个人都淹没在十年前那失去一切的沉重记忆里——那段回忆,是她开朗生命中最难下咽的晦涩。
伤口一旦掀开,她才知道多年来,她选择避开并不能保证一切安然无恙。因为她在乎兰岚,一如兰岚在乎她这个女儿的心。
‘小浣!不要这样,她是你亲娘,不要这样说她,纵然她有什么不对,都过去了!’看她这模样,狄无尘怎能再将她当个囚犯。
他小心翼翼地自背后搂抱起跪着的她,侯浣浣依着他的胸膛,忘了自己还流着血,她和哭成泪人儿的兰岚凝望相望;忽然,她拍着胸口,复而紧紧合上眼,斗大的两颗泪珠再度溢下。
‘不要对我施恩了,没有用的,一旦我死了心,现在就算为我做得再多,我都不会要你那些自以为是的爱,没有用的!’她软软地依靠在狄无尘怀里。
‘不要说了,清黎,逼你进府并不是岚儿的意思,她是真不知情;你要相信我,岚儿真的很爱你,你不可以这么说她,要怪,就怪我吧!当年是我硬拆散你们家,我一直在想着该怎么补偿你,看来……’九王爷灰心地摇头,满眼的沉痛。‘是我错了,早在你来见岚儿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再也没有任何依恋了。’
昏沉沉的侯浣浣茫然地收回视线,她推开狄无尘,蹒跚地走了几步,对九王爷诚敬地跪下去。
‘我不怨了,我真的早就不怨你们的,我知道您是真的疼我,要不然你不会逼我认你做爹,你只是用你的方式在补偿我,对不对?一想到这层,我没有法子恨你。’她转向兰岚。‘我的幸福不是锦衣玉食,你若真在乎我,就让我离开。’
‘清黎!’九王爷眼眶发热,从来没有一刻,他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无力感。
‘我们走吧!’她想站起身,维持自己最后的骄傲,却在一阵晕眩后,整个人摔了下去。
‘小浣。’狄无尘将她揽在怀里,焦灼地大喊。
‘请御医来,快点!’王爷大吼。
而昏迷的侯浣浣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抱着侯浣浣进房后,狄无尘和王爷、冯即安等男眷被请出房。
狄无尘呆立门外许久,不愿离去。到现在,他还无法从方才在大厅目睹的那一幕情景平复过来;狄无尘知道她的个性独立,却从没发现地亦是如此爱憎分明。
他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深爱她了,因为,他们是如此相像,他们对事情都不轻易妥协,他们认为忠诚胜过了一切;所以,命运注定他们的缘分是不得善终的。
‘老大,你留在这儿也于事无补,还是先离开吧!’
‘即安说的没错,她一时之间还不会醒来,我们先到前厅去,好好商量怎么应付贺家才是。’九王爷也开口劝他。
‘有什么好商量的。’一想起她的抉择,狄无尘的眼神漠然,心痛更加剧烈。
‘她已经逼得我没有选择了;就算她醒来,结果还是一样。’
‘你不在乎她吗?无尘?你难道真的忍心牺牲她?’九王爷激动得握住他的肩。
‘我这一生从来没求过人,无尘,现在我求你,求你放过她,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起头的,这全是我的错。’
狄无尘震惊地望着王爷,那充满哀怜的恳求,完全击中他了。
* * *
很少有事情能把冯即安吓成这样,扶着仍隐隐作痛的头,他的眼珠子骇得几乎凸出来;他闭上眼睛,再度打开,但停在眼前的女孩依旧没变。
老天!这一切还不够乱吗?
才不过两天,清黎郡主的昏迷已经搞得众人鸡飞拘跳,结果,这小丫头还来搅局……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他瞪着梁红蔓,一个字、一个字地吼着问道。
‘我——回来!’她轻轻开口,等着他更大的怒火。
‘是啊!是啊!我看到了!你回来?该死!你为什么要回来?’他气急败坏地大叫。
‘我听到你和狄大哥的话,浣姊姊为了我,连命都不要了,我怎么可以一走了之呢?’她的眼中含着泪。‘昨晚我见了小雁姊,知道浣姊姊的事,我更……不能走了。’
‘胡说,你明明已经出城了,怎么会折回来?’他几乎要咆哮了。
‘我……我……我想跟你说一声谢谢——为我和妹妹所做的。’
冯即安翻翻白眼,差点没被她的话气死。
女人,不管是十岁还是六十岁,他永远搞不懂她们心里在想什么,一声谢谢就这么重要?重要得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你妹妹呢?’他恼怒地问。
粱红蔓怯怯地回答:‘我托朱大叔带回家去了。冯大哥,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我不能让浣姊姊受到伤害,你押我去见官吧!’
他气得拉过她,不说分由地把她的手掌摊开。‘你一点都不在乎,是不是?明知是冤枉的,你就真的要去当替死鬼,是不是?’他吼叫,弄得梁红蔓泪涟涟。
‘爹……说过,这世间,本来就……不公平,没有青天大老爷,咱们穷苦人的命就这样……’她提袖抹去泪水,末料却愈抹愈多,未了,梁红蔓终于大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