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天空,从早上便飘起冰凉的微风细雨,但这并无损于每一个人兴奋的心情;毕竟,这是继八年前狄无谦的婚礼之后,难得有的大喜事。
通往堡内正厅前的宽敞石板路,应景地铺上了厚重的红毯;两旁高耸入云的大树枝桠,垂着一串串迎风招摇的红灯笼,其间缀着飞扬彩带。狄家堡向以北方大漠、冷悍本色的形象鲜明立足于江湖,这等炫烂华丽的风情面目,教众人眼睛不禁一亮!
“新郎倌和新娘子到了!”一时间宾客齐呼,尖叫声、笑声和欢呼恭贺声,声声相应。
在门口相迎的狄无谦仍是一脸严肃,直到目光触及远处搀扶着新娘缓步走来的兄长,嘴角才微微牵出了笑容。
“你笑什么,谦哥?”玉如霞好奇问道。她个儿虽比一般南方女子高,但站在狄无谦身旁,仍是矮了一大截,所接收的视野自然没他来得广。
“难得看到尘哥也会这么小心地呵护一个女人,看来,这趟奉旨的婚事,也该算是成就个良缘吧!”
“真的?”玉如霞一怔,也跟着抿起嘴来,嘴角两边凹下的迷人笑窝,衬得她那丰润柔媚的瓜子脸蛋分外迷人,浅浅勾勒出闺女的含蓄风韵。“上回听尘哥哥说起这桩亲事,当时瞧他一脸的不乐意,我还以为嫂子应该跟那些刁蛮的官家千金没什么两样?听你这么一说,我真的很好奇呢!”
“一会儿他们就过来了。姨娘呢?怎么没瞧见她?”
“阿姨她……”提到姜幼玉,玉如霞的笑容隐没,语气甚至出现了一丝瑟缩。“一大早人就不大舒服,大概是头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狄无谦的脸色瞬时冷下,他并不喜欢摆出这种脸谱吓人,尤其在这种大喜日子。但是那女人就是有法子让他不称心。
“谦哥,我相信阿姨她是真的不舒——”
“你不用解释了,我清楚她的目的是什么。”狄无谦冷漠地截口对于父亲生前最后纳进的这位小妾,他向来是采取不特别亲近,也不刻意忽略的态度待之;就连狄无尘,对姜幼玉都还有一分因父亲而愿表尊敬的虚假。也只有他,从来不强迫自己。
就像他对狄家那些长老们的态度一样,也是如此。
“看起来,姜姨娘是不打算接受嫂子了。”他没有说得很明白,一来是懒得费口舌,二来也怕伤了玉如霞,只好讽刺地一笑。
“这桩婚姻是皇上亲自赐封的,尘哥哥没有意见,阿姨自然也是没有……没有那个意思的。”
“不是没有,是不敢有吧!狄家堡再怎么势大力大,总不会明目张胆地跟朝廷作对。”
“谦哥,阿姨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玉如霞原来还想为自幼抚育她长大的阿姨辩驳些什么,但话到后头,愈来愈心虚的声音却昭示着她的立场,也倾向狄无谦的话。
“那她为什么不出席?她也是狄家的一分子,不是吗?不,如霞,别再拿那套不舒服的藉口来搪塞,我不接受。”
“我……对不起,谦哥,我替阿姨说声对不起。”
“如霞,不干你的事,不要为这种事说抱歉。”狄无谦冷淡地转过头。对这个处世谦和、待人柔顺的义妹,他总是难以把对姜幼玉的不满,当着她的面做更多的宣泄。
姜幼玉出身于登州一户落拓穷困的屠户之家,当年为狄啸天到关内洽公时所带回,在狄家作妾多年,未曾生育;这对她未来在狄家的地位,是个相当大的致命伤。为此,在获得狄啸天首肯下,她想尽办法自老家抱回一名粉雕玉琢的女娃儿,那女孩便是玉如霞。表面上是照顾个无依靠的孤儿,实者,如果玉如霞能嫁予狄无尘或狄无谦其中之一,势必对她在狄家的地位更加有利。但八年前,狄无谦在家族长老的安排及压力之下,娶了永家牧场的独生女儿为妻,此举对姜幼玉而言,打击可谓不小;也因此,富狄无尘奉旨成亲,眼见另一个希望也落空了,姜幼玉心里的不舒服可想而知。
身为狄家主事者,狄无谦对姜幼玉的企图一清二楚,为此,他嫌恶不已,但顾及长辈立场,只得漠视。
虽然不喜欢这位姨娘,他却未曾把这厌恶推衍至玉如霞身上,相反地,他疼爱玉如霞有如亲妹子。狄无谦看待感情一事,向来跟看他牧场里的每一桩事务的态度一样,都极端理性,绝对不能有丝毫出错。他早就清楚和玉如霞之间,不可能会有向上发展的可能。
“尘哥就要过来了,你可以过去扶大嫂了。”
“嗯。”
狄无谦身前所围绕的几名孔武有力的大汉,礼貌地拨开前头万头攒动的人群,努力腾出一条路让玉如霞走到垂首的狄家新妇身旁,接替过一位侍女的位置。而狄无谦则走进狄家正式大厅,里头所宴请之士,皆属更上位之流的宾客;一道不算窄的长廊和七扇全副打开的门板,有效的隔离了自外头传来的喧闹声。
狄无谦拢聚的眉心终于松开了一些。他喜欢这样,虽还是免不了得要瞎应付一些讨厌的人,但至少安静多了。
踏过门槛后,多数的人皆被挡在门后,那下轿后始终低着螓首的新娘子也仿佛松了口气,微微抬起头来……
一瞬间,仿佛有道强烈的光芒戳破厚密的云层,直达狄无谦长久以来荒芜寂静的心。
惊叹声、赞美声不绝于耳,但狄无谦只是呆望着新娘子,久久不能成言……
朱清黎抬起眉睫,定定地望着他,而后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
顿时他的心脏抽紧。狄无谦从来不知道,属于他生命里的第一次出轨,竟在这个微风细雨的午后。
说不出那分心动是怎么发生的……或者是因为朱清黎太特别,那双坦荡荡瞧着他的眼睛,比大漠的流星还闪动明亮;弯弯的眉睫水灵灵地像倒挂的弦月,桃花般直笑着,极沁人心肺。她并没有一点点属于新嫁娘的羞怯和惶恐,也下似传言中有皇家郡主的放纵和难伺候的娇蛮。狄无谦不晓得该说什么,他甚至忘了周遭的一切,连大厅里每个人切切私语聚集的骚动,他都瞧不见,也听不见。
而被玉如霞及其他丫头簇拥着的朱清黎朝他愈走愈近,春花般的笑靥不曾流于僵化,反而牵动了狄无谦从来不爱扬起的嘴角,一勾、一弄,全都是莫名的狂喜和虚无的眷恋。
“见过小叔。”朱清黎一排贝齿因笑绽出,礼貌地对狄无谦福了一福。
他屏住呼吸,还是没敢开口。她其实没必要这样的,她是当今皇上亲为狄家联姻下来的郡主,论身分,还是该他向她施礼呢!
面对她识大体、和善的态度,狄无谦还能说什么?他只能微笑,然后,再微笑。
“谦弟,以后她就是你嫂子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插进话来。
狄无谦一怔,转向说话的男人,然后看着眼前这位郡主先以最快的速度收住笑容,然后转过身,笑睨狄无尘,目光里情意无限。
荒芜仍旧是荒芜,寂静终归于寂静,阳光撤离了寸草不生的心谷,那不言而喻的亲密眼神,轻轻的、柔柔的,也彻底地断开了狄无谦的笑容。
那个男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大哥,他永远不会背叛狄无尘;然而朱清黎那随时可以溢出一缸爱意的笑容是这么样的美好,美得令狄无谦下意识地要恨起自己的不济事来。
朱清黎是狄家堡的大夫人,她进驻狄家堡的身分,是他狄无谦万世不得更名的嫂嫂。
所以一开始,他们之间就划下了结束的句点。朱清黎不属于他,她的人、她的心,永远下会跟他有相交的一天。
在感情的世界里,他首次明白,绝对的是非,竟会为他带来些许痛苦。
上苍开了他多大的一个玩笑!他的心是如何在短短的时间内泉涌至最高处,而后笔直落下,这其间,他连个东西都握不住。
为此,狄无谦几乎要认命地相信,从此之后,他那波澜不兴的心湖,注定要承受那再也无法平复的暗潮汹涌了!
鞭炮声响得更炽烈了,红毯两端的人潮,跟着夜色的来临,也慢慢散尽了;然而,在枝头悬挂的串串灯笼下,一个被嫣红灯火拉得笔直的影子,仍俏生生地立在彩带之中。临近黄昏时加大的细雨,早转为若有似无的飘雨,但在曲珞江手里,仍旧握着一把墨绿色的绸伞。
从郢州到狄家堡,整整两个月过去了,直到今天,她才真正走进了堡内。之前,她一直在狄家堡南边牧场所有的铁矿区帮忙,因为牧场里没有其他丫头的缺,这个连一般男子都不愿做的工作,曲珞江却做了。在栖枫山,她本来就是吃苦惯了;隐没了曲家千金的身分,终日在牧场的打铁房里,忍耐着高温的热度,一次又一次鼓动着风箱,冷眼凝着一块块的精铁熔化,而后在敲敲打打声中,被铸成一把一把上好的兵器利刃。
日复一日,她所等待的,就是能正式进入狄家堡。牧场的何总管很赏识她,而狄家堡从不苛待努力的下人,走进固若金汤的堡内,是迟早的事。
在那段日子里,每天能让她松下心,莫过于黄昏时走出闷热的打铁房,翘首看着那染成金黄色的狄家堡。
感谢这位清黎郡主,为了做好这一次的大典,就在五天前,她被何总管调进了狄家堡,让她省下不少留在打铁房的时间。
收下伞,几滴水珠滴落在她衣袖上,曲珞江回过神,被调进堡内。这样的生活不同于时时必须忍耐再忍耐的牧场矿区,也异于事事都要自己独立自主的栖枫山,更有别于处处被人小心伺候着的曲家深院。
午后的热闹印象她仍铭记在心。在她素来俭朴的生活中,几乎从没碰过这么大的排场,面对这太过炫烂的变化,曲珞江心里自然有些难以适应;尤其今日午后,她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观察狄无谦,那是她连想都没想过的机会……
她是被调派去服侍朱清黎的众多丫头之一,那时位置就在狄无谦的斜方。第一次,她面对面地把那个男人看得一清二楚;她虚假地做着笑容,把所有的激动情绪全隐没在微微打颤的薄唇里……
曲珞江极力回想着她观察到的一切,同时敏锐地察觉到那属于自身的孤独感,如暮色般渐次围上了她……
“你在这儿做什么?”没等她有所发现,背后传来冷漠的声音。
沉默的眼光锁在背着他的女孩。狄无谦原来是到这儿好藉以避开他不想、也不愿去面对的人与事,却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一个丫环。
曲珞江忙转过身子,一回头,脸上表情全僵住了!她想都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撞上狄无谦。他身为堡主,应该非常忙碌的,怎么会……
曲珞江不着痕迹地垂下头,垂首行礼。
“回堡主的话,奴婢什么也没做?”她微微屈膝,极为恭谦地福了一福,才抬起头。
大部分的丫头看到他,不外乎都是两种反应——不是过于尊敬,就是不安,但这个丫头没有。当距离更近,狄无谦这才看清楚,女孩骨子里的勇气比他想像中的还多,映在红灯笼底的脸蛋,有着属中上之姿的美颜,没有强做而出的自然,只有一个“静”字可说。
约莫是随风斜吹飘洒的细雨之故,她脸上仍沾了些水珠。尽管灯火在她脸上摇出模糊梦幻色泽的晕黄,但狄无谦仍旧瞧得出,那带着微微疲惫的脸上很清瘦,瘦得近乎没有血色。这样单薄的脸蛋,应该是注定让男人一见心疼的,偏偏那对偏向琥珀色的瞳孔里,完全没掺杂任何情绪,完全否定了这女孩原该柔弱的气质。
“你是哪个牧场调过来的?”愈是瞧着这个女孩,就愈显出那细得不堪一折的身材;狄无谦拢起眉心,狄家堡从不虐侍佣人,身为主子的他,仿佛在她的瘦弱中看到了自己未妥善照顾仆役的疏失。
明知这种责任感真是来得没道理,但还是把狄无谦弄得很不舒服。
曲珞江的手在袖内交叠握紧,深呼吸之后,她从容不迫地回答:
“回堡主的话,奴婢从南边牧场调过来帮忙。”
“之前呢?你在哪个地方待着?”
“矿区。”
没有卑下,没有讨好,更没有拖泥带水地交代了一大堆,狄无谦从不知道女人说话也可以这样简单潇洒;那种特质是他为人最欣赏的,可是如今突然在一个狄家的陌生佣人身上看到这点,而且还是个女子,不由得让狄无谦的注意力又放了几分。
垂首的曲珞江让狄无谦瞧不出任何可探知的线索,反而透出了几分疑惧戒慎,莫不是之前的那分俐落令他印象深刻,狄无谦会相信自己看错了。
“你在矿区做什么?”他温和地问。
“熔铁。”她抬眼,静静地回答。
那种连男人都嫌苦的差事,何总管怎么可以让个小丫头帮那种忙?
仿佛在不能抗拒的情况下被人狠狠掴了一掌,那没道理的责任感也突然因这简单的回答而生出万马千钧的力量,一举把狄无谦给惹毛了;事后,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如此暴躁易怒。
怒气勃发的同时,他发现这女孩漠然的瞳孔里仿佛安上了磁石,冰凉透心之余,同时也把他整个人锁得牢牢的。
“那个工作不是个小女孩该做的。”
“奴婢已经做了一个多月了。”她回答,在狄无谦脸上出现的那丝不豫,令她颇感意外。
听出对方的不在乎,他的视线移向她置于伞柄上的另一只手,那绝不是一只可以用滑腻润美来形容的柔美;在她手背上,几脉较粗的血管隐隐可见,更有几道方向不一的疤痕浅浅地在上面分布着。他敢打赌,翻过面来,也绝对不是柔嫩得可以掐出水的掌心。
这些伤,都是在矿区受伤的吗?他的眉心下意识黏得更紧。
“看来,你吃了不少苦头。”
“奴婢这点小伤,无妨。”一般女孩会羞涩地把手藏起来,然而她只是淡漠地跟着他的视线看过自己的手,口气也没大多变化。
狄无谦点点头。大概也只有这样的一双手,才真正配得起她毫无情绪的容颜。
能用这样冰凉的态度观世,她的过去,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磨难,
“你叫什么名字?”狄无谦的眉心揪得更紧。
“唤名珞江。”
“你的姓呢?”
“没有,奴婢就叫珞江。”她眼神一闪,没把本姓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