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江自小便由师父抚育成人,所以没有姓。”
师父?
突然地,狄无谦捏住她的手腕,他微微施力;以曲珞江的功力修为,要在此时挣脱他并不困难,但她没有对此倏然的举动,她并没太多意外,她早知道,对方的的头脑并不含糊,他在试验她,所以她让身体跟腕上的剧痛屈服,痛得弯下腰来。
若是连这一点痛都不能忍,她将来凭什么带走七采石?
女孩眼底的困惑和脸上的痛楚真实地牵动他的感受。这丫头真的不会武功?下一秒,狄无谦松开力道,却没放手,同时,牢扣在掌心里那极为骨感的小手,摩挲着那堆因长年工作而微微隆起的小茧和粗质的肤触也不是假的。
曲珞江极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却不敢做得太明显。这样的接近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且危险的,尤其他紧扣的大拇指,正一遍遍对她的过去做着锐利的检视和触摸,几乎让曲珞江随时会失控地掴他一巴掌。
没有人敢对她这样做过,要不是身在狄家,她会让他为此付出代价的!
“看来,在进狄家牧场前,你做过不少粗活?”
面对这句判断多过疑问的句子,曲珞江困难地点点头。
“在道观里,劈柴、挑水,都是奴婢必须做的。”她咬着牙,忍耐地望着他。
原来她出身于清静的修道观内,莫怪她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冷眼观世的超然态度。
松开她的手,狄无谦有股说不出的恼怒,一如被人压迫的感觉更形强烈,而他却无能为力于那种困窘。在外人眼里所看到的画面里,他的地位也许是个高不可攀的堡主,而她只是个低下的丫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气势上,他是绝对的落败了。
难道他今天面临的考验还不够多吗?先是朱清黎,再来,就是这个珞江。
但是很显然地,这位曲珞江比朱清黎高段多了。朱清黎还有那甜得腻死人的笑,而曲珞江却什么都没做,即便是柔顺地裣衽,都是形式而礼貌的;而他,却平白付出了对她的关心。
如果这也是流于他身为堡主的一种形式工作,或者他会比较释然,但事实偏偏不是那样。每一样解释在他诚实的良心之前,都变得牵强而愚昧。
两位仆人走过来,投身在狄无谦面前,恭恭敬敬请他到大厅一趟。
“房总管安排你什么工作?”临走前,他问了她一句。
“伺候大夫人。”
一听到是朱清黎,狄无谦的眼神闪了闪,双唇绷得死紧,跟着下人朝正厅走去。
绣着飞翔大鹰的披风随着狄无谦坚定不变的脚步,在曲珞江的眼前飘动着,黑银交织绣出的猛禽,仿佛也在这种步履下,带着睥睨群雄的目光,霸气地展翼飞去。
一种完全、绝对的尊贵气焰,自然流泻而出。
一如他明锐的眸、犀利的唇所透露出的讯息;狄无谦是堂堂一堡之主,同时,也完全孤独地存在着。
就在那晚来风急的空气里,曲珞江看着他……几分钟前曾在心里有过的怨恨与忿怒,突然在瞬息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几乎要原谅这个对她不敬的男人了,原谅他那突兀无礼的试探,原谅他敏锐犀利的观察;而原谅这一切的理由,只是因为她无意中发现了狄无谦不被人了解的另一面——
某些时候,他其实跟她很像。
他们,都是一个人,心里都是——
寂寞无主。
第一章
要不是在眼角余光瞄到她身旁那个似曾相识的小香袋,朱清黎大概也不会对这侍女多生出什么特别的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朱清黎偏过脸,一束长发轻柔地垂下。她凝视着这名侍女的脸,又扫过那个挂在对方胸前的小袋子,语气间有些漫不经心。
应该是认错了,这款普通样式的荷包,在江南夏日并不特别突出;唯一跟她记忆里相似的,是那抹温柔淡雅的茉莉香。朱清黎啃着指头,默默地想着她过去曾认识的一个姑娘。
她回话。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似乎狄家的重要人物,都不约而同地把眼光放在她身上。
“你是江南人氏?”直到现在,朱清黎这才惊异她的口音。
“是。”
“这就难怪了。”她喃喃说道,忽然微微笑了起来。是嘛!既然是南方人,对这枚荷包,还有什么好疑问的?
爽朗的笑声让曲珞江微微心动。一方面觉得好奇,曲珞江小心翼翼地抬起目光,却见未清黎整个人全朝她转了过来;嫣红色的缎面袍子随意挂在肩上,襟前微敞,露出一截诱人的白皙,桃花般灿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直盯着她瞧,姿色娇媚绝伦。
看到眼前的美女,突然让曲珞江从来便实际的想法起了变化……倒也不是相较的妒心作祟,而是质疑。也许别人眼中,她的姿色是有那么一点吸引人,但比起眼前这个巧笑倩兮的清黎郡主,她承认自己是完全被比了下去。
或者,生得美丽——并不是一件坏事。
同一时间,朱清黎也在观察她,从每一个动作,到精简回答的每一个字。
“怎么会大老远跑到关外来呢?”
“奴婢自幼无父无母,到狄家,只想图个温饱。”曲珞江不疾不徐地重复着早先编好的谎言。
基于女性的某种知觉,朱清黎并不相信这番话。
但她也没有拆穿对方的谎言,只是目光审视着曲珞江。
不知为何,面对那样的注视,曲珞江向来控制得宜的脾气发作了。她一向讨厌、也痛恨自己被人这样探索,方才她在狄无谦那儿所受到的侮辱还不够吗?
本能地,她将腰杆挺得笔直,冷冰冰的眼睛不妥协地迎上狄家堡的大夫人。
那是一对冷静而且相当坚定的眸子,好像在这个女孩认定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件事值得怀疑。
朱清黎先是愣了愣,随即目光带着赞赏地笑了起来。
年纪这么小,便能有此修养,的确不简单!朱清黎啜了一口茶,略带深意地看着曲珞江。
尤其迷人的那一部分,就是这浑身上下不轻易妥协的倔傲。
也就是那分感觉,让曲珞江整个人看起来——光华璀璨。
这种光芒不是华服金饰、众人呼拥就可以衬托出的;这种气息也不是布衣粗裙、蓬头垢面可以遮盖的。
就像梅花一样,愈寒愈艳、愈冷愈香,更别说十个丰润娇美的玉如霞,就连她,可能也要靠边站。
还处于备战状态,曲珞江却被狄大夫人一个深思的微笑给笑愣了!她瞪着那灿烂美好的笑容,讷讷的,竟然无言以对。
“没事了,你下去吧!”
抛却所有无益的心思,曲珞江终于决定不再让自己放纵了。在桌上,她开始根据脑中的记忆,在纸上陈列着狄家堡的一切资料——
狄无尘:边城三侠之首;官阶,将军,狄家故堡主狄啸天的长男,生母乃是狄啸天正妻的陪嫁丫头,因庶出身分,所以未能位堡主。
珞江考虑了一下,提笔先画掉这个最厉害的人物。她早想过了,在她想办法混进堡内之前,这个男人应该已经被朝廷召回,他不是她应该正视的对手,接着是朱清黎……
曲珞江提笔,毫不犹豫地涂去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狄无尘回京时,会带走她的,没有一个丈夫会留下这么美丽的妻子。
关于美丽这个字眼,珞江直视被墨汁浇去的名字,眼前恍惚地升起了朱清黎健康美丽的笑容,开朗大方的气度不似一般闺阁女子。
事情似乎总有变数,原打算混进狄家堡之后,便开始计划偷石一事,但是现在,曲珞江却因为某个毫无关系的理由,把七采石的事情给搁置了一旁。
全是因为伴扶着新娘子走入大厅的那一幕,曲珞江确信自己并未遗漏当时狄无谦当时每个表情的变化。
狄无谦的神情,转变得太快了,快得令向来敏锐的她立刻察觉了不对劲。
是因为朱清黎生得太过美丽吗?曲珞江支着额心,安静的脸上浮现了困惑,她视而不见的盯着眼前微曳的烛火,努力想用自己的逻辑对这个问题做出合理的解释。
应该不是美丽这一项。沉思了一会儿,曲珞江推翻了这个结论。狄无谦不会是这样的人,自他前妻数年前身亡后,从来没传过他跟任何女人有过牵扯,想当然不可能如此巧合,尤其,朱清黎还是他大嫂。要知这种行为在江湖中,稍有侠义之心的人都会唾弃的。
那么,又该怎么解释,那种从喜悦到近乎苦涩的情绪呢?不懂,她真的不懂。
有关感情这一部分,师父从不教她,甚至,严禁她动情动欲;十六年来,她也习惯了无嗔无喜、无悲无乐地活着,师父不提,师兄自然也不教她,情字……她咬着下唇,那浓浓的疑惑变成了更多的苦恼,瞧着被抹去的三个字,她徐徐将视线转至另一个有姓无名的女子。
永氏?珞江秀眉轻蹙;这位曾入主过狄家堡的永家千金,是狄无谦的元配,数年前莫名身亡,只为狄无谦留下狄雪阳一个女儿。
狄雪阳,珞江接着涂掉这个名字;一个孩子,对她而言没有太多的威胁。
然后下来是玉如霞;狄啸天之妾姜幼玉所认养的义女,曲珞江的手稍停了一下,这个跟自己同年的女孩,清楚七采石的下落吗?顿了顿,曲珞江决定暂时保留下来。
最后一个,就是最棘手的人物了。
狄无谦,狄啸天和正妻所出,血统高贵的狄家次子,有着标准说一不二、强势冷硬的铁汉个性。接任狄家堡后,在短短时间内,将狄家势力自原来的规模里,扩张了数倍之远。
她下意识捏紧笔管,怔怔地沉思起来。
下午那一面,珞江已有初步认知,狄无谦是个对一切都会野心勃勃的男人。
笃笃的敲门声响,珞江以最快的速度捏烂了字张,虽然心里尚无决定该怎么开始,但至少,她已知道晓得最重要的对象是谁了。
接获新派的工作指令,曲珞江有些错愕。她被调至川风苑,服侍狄雪阳。
一开始这并不是她所希望的,毕竟,一个没有牵涉到孩子的工作,会让她自在许多,也有更多时间进行自己的事。
但接触狄雪阳之后,她改变了想法。
那的确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聪明文静、懂事乖巧,完全不像狄无谦。
像碗清淡的桂花酿,细长迷蒙的眼,浅浅淡淡的眉,嘴角无辜的笑涡,当她瞧着人的时候,不但没有骄气,那带着点羞怯却忍不住想探索的表情,反而显得更加生动。
曲珞江习惯的冷漠,似乎不适合用在这样一个孩子身上。
尤其是个几乎被父亲遗忘的小女孩。从她被派进川风苑后,两个多月来,竟然从来没在苑内见过狄无谦。
而她一心想要的七采石亦无下落,在狄家堡内,没有人讨论过那颗石子,好像江湖中的传言都是空穴来风,纯属虚构,狄家堡只是个固若金汤的城堡,七采石只是个不被证实的流言。
“我的字好不好看?”
她闻言回神,和其他丫头一样,对鼻尖沾了块墨渍的小女孩笑了笑。
“小姐写得很好。”所有丫头一致笑道。
面对这习以为常的赞美,狄雪阳的反应是偏头打量自己的杰作,然后露出不确定的笑容。
“如果拿去给爹爹,他会喜欢吗?”
这就不是做奴才的能代为决定的问题了,一时间,每个人都静了下来。
只有曲珞江诚实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
狄雪阳表情黯下来,对她可怜兮兮地笑了一下。
曲珞江突然觉得很懊恼,她为什么不能安静一点呢?看来,实话实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一会儿,狄雪阳鼓着腮帮子吹干了墨汁,卷起来交给身后的婢女。
“收起来吧!我肚子有点饿了。”
“我去端些点心。”曲珞江点头,避开房间沉闷的气氛。
然而,走出厨房,才踏上川风苑的回廊,远远的她便听到狄雪阳的哭叫声。
丢开餐盘,曲珞江动作快得吓人,她直奔声音来处,看到一名高大的黑衣人扛着狄雪阳,从容不迫的走出房间,一名婢女倒地不起,显然是被打昏了。
第一枚锥子夹带强劲的杀伤力,企图挡去黑衣人的去路,那黑衣人头不回,掌心一翻,锥子平平飞向直扑而来的曲珞江。她偏头闪过,空中再甩出一枚锥子。
“孩子留下!”怒吼间,她被黑衣人化去攻势。
第二枚锥子则钉在距黑衣人正前方一指之遥的木窗上。那黑衣人紧急煞住脚步,转过另个方向,提身想翻墙而去。
但连续两次,都被曲珞江拦下。
黑衣人被逼得动气,扭过身子,眼底透着警戒。
“孩子放下,我让你离开。”曲珞江冷冷地开口,袖里又暗暗滑下两枚锥子,食指慢慢地叩紧,她在衡量,目前的情势究竟对自己有多少胜算。
“如果我不……”
在江湖上,未等对方把话说完就先动手,是件相当胜之不武的事,但曲珞江不在乎这些规矩的,她也无意花时间搭理对方的挑衅,袖子一扬,第三枚锥子朝黑衣人疾射而去,人再度飞扑而上。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她这着棋,锥子擦过他的耳际,削下一层皮,再钉至回廊上方。
“好个小贱人!”那黑衣人吃痛叫了一声,护着耳朵吼起来,无疑地,这个清瘦的小丫环把他惹火了。丢下狄雪阳,黑衣男子抽刀舞得虎虎生风,凌厉的朝她攻来。
一击落空后,曲珞江再变招而上,每一招都藏着浓烈的杀意,她心里清楚,最好的攻击时间已过,为此她更要速战速决,在没顺顺利利拿到七采石之前,最好任何人都别试着干扰她的计划。
但是,她显然低估了对方的功力修为,还有在体力上,她也及不上这个男人。挡过百招后,曲珞江开始盘算着其它救人的可能,打斗之间,她想尽法子把苑外的花草桌椅大力捣毁,盼能快速引来外头的侍卫。
无关怯懦,她的想法向来实际。
她从没为任何事祝祷过神明,但眼前,她却希望上天有知,不要让狄雪阳受到伤害。
黑衣人对她的死缠似乎已经不耐烦,再度咒了几句恶毒的粗话,目露凶光,显然决定对她重下杀手。
后头人声隐隐喧腾,脚步移动声跟着火光快速朝花园移来,曲珞江正心喜于自己快出现帮手时,一阵剧痛却迅速在她腋下炸开。
那锥心的痛楚,几乎令曲珞江当场昏厥。
她蹒跚退走了两步,看见那枚攻击落空的铁锥子穿透她的身子,啷NB456跌落在石板上,溅洒了数滴深红的血珠。
朦胧中,曲珞江只见黑衣人纵身一跃,挟着狄雪阳欲上屋檐,她来不及细想,撑着最后一一口气,掏出怀中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