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女婢连连点头。
“你们这些女人,留些口德,别乱说话,这件事可是咱方家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要是让少爷知道了,可有你们苦头吃了。”又有个年轻的声音插进来。
“我才不担心呢!从少夫人入方家后,任谁都没搭理过,也少见她出房来,这会儿,可能还在床上挨着呢!”那婢女得意洋洋地说。
突然,所有的谈话声都静止了下来!那婢女看着众人吓的脸上,困惑地朝后看去。这一瞧,差点没把她吓死!还笃定今日的这些话不会传出去,哪晓得,闲话里的楚薇枫,就站在一棵榕树后,那瘦削的身影有如鬼魅,正冷恻恻地盯着她看。
看到这位脾气古怪的少夫人,在场所有人像有默契似的,一个个赶紧行了礼,便一哄而散。谁也没把握,刚才这些难听的闲话到听进去了多少,还是赶紧走为上策,省得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那红衣婢女也急着想走,被楚薇枫叫住。
“你刚提的那位大夫,叫什么名字?”
“少夫人,呃……我……我……”她一脸惶恐,几分钟前的怜牙俐齿全不知到哪儿去了。
“他叫什么名字?”她踏前一步,眼神冷冷的,声音更是生硬。
那婢女从没见过这么不怨自威的凛然,刚才张老说她不似凡间人,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
想到得罪她的下场,可能就是被赶出府,红衣婢女一下子慌了手脚,她跪在楚薇枫面前,扬手便掌掴了自己好几下。
“少夫人,以后奴才不敢再乱嚼舌根了,求少夫人宽容,别告诉少爷去!”
“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
“我……”
“回答我!”楚薇枫不耐地说。
那婢女呜咽出声;“他姓莫,听我姥姥说……他就住在离城北小燕湖约一里外的林地……”
楚薇枫很快地转身,不理会那婢女仍在身后痛哭着。
光天化日,但她心里的夭已经黑尽。楚薇枫愈走愈急,忘了饥、忘了难受,迈开脚步只是一阵急跑,直冲房里,她汗水淋漓,咬牙漠视着从小腹传来的阵阵抽搐的痛。
只是疼痛而已,不会流血,过去十几天,她已经用尽各种激烈的方法,每一次几乎耗尽所有的心力,但掀开衣裙,裤底仍是一片干净。
她腹中的骨血,就像方仲卿一样顽固,他们似乎决心要牢牢地缠她至死。
可是现在都没什么关系了,莫韶光在她身边,他一直都不会离去?
楚薇枫想着想着,突然笑了,但那笑容,比哭还要凄惨。
趁方仲卿出门时,她找了车,连沈和颜都没有知会一声,就独自赶去了城北。
无视于老车夫眼中的无言抗议,她下了车,迳自往那搭得简陋的房舍走去。
从竹篱朝内望去,院子里堆置的全是一捆捆扎好晒干的药材,楚薇枫蹲下来,看着其中一篓正待风干的药草,她的鼻间传来一阵刺痛,一直绷紧的脸失去了镇定。
其实也算不得是多久以前的往事,为什么她一想起,总是恍如隔世?
“这位夫人,看病吗?”
她眨眨眼.湿润的水气令她的眼睛显得特别明亮剔透,那问话的少年年约十二三岁的童仆打扮。他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才问了一句,便像个傻子般呆呆望着她,无法收回目光。
“我找莫大夫。”楚薇枫静静地说。
“哦!”他耳根子红了,垂下头不敢看她。“夫人……请进。”
屋里仍是一样简单不失整齐的摆设,少年送了碗茶来,眼角仍不时用倾慕的余光打量着这位陌生访客。
“他在吗?”
“在,在!”少年脸又红了。“师傅在后头晒药,夫人请稍等一会,我这就去叫他来。”
原来,他已经在这儿收了徒弟,楚薇枫没多加思索,突然叫住了少年。
“不麻烦了,我自己去找他。”
少年呆了呆。“那……请这边走。”
走了几步路,她穿过后门,走了一段不算长的小径,看到树林中央,一片半开垦的土地。
她停在原地,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
听到脚步声,莫韶光被动地抬起头。当他看见那张脸时,呼吸几乎停窒,手里的一把草药全掉了开来。
“师傅,这位夫人是来……”少年急着说话,被莫韶光打断。
“你回屋里去。”
“可是师傅……”少年想抗议什么,但莫韶光的命令令他不敢不从,恋恋地看了楚薇枫一眼,才不舍地挪动脚步走出林子。
他别下腰,小心捡着散落一地的草药。楚薇枫走上前去,默默替他拾缀。
接过她手里的草药,莫韶光将之铺于竹网上。七月的天,托着阳光的云絮,白得特别耀眼,莫韶光原来也忙得一身热汗,但楚薇枫的突来,让他觉得好冷。
“要不是凑巧,我根本不会知道你还在城里。”她打破沉默,一眼看到他腰上结的手绢,竟是两人初见时,他上梯为她亲手捡起的那一条。原来,在她扔弃之后,是他捡走了。
手绢勾起了回忆,满满绣的都是枫红;满满的,都是对她的思念。
一条手绢,足证他至今仍忘不了她。
所有的情愫,紧锣密鼓地冲击上她的心!明明是爱着她的。但为什么又要一次一次地推开她?
他难道不知,这是到死她都想追问的答案?
莫韶光嘴唇颤动着。他很想对她说些什么,甚至客套地寒暄几句,但随着记忆来的罪恶,有如排山倒侮,让他连个微笑都挤不出来。
他努力过了,就是没办法忘记她,就算十年,二十年过去还是没有办法!早在两人私订终身的那一夜,她就成了他身上的一块骨、一摊血,唇鼻间交替的呼吸,是他心头里的一块肉。
即使真相如此丑陋,他仍无法克制地深爱着她。
“这段日子,你……好吗?”她问。
“很好。”他的回答略显迟疑。“你呢?在方家,过得好吗?”
楚薇枫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接着缓缓伸出右手。
“你病了?”
她摇摇头。
莫韶光心疼地伸出手,轻按她的手腕。
搭上脉,他的脸色变了,只能呆呆地望着她。
“我的情形,比生病还严重,是不是?”
就是这一句话,回答了他一直想知道的事——她在方家,并不快乐。他早该明白,轻易一封书信,怎么改变她倨傲的性子。
当日他心神俱裂地放弃她,而她选择了和他承受一样的折磨。
“别这么想,换个方式,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样。”他松开手,咬牙说道。
她瞅着他,冷冷地笑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敢看我?难道,你亏欠了我什么?”
他望着她,哽咽的说:“是的,我亏欠你,很多……很多,这一辈子,我永远也还不了。”
“你现在就可以还清这一切,只要你替我配一副药,打掉我肚子里的胎儿。”她打断他的抱歉,轻声说道。
莫韶光瞪大眼,看着她一步步逼近自己。
自她嫁入相国府之后,他们没再这么接近过,他可以看到她胸口间的起伏、可以看到她颤动的眉睫,更可以看清她眼里势在必行的决心。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他是你的丈夫。”
“这件事,我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权利。”言语之中,带着太多的怨恨。
“你当真那么恨他?”
“我楚薇枫该恨的,又何止他一人?”她抬起头,目光炯炯如火。“我不愿意生下这孩子,因为我太清楚,就是给我一辈子的时间,我都不可能会爱他。”
“你总是把话说得太早。”他的声音忧伤又温柔。“再隔几个月,当你第一次感觉到孩子的胎动,你将能体会一个生命在你腹中,倚着你而生的成长与感动,你会发现,自己有多么在乎他。”
“不准说了!”她怒喊,语气颤抖,不知是因为这番话,还是他语气那种绝望。“我绝不会去想这些,你只管把药开给我,我就能够假装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不能给你,这是谋杀,开这帖药,对你来说也太伤身,你承受不住的。如果你执意如此,那么,去找别人吧,我做不到!”
“莫韶光,你当真能对我的处境无动于衷吗?”她挡住他的去路。“你要真如此仁心仁术,当日为什么要救我?既救了我,如今为何不站在我的立场,替我想一想?”
“薇枫!”他苦恼地喊了一声。
“如果不是无法可想,我何必走这一趟?你很清楚,没有方仲卿的允准,整个燕州城,是没有大夫敢替我开这副药的,我能寻求帮助的,只有你了。”
“薇枫,你清醒点,这个药,可能会让你后悔一辈子的!”
“是谁在信上,他什么都不求,只求我的幸福快乐?我现在正在拔除让我痛苦的根源,你居然帮不了我?”
“不要逼我!薇枫。”
“我没有逼你,这是你欠我的!”那眼里的苦涩,不知何时己转为深沉的恨,似乎在这一刻,她才完全爆发出来。“你一直欠我一个完整的解释,但我没有怪你,反而以为,当时你是受到了胁迫,出于无奈。我知道你不是轻易放弃的人,所以我对你,始终抱着希望,将近五个月了,我在方家,日日悬念、夜夜期待,我等你,等你像从前那样,义无反顾地来带我走;我甚至相信,我可以为你等上一辈子,就算那种滋味,比等待死亡还要难熬。每一个晚上,我不停猜想你不能来的原因,也不停为你找遍各种不得已的理由,但是,还是落空了。直到后来,我接到那封信。我虽然怨你无情,但心里还是傻傻地疼着你,想你是因为失去我,太伤心了,所以离开了燕州……”她仰脸,冷冷地笑出声。“结果,我都想错了!你的人留在这坐,却连一面都不肯来见;如今我怀了别人的孩子,你竟还不当一回事地跟我这些!莫韶光,我真认清你了,我也说不出来,有多恨你!”
他神色惶苦地听着那些话,莫韶光喘了一声,突然紧紧把她拉进怀中。
“你何苦……何苦要这样惩罚我。伤害你自己?”他低语,声音哑咽。
她的香气盈鼻,发丝一如他记忆中的柔软,摩挲着他的脸。
泪水刺痛莫韶光的眼。他知道,就算远走天涯海角,他的心永远都不会自由。
她是你的呀!莫韶光,为什么你该死的就是放不下手?
楚薇枫眼前蓦然起了一片水雾,她僵着身子,任自己靠在他怀里。
几个月未食不知味、行尸走肉的日子,那早以为干涸的爱,突然在这样的拥抱里滋涧苏醒了。
“伤害我的人,难道是我自己吗?”她猛然推开他。
莫韶光的表情在那一刻变得更加苍白,在她面前,完全失去了抵御的力量。
“莫韶光,你说对了,我就是要惩罚你!比起你对我所做的一切,这算什么?”她吼道。
第一次看到他双眉纠结得那么深,那瘦削的脸颊也因用力而颤抖着,楚薇枫有些后悔,知道自己逼他过甚了。
面对他的瘦弱,纵有再多的恨,楚薇枫也说不出口,只是眼泪无法控制地涌出来。她恨自己心肠太硬、口舌太毒;也恨他懦弱无能,伤害自己。
但她更想做的,是不计一切,埋到他怀里痛哭一场。
莫韶光突然迈开步伐,离开林子,把她抛在身后。
她紧追上去,跟在他身后,试图说些什么来缓和两人间紧绷的场面。莫韶光抿着唇,不发一语地朝着药柜,并伸手从抽屉里一一拿出了几味药草,配在一起。
楚薇枫知道自己赢了!可是,她虚弱地想,伤了他,她并不开心呀!
★ ★ ★
在白家门前接到夫人出走的消息,方仲卿连衣服都没换,便骑着马,火速赶去了城北。
小燕湖畔,替楚薇枫赶车的老车夫一见主人,忙不迭地就迎了上来,把事情约略说了一遍,便指向不远处的矮房舍。
奔至围篱外,他始终不发一语,眼里只是死死盯着那扇关闭的房门,随伺的下人勒令站在远处,也是大气不敢吭一声,就怕惹怒了主人。
“这位大爷,您要求医……”少年匆匆从屋后走了出来。
才推开门,方仲卿便抽剑抵住他的咽喉。
“大……大爷!你这是……”那少年吓白了脸,瞪着那白晃晃的剑身,连话都说不全。
“屋里面有谁?”
“莫……莫师傅。”
“还有谁?”
“一位……一位求医的夫人。”
“没有其他人了?”
“没……没有。”
揣想着莫韶光与楚薇枫别后相拥亲密的画面,仲卿的胸口,突然有如万针戳刺,他反手用剑鞘大力击昏了少年。
一个男人,究竟能容许几次背叛?
这些日子,眼看她消沉,他胸中满满的愁苦无人能解,末了。几乎也要跟她一并下去,好几次,想带她出外散心,却换来她顽强的抵抗,他疼在心里,不敢过分强逼。
而今日,一个莫韶光就让她不顾一切地出了家门,相较之下,他简直难以忍受。
当想像如火燎原,愈烧愈烈,方仲卿一刻也不能再等,终于狠狠端开了门。
妻子的身影和另一个男人的身影落入眼中,方仲卿赤着眼,拔剑直指莫韶光。
“你要做什么?”一见他杀气腾腾的举动,楚薇枫愕地朝莫诏光靠去。
前几日让人担忧的颓靡不再,眼前的楚薇枫,眼眸里的精神,回复了往日的神采,是如此地清亮吸引人。
面对这张曾经让他心动迷恋的脸,方仲卿突然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的痛。
他怀疑她的身子里进驻了一个恶魔,一个在莫韶光面前永远那么温柔,而面对他时却硬得连笑容都吝于给的恶魔!
成婚以来,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难道还不够让楚薇枫改变她的忠诚,忘记这个莫韶光?
“是你逼我的,今日,我非杀了他不可!”方仲卿怒吼。
“放下你的剑,我们什么都没做!”
“说谎!”方仲卿咆哮,提剑就朝药柜后的莫韶光刺去三剑,全给莫韶光闪了开去。
“只有你这个心软的白痴,还被他骗得团团转!”
如此恶声恶气,是楚薇枫从未碰上的,知道莫韶光有能力应忖他的攻击,她抿紧唇,捡起剑风扫落的药包,紧紧揣好,傲慢地抬起头。
“我不想在这儿看你丢人现眼,我要回去!”
“那日之事,哪有这么轻易了结!”
“你……何必如此不饶他呢?”丈夫的固执令楚薇枫气得发抖,她突然挡在莫韶光身前,方仲卿的剑,就在离她胸口不到半寸的距离。
下一秒,莫韶光拉开了她。
“你这个贱奴!不准碰我的妻子!”方仲卿咆哮。
“她是个人,别动不动用胁迫的方式对待她!”莫韶光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