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听出她语气里的某种落差,他好奇的问:「怎么!谁设计的对妳而言很重要吗?」
「不是,我只是习惯和设计师本人对谈,会比较清楚彼此的想法。」她顿了顿,看看周遭。「除非像这工作室的设计者一样,我即使不用和人见面,透过作品亦能和他或她做心灵对话。」
「那妳觉得呢?」
「什么?」
「妳不是和工作室的原创人心灵对话了吗?妳觉得他或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凛凛姐啊--」她至今仍认定是赫凛凛一手设计这工作室的。「很好啊!看不出她秀气秀气样,却能设计出这么大器风范的工作室,看她的作品就彷佛认识她很久似的让我很自在、很……」她瞄见了他眼底的笑,忽地住口。
「很什么呀?」他天生是个坏胚,老设一些陷阱诱人跳下。
「没什么。」怎么,她不是在讨论凛凛姐吗?怎么说着说着脑海里浮现的是面前这张脸,就说他们兄妹长得像嘛。
「那我们还看图吗?」他抽出几张图,化了她的尴尬。「这是复兴店,比较倾向用餐的感觉,所以采自黄暖色调,看起来不具压迫感,除了可以保留原来的客层,还可以吸引其它像家庭聚会、朋友餐叙的人……那这是大安店,原则上在店里活动的客人较属于BAR的客层,放松心情是去大安店的目的,相对来说,用不用餐就不是顶顶重要的了,所以桌子不需要太大,但私密感绝对要有且充足,因此……这里,还有这里都是不错的规划。」
「可是动线不会变得很奇怪吗?」
「不会。」他随手拈手白纸,快速的画了几个符号。「餐厅的厨房在这,吧枱在这,你们出菜的动线可以是从这里到这里,完全没有影响到卖场。」
「照你这么说来,原来的这道墙不就得打掉?」她凑近他,低头专注的研究着。
「可以打,也可以不打……」他的语气专业,绝没人会猜得到此刻他正心不在焉的汲取着属于她的馨香。
他们陆陆续续的就图讨论着,对于江瀞提出的问题,他都一一给予解答说明,一问一答的脑力激荡加上久未早起的「时差」,几个回合下来,她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
「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他看出她准备鸣金收兵,赶紧帮她下了个结论。
「嗯……暂时没……呵--」她打了个呵欠,起身伸个懒腰,本想振奋一下精神,但在瞥见角落的贵妃椅后,又失去理智的一头栽进去。
她先是端坐着,却止不住满脑的睡意及快合上的双眼,渐渐地她半卧着,保持最后一点清醒,告诉自己:这是别人的工作室,她不能阵亡在这里……
「妳就睡会儿吧。」收着桌上杂物的他突然开口。
「啊?!」她弹坐起来,笑得尴尬。「我不困,你去忙你的。」
明明就是呈昏迷的弥留状态,还说不困,当他是外人吗?客气个什么劲呢。
「那妳坐一下,我弄一弄就载妳下山。」他要再不闪人,她的眼皮可得拿牙签才撑得开了。
「好,你忙,你忙,不用理我,我……呵--我坐一下……坐……一下。」好不容易打发他离开房间,二话没说的,她便直直倒向贵妃椅,似乎还来不及摆好四肢的位置,她就不省人事的睡回笼觉去了。
他悄声的再度进到屋内,悄声的拉上天幕,她不担心在天窗下晒一晌的太阳会变黑,他可心疼她醒来会让强光灼痛了眼。他蹲下身端瞧着她秀美的五官,锁着的却是何等清朗的灵魂啊。她应是累了,否则以他现在轻抚她额的动作看来,她岂会安睡如此……他放任自己倘佯在这份宁静幸福的感觉里;只是独居的关系,造成他对周遭的变化警觉性高,正如此刻,他并没忽略楼下传来的声响。
赫凛凛在玄关的地方见到一双女球鞋,还以为进门便会看见球鞋的主人,绝对是江瀞。未料,楼下空空荡荡的,正想上楼喊人时,就见他老哥蹑手蹑脚的转下楼下了。
「凛凛,早。」赫威风本是温柔的嗓音,刻意压低了几分贝。
「早,哥。」她抬眼望望楼梯。「江瀞也这么早?」
赫威风笑了笑。
瞧她老哥溢于言表的宠溺,她忍不住多年前的好奇,开口问:「她是你当年去美国的原因?」
「被妳发现了。」一点也没有被看穿的恼怒,他笑说:「原来我保密的功夫这么差劲。」
「她知道吗?」他是谦虚了,若不是江瀞出现,让他不消两天瓦解心防,恐怕临老她这个做人家妹子的都不知道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我没让她为难。」他避重就轻的回答。
「你没告诉她?那哪来为难之说。」她不解。
「我的嘴巴是没说,但我和她彼此的对等关系倒是说明一切。」
「对等关系……喔,老师和学生。」她解读,随即又提出疑问:「你们相爱吧?」
相爱?赫威风嚼咀着这两字,回想过往的点滴,对他老妹摇了摇头。「当年她太小,应该不明白。」
赫凛凛猛地击掌。「哈!这就对了。哥,你今年几岁?嗯……三十五对吧,难道一个二十八岁的女生在你眼里就不小吗?一样是差了七岁。」
「但至少她现在是个有社会历练的成年人。」实力较相当了,不是吗?
「谈恋爱就谈恋爱,关什么历练不历练。你呀,分明就是在找借口。」
「我找什么借口?」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害者。
「当爱情逃兵的借口啊。嗟!我要早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原因,死都不会让你出去念书的,一念还念十年咧……嗟!」赫凛凛一副正义迟来的扼腕。
爱情逃兵?这不是他常控诉江瀞的罪名吗?怎么今天会轮到他头上呢?
「不承认?」她决定再帮他抽层丝、剥层茧,免得他被困死了都还找不到人喊冤。「离开的人是你,不是她吧。」
「情势所逼,非我所愿。」
「逼?学校逼你走路?」若真如此,她是无话可说。
「没人知情,除了我和江瀞。」
「那是江瀞喽?」大不了她可以转学,或是按捺的等她毕业,或是他另谋高就……总之,没必要弄得分隔两地、十年八年的。
「她在我面前哭得柔肠寸断,我能不走吗?」他手心发汗,依稀当时掬着的泪。
赫凛凛噗哧的笑了起来。「她哭得柔肠寸断,那你还说她当时太小……赫威风啊赫威风,亏你是设计界的赫少,没想到在感情这条路,你倒像个可怜的赫傻。」
他微蹙着眉,一时分不清凛凛是在同情他还是在取笑他。
「不过,老天爷还是挺厚爱你的,帮你找回了她,这次你可别再把我嫂子给搞丢了,茫茫人海很难找的。」
「妳嫂子,」要让江瀞听到这称谓,不晓得会不会一路杀下来?「她好梦正甜呢。」
「江瀞……江瀞起来了……」他试着摇醒蜷在贵妃椅上一睡便把回笼觉睡成了午觉的人。
爱极了她娇俏的睡脸,忍不住的低头蹭了蹭她。「妳睡得够久喽,起来了,别再睡了,江瀞,江瀞。」
她终于半坐起身,扒开眼,惺忪的还搞不清何时何地,颈背传来的酸痛却叫醒了她。她一边捶着肩,一边张开大眼,这……她果然睡着了。
「睡饱了吗?」赫威风挨近她,接下她手边的工作,力道适中的按摩着。
啊!真是舒服。她微弯着腰,任他两手捏捏揉揉的游走在她的背项。
「你这张贵妃椅真是中看不中用。」她发着小小牢骚:「明明看起来很舒服,谁晓得一觉起来,骨头全都要散了。」
「那是因为妳睡姿不良,又作息不正常,才会腰酸背痛。」他让她倚着他,小心翼翼的帮她拉开筋骨。「好不好妳也去练练瑜珈什么的,让筋骨柔软点,身体也会跟着好一点,嗯?」
「不好,」她偏过小脸,撒赖的说:「我早上根本爬不起来。」
「不必非要早上啊,傍晚或晚上也行的。」赫威风在美国练了几年拳法及武术,知道练武这东西可以随时随地的。
「那更不行,我得上班。」
「妳在疯狗多久了?」
「从毕业到现在。」他揉得好舒服,彷佛打通了她的什么二脉的,未褪的睡意逐渐袭上四肢。
「高中毕业吗?」他以为她会读大学的,毕竟她的成绩不差。
「嗯……」忽地,她想起什么。「说到毕业,你不是应了班上同学会来参加毕业典礼的吗?结果--黄牛。」
「很失望吗?」
「当然,澎澎还哭得唏哩哗啦咧!」
「那妳呢?」
「我……」别人的事说得义愤填膺,轮到自己就不知所云了。「我不记得我那天在干嘛了。」
她那天在干嘛?
她呀,一个人走到老师宿舍,不想上楼探探被狠心主人拋弃的小花园,奈何大门深锁,她只得杵在玄关处,想象着有人从门外骑脚踏车进来,大言不惭的说追她……唉!不想了,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想也是白想。
「我人在纽约。」不似在解释,倒像是喟叹。
「啥?」没头没尾的接了个什么话呀:「喔,我听说了。」
她才不是听说咧。其实赫威风曾在圣诞节寄卡片给她,内容没什么特别,就是祝她圣诞快乐及代他向全班问好之类的普通。她看了信封上的住址,哭了起来。是因为感动吗?错,是因为忿怒。
这死赫威风,大老远的寄这张卡片来,也不和她话家常,也不问她过得好不好?
就一句圣诞快乐,还把全班拖下水……怎么,以为这样就能和她划清身分的界线吗?
真是如此,她宁愿不要这种问候,这种疏离两人的无奈问候。所以她没有回信,至少她可以不用虚拟自己的心境,去面对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妳听说的?」关于他的事,十有八九她总是「听」来的,就这么不在乎他吗?
而他对她的坚定,还能承受多少不在乎呢?人家说真爱无敌,看来此话有假吧!
「嗯。纽约怎样,好玩吧。」她有些酸溜溜的。
「人间炼狱。」
「哇,人间炼狱你都能待上十年,要是人间天堂,你岂不就不回来了?」
「没有一个地方是人间天堂,至少对我而言。」他望进她的黑眸,想一探她心灵深处。「除非有人肯替我盖。」
敢情纽约是他的伤心地不成,他是回来疗情疡的?难怪她再遇到他时,围绕在他身边的是股浓烈的沧桑及孤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在心底苦笑着,没道理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能占据他心房十来年,从头到尾都是她想太多了。
「叹气啊?」他听到她逸出一声微弱气息。
「没啊,只是睡得好累。几点了?哇!两点多啦,我该走了。」她蹦蹦地收着东西。「这些图可以让我带回去研究吗?」
「好。妳不先吃点东西吗?」叫她起床,是怕她饿过头。
「不用了,我通常都三、四点才进食。」她顺口说明她的生理时钟。
他接住她忙碌的手。「亏妳今天还能站着和我说话。」
「不站着,难道还躺着。」她没好气的回他。知道他又不苟同她的生活作息,但又如何?他从来没问她过得好不好,不是吗?
不理会她的挑衅,他把她往椅子一塞。
「赫威风,你想干嘛?」她看他卷着图,有股不祥预兆。
「没干嘛,只是怕万一哪天妳挂了,工作室上哪儿收钱。为了保险起见,这些图还是留在这儿,想看图,先填饱肚子再来吧。」
「你这小人,别以为我真非要你们的图不可。」
「请自便。」他转头去弄吃的了。「喔,顺便告诉妳,如果妳想下山,出了门往右转,直走七、八公里吧,就可以看到公车站牌了。」他一心只想喂饱她,却忘了她可是出了名又倔又冲的火车头。直到他端来一碗面,发现她早已不在位子时,才又气又心疼的追了出去。
「江瀞,电话。」江漓朝正大口吃面的人喊。
「你去帮我接,问看看是谁。」
自从江漓接到她又气又急的电话,把她从某座山间接回到家后,她一直都是这么生气,而多年姊弟,江漓非常清楚他只有一招才能躲过她的低气压,那就是唯命是从。
「喂……喔,你等一下。」江漓摀着语筒。「他说他姓赫。」
「跟他说江瀞挂了,问他是不是称心如意。」
「呃……」如果江漓没记错,这个姓赫的,应该是她的高中老师吧……他能用这种口气跟老师说话吗?「赫先生,我姊她正在吃饭,您要不要待会再打?」
「江漓!」她的怒气就这么透过一条线的传到赫威风的耳里。
「喔,你是江先生吧,请问你姊什么时候回到家的。」
「十分钟前吧,她出去办事,要我去载她回来。」
难怪他绕了两圈,找不到她人。
「她回家就好。」隐约听到她又在喊江漓多话之类的,怕累及无辜的道了声有空再聊,便急急收了线。
见江漓挂电话,她的无名火又起。好你个赫威风,以为一通电话就能了结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吗?敢拿设计图来要胁她,哼!她就不信找不到比「凛」更棒的设计师,等着吧!赫威风。
这一等,竟是一个礼拜。
低气压过境,入夜之后总带来些水气。滴滴答答的凭添几分初秋的诗意。但疯狗的员工可不这么认为。
「江姐今天还是一样吗?」有人比个拉长脸的动作。
「比昨天更恐怖。」几个年资深的警告着菜鸟:「最好别出差错,免得遭殃。」
没有人知道江姐是怎么了,这几天她一来上班,不会笑也不会跟大家打招呼,「碰」的一声,就甩上办公室的门,也没见她出来巡门市,也没见她出来吃东西喝水(大家都知道江姐不曾在办公至吃东西,怕引来蟑螂、蚂蚁的,影响餐厅卫生),就这样一直到打烊,有一次甚至打烊了,她还在。
「她常这样吗?」不知死活的菜鸟问。
「没有,江姐的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骂一骂、吼一吼,大家知道了也就没什么事了。」
「那她这次干嘛不也骂不骂、吼一吼?」
「她可能很生气吧,气到不想骂、也不想吼,不是有一句话叫……叫什么哀莫大于心死吗?」
「她心死了?」
「我哪知,反正大家小心点就是啦。」
喁喁细语之中,有个人朝吧枱走来。
「请问,江瀞在吗?」
所有麻雀像听到枪鸣声,一哄而散。
「您找我们执行长有事?」散不掉的吧枱人员,只好接客。
「嗯,她在吗?我姓赫。」
「请稍等一下。」吧枱人员按了内线分机。「江……江姐,外面有位赫小姐要找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