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最好要有所觉悟,我可不像敏妹妹那般善良喔!明白吗?」语毕,她先咬破食指将血滴在坟头上,跟着端起坟前的酒一仰而尽,再拿起另一杯洒在坟前。
「好了,敏妹妹,姊姊滴血盟誓了,这下子你该满意了吧?现在你是他的妻,我是他的妾,姊姊不照顾他也不行了,你可以安心了吧?」
话声刚落,坟前的平地便突起旋风,座前的小旗也飘动不已,隐隐约约可以听见若有似无的欢欣笑语。
「紫姊姊,我好高兴喔!我再也没有遗憾了,真的真的好高兴喔……」
如果不是他的身子一向结实健壮,他早就死了!
如果不是他的个性一向坚强又乐观,他早就崩溃了!
傅子嘉推着手推车,上面堆满了大块大块的粗石,他随手把散乱的发丝往后拨去,露出涂满污渍烟灰、胡碴满面的邋遢五官,身上还套着不合身的宽大罩袍,再加上言行粗鲁莽撞,怎么看都像是个龌龊寒酸的莽汉子。
如果不是他有此先见之明,他早就被番女挑去,运气好一点的作驸马爷,倒霉的话就只能作作人家的泄欲工具了!
他瞄一眼四周的辽兵警卫,不觉叹了一口气。虽然守卫森严,但以他的功力,其实是能轻而易举地逃掉才对,可是他却不能逃!因为,俘虏中只要逃掉一个人头,辽将便会以二十条俘虏的性命来抵偿,所以,他只能被迫待在这边动弹不得了。
不一会儿,一个大锅子被搬来,辽兵一声吆喝,所有的俘虏便放下手边的工作围拢过去,各个拿双手捧成碗状去舀那连猪都不想吃的粥状物,然后再躲到一边去,像狗一样舔舐着手里那坨像牛屎的东西。
那东西看起来恶心、闻起来恶心、吃起来更恶心,可是不吃又不行,不吃就死定了,如果死了,那就连一点希望都没啦!
真不明白,他怎么会落到这般的下场呢?
君子馆那一仗虽然打得很惨烈,简直可说是尸横遍野、哀鸣处处,但是,他还是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的呀!
哦!对了,如果不是那个奸诈小人,那个觊觎他未婚妻的卑鄙小人卢禾天,在战争如火如荼的进行当中,悄然趁他不备时偷袭他,并把他逼到悬崖边……
「为什么?」即使伤口像火灼般的疼痛,他依然不敢相信竟然是自己人伤害了他!在战场上死在自己人的手里,简直是太可笑了嘛!
「为什么?」卢禾天冷笑一声。「因为你不该和彩凤订亲、因为你不该样样比我强、因为你不该比我还受重视!从以前到现在!你总是跑在我前头,别人都会让我,就是你一点儿也不肯让步,若非我爹是兵部尚书,我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进得了马军司,但是……」
他恨恨地咬牙切齿道:「即使如此,你领的还是上四军的龙卫左射厢,而我率领的却只不过是中军的云骑军,你不但害我在我爹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就连彩凤眼里也只看得到你,完全体会不到我对她的深情!」
「就……」傅子嘉咬牙忍受着那一波波传来的灼痛感。「就算你杀了我又能如何?你以为彩凤就会改嫁给你了吗?」
这应该是所有的男人在这种节骨眼上会说的话吧!可卢禾天却彷佛听到最有趣的事般狂笑起来。
「老天!你居然这么问我?亏你身为彩凤的未婚夫那么久,难道你还不了解吗?只要她父亲说一句话,她甚至连回一声都不会就会乖乖地嫁给我了!」
听他这么一说,傅子嘉就完全无话可反驳了。
该死!没想到卢禾天也那么了解彩凤,知道她虽然是个美丽娴静、温婉可人又知书达礼的女人,甚至还是个才女呢!他就是因此而喜欢她的,喜欢她的清丽柔婉和才气,可她却也是个史上最不可靠的女人。
说难听点,她根本是个完全没有节操、丝毫不能守节的女人,就算她多么疯狂地爱他也一样,即使得让她嫁个一百次嫁到烂,甚至是作妾、作婢都没问题,只要有人能让她倚靠依赖,并且时时刻刻地疼爱呵护她就行了。
也许该说她是个最自私的女人吧!
事实上,想真心去爱她这种女人实在不容易,再说老实点,应该是不甘心、是不敢!否则,早晚会被她伤得体无完肤、死得莫名其妙,所以,即使傅子嘉再喜欢她,也始终无法放下真心去爱她。
而此时此刻,他竟然已经要为她死得莫名其妙了!
真不值得啊!傅子嘉暗叹,为了一个转眼间就会投进别人怀抱的女人死翘翘,实在没有价值呀!他甚至守礼的连碰都还没碰过她呢!早知道就别跟她混在一起了,谁要谁就拿去吧!即使要他免费附加赠品或买一送一也行。
可是,就算现在他这么说,想必卢禾天也不会相信吧?
果然,他才刚想开口试试看,卢禾天就一脚把他给踢下悬崖去了!
不过,好在他命不该绝,居然砸在一头熊的身上,然后被辽兵在抓熊剥熊皮时,顺便捡去做万年苦工。
想到这里,陡然又传来一声吆喝,傅子嘉抬头一看,就见还兵正朝俘虏们挥舞着黑蛇似的长鞭,于是,他赶紧乖乖地列入羊群中被赶入一座大帐篷里。未几,一个番女大剌刺地进来,在俘虏中来回搜寻,傅子嘉赶紧再抓几把泥土涂抹在脸,然后把身子缩成一团。
不一会儿,三个人被挑捡了去,剩下的人则就地窝下来偎在一起睡觉,这大概是这种时候唯一的好处--可以提早下工。
呼出一口口雪白的热气,傅子嘉注意到帐篷外又开始下雪了。
唉!希望这场雪不要下到明天……
唔……他好久没睡过这么温暖舒适的觉了……咦?温暖舒适?怎么可能!他蓦地睁眼弹坐起来,放眼一看,不禁愕然地瞠目傻住了。
除非他眼睛有毛病,或是精神开始崩溃而出现幻觉了,否则,他发誓这里绝不是什么大帐篷,而是一间民房,一间模样简陋,但温暖的民房!简单的桌椅、床褥,还有一个大火盆和一个小火炉,小火炉上正炖煮着一锅香喷喷的食物,他不知道里面煮的是什么,只知道那香味差点让他晕倒了。
天哪!他好久没吃过真正的食物了!
可是……他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这里又是哪里?当然,这里绝对不会是什么番邦公主住的地方,因为,番邦公主要是真住在这种地方,那就实在是有够落魄的,而且,什么仗都不必打,自己就先挂了。
缓缓的,他下了床环顾四周片刻后,发现床边还有个简陋的屏风,屏风后隐隐有些热气冒出来,他不觉好奇地探头过去一看--
哇!居然是一大桶热水,旁边还有个小架子,架子上有把小刀子、毛巾和折迭整齐的衣物,而且还不是番邦服饰,而是宋室衣饰呢!
傅子嘉迟疑片刻后,还是迅速脱下身上污秽腥臭得连自己都怏吐出来的衣服跳进浴桶里,彻彻底底地把自己洗干净,还刮去满脸胡碴,恢复他原本俊逸非凡的容貌。虽然他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有种预感,等待着他的是善意,而非恶意。
在他洗浴的期间,浓郁的肉香味更猖狂的钻进他的鼻孔里,不但教他肚子里的馋虫开始领兵造反,还害他差点把自己的手臂当成蹄膀给咬了下去。于是,他赶紧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头发还滴着水呢!他就从屏风后跑了出来,来到锅子前面,管他煮好了没有,打算先鉴定一下味道好不好再说!
可他才刚转出一步,整个人就紧急煞住了脚步。
原本除他以外,空无一人的空间里,竟然平空多出一位少女,而且是在他一无所觉的情况下,不过,至少她不是番女,而是一个宋室女,一个美得令人咋舌的宋室女!
只见她把熬在小火炉上的锅子端到方桌上,正动手将锅里的东西舀到碗内。
光是从侧面看过去,那脱俗的五官轮廓便教傅子嘉神魂颠倒,三魂七魄跑了一半还多了呢!再瞧那云髻斜挂紫金雀,轻纱抹胸紫中单,窄衣窄袖窄背子,薄罗衫子薄罗裙……她美得仿佛是误坠凡间的仙子。还有那深深浅浅、蒙朦胧胧的紫,更是完美地烘托出她的神秘与高雅,在端庄中却隐藏着无人可及的妩媚丰姿。
就在他看得双眼发直、心脏差点停止跳动的那一刻,她出声了,是一种好生甜腻柔美的诱人嗓音。
「饿了吧?过来吃吧!」
说着,她放下汤勺让开一边,而且正面对上傅子嘉,傅子嘉立刻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梦了!
瞧他那登徒子的模样,少女立刻不高兴地眯了眯眼。「喂!你到底吃不吃呀?不吃我撤了喔!」
「啊?」那怎么行!「我吃、我吃!」傅子嘉连忙走过去,坐下来拿起汤匙就拚命往嘴里塞。美人可以慢慢看,肚子饿可不能等!
狼吞虎咽片刻后,他突然顿了顿手,旋即又继续吃。
不知何时,少女已经跑到傅子嘉身后去替他擦拭头发,并细心梳理了。
吞完一碗,傅子嘉正想自行舀第二碗时,先是考虑了一下,然后,他干脆把整个锅子都挪到面前来,而且,用小小的汤匙吃实在不过病,他索性抓起汤勺来用倒的。
这玩意儿还真不是普通的好吃呢!
直到解决了大半锅之后,他才停下来喘口气,立刻,一杯热茶从后面伸出来放到他的手边。他愣了愣,继而慢吞吞地端起来,转了两圈才就口轻啜。
实在很诡异,这少女到底是谁呢?怎么总觉得她好象是在……在伺候他?是她救了他吗……啊!糟了。
他突然砰一下放下茶杯,正想跳起来时,背后一双玉手却及时搭上他肩头按住他。很奇怪,就只是这样而已,他竟然就起不了身了!不会吧?难道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这种地步了?
「放心,我已经找了个人当你的替身,其它人不会有事的。」
「可是他怎么肯……」
「因为他病入膏肓快死了,我用足够让他妻子儿女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的银两换得他去作你的替身。」
「哦!」傅子嘉这才松了一口气。「那……是你救了我罗?」
「废话!」
虽然是意料中的答案,傅子嘉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她究竟是如何救出他来的?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天换日?再说句更现实的话,居然连他本人也毫无所觉,那她的功力不就比他还厉害了吗?
他感觉到她正在替他绑头发。「呃!请问姑娘尊姓大名?」
「紫瑚。」
傅子嘉不觉讶然的愣了一下。「紫狐?」有人叫自己狐的吗?「紫狐狸?」
「真笨,珊瑚的瑚啦!」紫瑚不耐烦地说。
傅子嘉顿时恍然大悟。「哦!珊瑚的瑚,紫瑚喔……」这不能怪他,那本来就是个很容易令人误解的名字嘛!就不晓得她是不是有个妹妹叫紫梨呢!「那么,能不能请教紫姑娘,是谁请你来救我的呢?家父吗?」
「啥!你家人早就以为你去向祖先报到了,还替你造了个挺豪华的衣冠冢呢!」紫瑚不屑地说,同时放下梳子转到他的右手边坐下。「是你的妻子让我来救你的。」
傅子嘉顿时傻眼了。「我的妻子?可是我……我还没娶妻呀!」不会是救错人了吧?如果是的话,她会不会再把他扔回去啊?
「娶啦、娶啦!」紫瑚挥挥手说,「你父母赶在你满七七之前帮你完了婚,以慰你在天之灵。」她那「在天之灵」四个字带着相当明显的讥诮意味。
傅子嘉更觉愕然。「彩凤肯嫁给一个牌位?」难道是他对她的了解有误?
「错,你那个未婚妻是嫁给卢禾天了!」紫瑚的眼神和口气都隐藏着类似幸灾乐祸的意味,甚至有点像是在说:嘿嘿!哭吧、哭吧!哭死你吧!
没想到傅子嘉却反而释然了。「哦!我想也是。」这才合乎逻辑嘛!一个是不懂得何谓节操的女人,一个是为女人而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两个人凑在一起恰恰好是最完美的一对!
反倒是紫瑚错愕地愣住了。「你想也是?你……你怎么会是这种反应?你不是很爱她吗?」
「错!我是很喜欢她!但还不到爱的程度。」傅子嘉立刻否认自己是那么没眼光的男人。「那种容易变节的女人谁敢爱呀!」
紫瑚更觉诧异。「可是,你不都是很温柔地对待她,好象你有多么宝贝她似的,所有的人都以为你好爱她的!」
傅子嘉耸耸肩。「没办法,她就是那种需要人家温柔呵护的女人嘛!你都不知道,我要是对她话说得稍微重一点、态度稍微强硬一些,或者违逆了她的意思,她就会立刻露出我刚刚凶狠地怒骂过她,甚至是对她拳打脚踢、百般凌虐过她的悲惨表情,真是百试百灵,连仙丹都没这么灵喔!老实说,如果不是怕别人误会,我还真有点受不了地想跟她翻脸呢!」
他哼了哼。「我想,她需要的不是一个丈夫,而是一条忠心的狗,一条人模人样,只会对着她喘气,又百依百顺,体贴照顾她的狗!」
紫瑚不由得傻住了。「可是……可是既然你知道她不可靠,又受不了她,又为什么还娶她?」
傅子嘉长叹一声。「我和她订亲时,她才十四岁,我十七岁,那时候的她是那么温柔美丽又有才情,我以为我就是爱她那个模样,所以,当父母提起时,我就想也不想的答应了。因此,当我发觉自己其实并不爱她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我又不能随便解除婚约,那种事我可做不来!」
紫瑚呆了片刻,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
「就是这样啊!」傅子嘉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嘿!对了,家父帮我娶的是哪家小娘子呢?」
紫瑚闻言,立刻转眼过来盯住他。「参知政事邓大人的闺女邓怡敏,两年前因病过世。」
傅子嘉愣了愣。「原来我的妻子已经过世了呀?」
「那当然,」紫瑚嗤道。「难道你还想连累哪家的闺女一辈子不成?」
「冤枉、冤枉,我只是觉得很可惜罢了。」傅子嘉忙辩驳道。
「可惜?为什么?」
傅子嘉偏头想了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邓家小娘子是个非常甜美可爱的小姑娘,难怪有两年没见她出现在灯会上了,原来她已经过世了啊!嗯!真的是很可惜。」他的口气里包含了无限的惋惜之意。
紫瑚一听,尖锐的眼神立刻消失,唇边也泛起一抹欣慰的微笑。
「你记得她?」
「当然记得,」傅子嘉毫不犹豫地猛点头。「我每次看见她,就想和她聊聊,因为她总是一副有好多话想跟我说的样子,可是……」他轻叹。「如果彩凤不在我身边就好了,你别瞧彩凤看起来娴静温雅,其实她的醋劲可大得惊人呢!我要是跟哪位姑娘多说几句话被她瞧见了,她肯定会整晚红着眼圈跟我逛灯会,搞不好还会来个『黄河决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