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怪你。」是真话?他不敢自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权,只要你能幸福快乐。」
「我现在的生活有如在炼狱中,还谈什么快乐。」她的泪水难过得滚滚而下。「跟你在一起那段时间,才是我生命中最甜美、快乐的日子。」
「不要提过去。」他制止她。「你现在有你的生活,该好好珍惜。」
「珍惜?我恨不得能脱离这个苦海,你看。」赵倩菱忿怒地撩起两边的袖子,露出青青紫紫的手臂。「这全是被了弘致打的,还有身上、腿上,没有一处是好的。」
她瘦小的身躯,挺着个大肚子,身上处处可见怵目惊心的伤痕,让人看了万分不忍,沈正修变了脸。
「他打你?」
「打人已经成了他的余兴节目。」她忿然地说:「成天赌得不见人影,不管我有没有饭吃,回家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要钱,不给便摔桌、摔椅地打我,这种日子教我如何过?」
夫妻的家务事,他无法参与意见。
「肚子饿了吗?晚餐吃了没?」
赵倩菱忸怩地低下头。
「我没带钱就出门,是用走路来的,从早上到现在,我只吃了个馒头。」
沈正修甚为震惊,这和以前的她有很大的出入。他所认识的她是个骄纵、以自我为中心的女孩,家境富裕使她什么事都须人代劳,在她软言撒娇下,他一直甘之如饴地为她做任何事。
他脱下外套,卷起袖子。「我去替你下碗面。」
她喜欢吃他煮的牛肉面。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他的冰箱中,常摆了锅牛肉;他俐落地烧水下面,而赵倩菱则站在旁边观看,一如往常般,但却少了那分心情与亲腻感。
沈正修尽量不让自己的视线去碰触她大起的肚子。
「好了。」他将面端放在桌上。
「我好想念你煮的面。」她无限怀念地吃了一口。「真好吃。」
她一再提起过去,他不愿回想,再多的回忆也无法改变现况,徒增纷扰而已。
「时间不早了,吃饱我就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她丧失食欲。「我绝不回那个可怕的家。」
「我不能留你。」他就事论事。「我不希望你的家庭因此而有裂缝。」
「不要赶我走。」泪水再度涌上,溢出她的眼眶。「你真能忍心见我回去被欺凌?」
「那是你的婚姻,你得自己去面对。」他缓声地说:「躲不是个好方法。」
「是因为我肚子大了、身材走了样,你便不再爱我了、对我没有一丝怜恤的心了,对不对?」她发起脾气。「男人全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全都没心没肝……」
沈正修没有辩解,任由她发泄心中的郁气。赵倩菱抒发了一阵子,放声大哭,声音悲切,令人不忍听闻。他叹口气,一时心软。
「不要哭了,我让你住一晚就是了。」
她立即止住哭,破涕为笑。「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
她要真如此认为的话,为何弃他而去?沈正修没问出口,对已定的事实,追究又能如何?房间只有一间,他让出卧室,在客厅随地一铺,躺下便能睡。
「早点睡吧!明天才有精神。」
「让你睡地上,不太好意思。」她过意不去。「还是让我睡外面。」
「没关系,我哪里都能睡。」他重申。「不过,就此一晚,下不为例。」
好香。
沈正修在一阵扑鼻的香味中醒来,肚子首先感受到而咕噜作响。他深吸了一下,香味是从厨房传来的,这是不曾有过的现象,而后他发现自己睡在客厅,忆起了他将房间让给赵倩菱的事,怎变得如此迟钝?她在他心中一直有如女皇般的重要,怎忘了她?昨夜他与她仅隔一层门,若在以前,他会欢喜得无法入睡,而昨晚他却几乎一躺下即睡着,是她已在他心中淡褪?抑是他太累了?
赵倩菱端了个盘子,笑吟吟地走出来。
「醒来了?快去嗽洗,吃早餐。」
像极了贤妻的口吻,不知为何,他眼睛一再回避她突出的肚子。
沈正修跳起来。「我没时间吃了,早上有个专案要研讨。」
「我才不管你什么案不案的。」她娇嗔。「我花了大半天弄的早餐,你无论如何都得吃完。」
无限感慨地,他一直渴盼与她共筑一个爱巢,像此刻般,她为他张罗早餐,回家时有她的笑靥以及热呼呼的饭菜等著他,奈何物是人非。
「好吃吗?」
赵倩菱关注地看着他,他的眼前换了双关切的眸子……王雅云?又是个他无力吞咽的苦果,他在心底深深、长长地叹气。
看见他皱眉。「不好吃吗?我就只会这一样,蛋炒火腿。」
「好吃。」
她的手艺并没长进,太咸也太油了,不愿见她失望,他仍将它吃完。
「我去上班了。」他擦拭着嘴。
「早些回来。」
沈正修将几张钞票放在桌上。
「这些钱给你用,希望我回来时,你已经回家了。那儿毕竟是你的家,夫妻吵吵架,很快便没事了,不要意气用事……」
赵倩菱没让他往下说,推着他的身体出门。
「快去上班吧!我的事我会自己处理。」
他还想叮嘱她快些回去,她已将门关上。
「自己小心。」
声音是由门里传出来,沈正修摇了下头。头一抬,便与一双沉静的眼睛撞个正着。他呆了呆,王雅云的身体靠着门外的一棵树上,一种矛盾的心情涌上他的心头,他见到她在愉快中,带着一股沉重。
「她是谁?」她问。
虽然已瞧见方才赵倩菱推他出门的那一幕。
「朋友。」他没多作解释。
「什么样的朋友?」她没放松。「你们的态度很亲昵。」
「一个别人的妻子。」
「别人的妻子怎么会出现在你的住处?」她追根究底。
「你何不自己去找答案。」他不想说。「我上班要迟到了。」
「快去吧!」她出奇地好说话。「我会自己找答案。」
沈正修没问她如何找法?时间已不允许他多耽搁,他跨上摩托车,骑开了一段距离后感到不对。
「你怎会知道我住的地方?」他回头问。
「你自己去找答案。」
王雅云待他消逝在视线内后,走向他的门前,按了下电铃。
「谁?」
「我是正修的朋友,请开门。」
门打开一条缝,出现一张俏脸,赵倩菱疑问地看她。
「正修上班去了。」
「我知道。」王雅云态度从容。「我是想和你聊天。」
「和我聊天?」疑惑更甚。「我又不认识你。」
「我们都认识正修不是吗?」她微笑。「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赵倩菱将门打开了些,让她进来,她扫了眼没什么家具的屋内,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赵倩菱露着戒备的神情盯着她。
「有何事?」
「刚才我在外面碰见了正修,他怕你发闷,要我陪陪你。」
「我不需要人陪。」
「我们聊聊天如何?」她轻松地说。
「我们互不认识,没什么话题可聊的。」赵倩菱排拒着。
王雅云在她明显的肚子上溜了下。「我们可以谈谈你的丈夫,还有孩子。」
赵倩菱脸色大变。
「你是丁弘致派来的?」
「丁弘致是谁?你的丈夫吗?不,我不认识他。」因她精神紧绷,王雅云猜测。「你们相处得不是很愉快?」
提及自己婚姻状况,赵倩菱浑身僵硬。
「用不着你管。」
「我没有恶意,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别人的私事,你用不着知道得太多。要是没其它的事,请出去,我想整理屋子。」
为他清扫?他们的交情看来匪浅,王雅云想从她口中多知道些他的事。
「我想和你谈正修,你们认识多久了?」
「你与他有什么关系?」
赵倩菱打量着她,她美丽雍容的外貌、娉婷的身材,令她不由自卑地缩了下肚子。
「我和正修是朋友。」她和善的态度,使人有种信赖感。「你可知道他从刑警调为交警的原因?」
「都怪爸爸……」赵倩菱说了半停住。「我不知道。」
「跟你爸爸有关对不?」她听出了些头绪。
「跟你无关。」赵倩菱开始不耐烦。「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看得出正修对被调职一事耿耿於怀,虽然他又调回原工作了。」
「他回复原职了?」赵倩菱掩不住高兴。「好极了!我一直为这事于心不安。」
「不能告诉我吗?」她的语气诚恳。「我很想帮助正修,你不会希望他心里仍有障碍是不?」
赵倩菱静默了良久。
「三年前,我和正修已论及婚嫁,爸爸却强烈地反对,他是个议员,认为小警员配不上他的女儿,所以他用他在政治上的权力,迫使正修调职,想使他放弃我。」
虽然事实已然揭晓,王雅云仍紧张地问:「他屈服了吗?」
赵倩菱看向自己的肚子。
「不,他没有。」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全怪我意志不坚,才会落得现在无处可去的困境。」
「不要难过。」王雅云劝慰。「这样对胎儿不好。」
所有的委屈与苦痛让赵倩菱无法控制地捶着肚子,将怒气发在未落地的孩子身上。
「是你拖累我,要不是你,我也不必忍气吞声,受你那个死鬼爸爸的气。」
王雅云慌了手脚,拉开赵倩菱猛捶着自己的手。
「不要把气出在孩子身上,万一有个差错,受苦的将是你和孩子。」
赵倩菱推开她。
「我已经痛苦得麻痹了。再多些又有什么差别,不要你来插手。」
「你的问题可以解决,孩子若有个闪失,将铸成遗憾。」
「怎么解决?」赵倩菱停住手。「没有人可以解决我的问题。」
「没有什么事不能解决的,端看处理的态度。」王雅云让她坐下,指着她的肚子,关心地问:「会痛吗?」
「已经习惯了。」赵倩菱怀疑地看她。「你说我的问题能解决?」
「不错。」她的声音铿锵有力。「不过,你得先说出你的问题所在?」
「我如何能信任你?」
「这是很难用言语说出来的,你何不将我当成朋友,有个倾诉的对象,要比敝心在心中舒畅多了。」
自从结婚后,赵倩菱几乎将自己孤立起来。失败的婚姻使她不愿与昔日的朋友联系。她不知道是否该相信眼前的女人,但心中的苦楚……她的确很想找个人吐露。
沈正修回来时,就看到这样幅景象,两个女人宛如多年好友般头靠着头,有说有笑的不知在谈论什么。
「你们认识?」他惊奇地问。
「就在今天。」回答的是王雅云。「你不是要我自己找答案吗?」
他实在无法不惊讶。「这便是你的方法?」
「有什么不妥?」
「女人真是令人难解的东西。」他嘀咕。「一会的工夫,便能混得如此熟稔。」
「抗议。」
两人齐说,说毕,她们因默契奇佳而大笑。沈正修更是难解,何以一天的时间里,即能让两个不相识的女人好得有如多年至交。
「快吃饭吧!」又是同声。
桌上摆满了菜肴,她们两人全不善厨艺,想必是由外面叫来的。
长久空寂的屋子,因多了两人,而显得热闹起来,沈正修嚼着美味的食物,无法不升起忧患意识;她们距他太远了,投注愈多,疼痛将更巨,他不要再次摔得鼻青脸肿。
「吃饱了。」他放下筷子。「倩菱,我送你回去,你已逗留太久了。」
赵倩菱转开头,难得的好心情不见了。
「我不回去。」
「我赞成。」
王雅云附和,她们竟连成一线,沈正修连眨了几次眼。
「这屋子的事由我做主!你一定得回去,别让你的丈夫担心。」
「他才不会担心,只有没钱的时候才会想到我。」
「终究还是会想起你,不是吗?」他不想介入别人家庭的纷争。「我不能再留你。」
「不!不!不!」赵倩菱大声地说:「我是绝不回去的,我要与了弘致离婚。」
沈正修吓一跳。
「婚姻岂是儿戏,怎可说离就离?不能再提了。」
「有什么不可以。」王雅云出声声援。「会打女人的男人根本不能算是男人,早点脱离是早些开心,绝不能姑息……」
他忙捂住她的嘴。
「不要火上加油,你不能破坏一桩婚姻,那是有罪的。」
王雅云拿开他的手。
「亏你还是个执法的警察,怎么脑筋这么腐朽?不好的事物当然要铲除,纵容那种恶男人为所欲为,才是有罪。」
「我要告他,我身上伤痕累累,没一处是完好的。」赵倩菱坚定地说:「我要提出告诉。」
沈正修控制不住场面。
「我不管你们怎么做,但别将我家做为革命的场所。」
「你不能置之度外。」王雅云代为说情。「你难道没有一丝不忍之心,你能见她生活在地狱中,而不伸出援手?」
「我们谈的是一椿婚姻,很严肃的,岂可意气用事。」他正色地说。「在结婚之时,即该认清一项事实——夫妻是一体的,又不是换家具,说不要就不要,大家皆是成年人,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
他义正辞严,却令赵倩菱痛哭失声。
「是我意志薄弱才会屈从爸爸的决定,难不成我将因一时的错误,而一辈子受控于那个混帐的男人?不,我不甘心。」
「你不必背负这个错误,女人绝对有追寻自我的权利。」王雅云站出来说话。「变质的婚姻,有必要推翻,人活在世上是要开开心心,不是来被颐指气使、受凌虐的。」
她侃侃而谈,他完全屈居下风。
「这是不对的。你难道不明白夫妻是百年修来的福分?怎能轻言分开?」
「你真是食古不化。」她气恼。「我要怀疑你是不是古时候大男人主义下的产物,想一再地压抑女人的自觉。」
将他也扯了进去,沈正修只有苦笑的分。
「你们去闹革命吧!女战士们,但求不要替我惹来麻烦。」
王雅云微微一笑。
「由不得你选择了,你已经沾上了,还有脱身的余地吗?」
他忙摆手。「我还想过太平的日子,不想惹是生非。」
「帮我算惹是生非?」赵倩菱不满。「你曾说过永远站在我这边,为我摇旗呐喊的,这些话全忘了吗?」
那是她没有受婚姻的约束时,可以无所顾忌。在沈正修的观念中,婚姻是恒长久远、一辈子的事,不能轻易拆散。
门外响起急促的电铃声,及急剧的敲门声,他们同时皱起眉,是谁如此急躁?
「开门,姓沈的,快来开门,我知道倩菱在里面。」
是丁弘致的声音,赵倩菱脸色发白地靠向沈正修,握紧他的手。
「不能开。」
他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抚她。
「毋需害怕,他是来找你,看来他还是很关心你的。」
「不能开门,你不清楚了弘致的为人。」赵倩菱急得迸出眼泪。「我会被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