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云笑:“傻小子,伤心林富甲天下,差不多各处都有产业。连西域都有行宫呢!这宅子叫作‘梦园’,明儿你就知道可有多美了!”
嫣然:“我让侍女帮你洗!”
他红了脸:“云姑姑,我自己来!”
如云一笑,拉门而出:“洗好就来见小姐。”衣香渐缈,人已走远了!
他知道花池是林主专有,他从前也从没在花池中洗过。如今沁人香气入心,仿佛还留有她的香气,不觉叹了口气。
洗浴后换上华衣轻袍,在侍女的帮助下,束发结巾。他在外两年多,多历风尘,此时焕然一新,人变得神采飞扬中隐含冷静。服侍他的侍女不由得眼中仰慕,似在赞叹!
他来到绿纱门前。
“林主,客儿拜见林主!”他低声。
如眉抬起头,失声变色,掩口瞠目,雪白的脸上渗出细汗,抖战着扶住如碧的手,埋头在她袖中,抖声:“合上门……合上门……”
他跪在门外含泪:“林主,我知错了……可是……可是你连看也不愿看我吗?我真的让你那么厌恶吗?……林主,这两年来我想你好苦……你看看我吧!……”
他痛苦地哭泣,这个十八岁的少年的心情谁了解呢?柳如眉十五岁出师,心伤情碎后凝注于武功,但又因玉晓晨之死,与外隔绝十多年。她不但容颜依旧,连思绪也维持在少女不谙世情之态。对于外界极少关注,更不会料到这个酷肖那个的青年内心深处的情感和心伤!
她一直在多年前那个世界中痛苦!
梅花客知道这一切,因此更悲哀。
不知什么时候,香气弥漫中,她轻抚他的发,柔和她说:“客儿别哭,是师父错了!别伤心了!”
他呆了呆,所有委屈涌上心头,一把抱住她哭了起来。她像姐姐一样拍着他的背,八侍惊奇又感动,泪水也落。
良久,他抬起头来,容光焕发地看着她,幸福的笑挂在脸上,不可置信:“我……我真的又见到你……你还好吗?我一直挂念林子……”
如眉淡淡:“本来,我也无须亲来,让如碧她们来也成!可两年多不见你,心里很挂念你的事!客儿,你如今名满天下,可不要象小孩子一样!”梅花客展颜:“我知道!”
如眉没有提起他的婚事,他希望她忘了。
她说:“你知道我找你回来是为了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
她接道:“我想让你参加恒山会盟。”
他一笑:“我没兴趣!不过我喜欢看热闹!”
如眉低头沉思一下,然后缓缓:“我要你参加会盟!你去争至尊之位!不要给伤心林丢脸!也不要给……你自己丢脸!”
他凛然,心中一阵紧:“林主……”
她不理他,眼波有些凄惨地出神,他被她这种神色惊住了,心中一阵恐惧。只觉得在她目光所及,是他永不能触及的一些事!
然后她倦倦:“客儿,你先出去!”
如眉茫然地坐在那儿,似乎二十年来的一幕幕又在眼前,像刀一样切碎了心。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跳下山崖!
那一瞬间,她的灵魂似乎都随他而去!她从此后恰如行尸走肉,只为了仇恨而活!
但对他的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 有时候,爱恨之间是血淋淋的伤恸!
她要报复在他的后代身上!
但客儿,客儿何其无辜!他为什么要承受不属于他的苦难?只因为他是玉晓晨与明月的骨血?只因为他们曾如此地羞辱她?
如眉掩面啜泣:“告诉我该怎么办?告诉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忍心害他?当他看着我,我怎么忍心进行这计划?师父啊!命运它为什么这样对我?给我一切,又让我亲手毁掉?”
她悲泣:“若我终于实现了计划……亲手毁了他……我只会更痛……我只会更痛啊!……就像亲手杀了自己,余下的生活……我也活不下去了……”
她仿佛看到那一幕,抖战着心碎。
她看着客儿长大,教他武功和文事娱兴,她在他太阳般的笑脸中渐化去了心中的寒冰。她原本是准备恨他,但不知觉中开始爱护他,喜欢他在身边听她弹筝!
她是个恶毒的女子吗?
晓晨当年是这样骂她的!她淡淡地笑,流下了泪。
晨风中,她坐在风中。
绿纱衣似一池秋雨,脸上是平静:“客儿,两年来,你江湖阅历也不少了,在武林也有不小的名气。但你终是个男子,不适合伤心林这种阴柔之地,我让你在外隐瞒身份,也为了让你以自己的能力来建立自己的事业!既然你去云山院提亲之事尚无结果,我也暂不勉强。恒山会盟马上就快了,你必须去参加!”
梅花客低声:“是!林主!”
如眉沉默了一下:“十几年来,我自创了一套剑法、一套掌法、一套针法。时日无多,就只能传你这套剑法了。恒山之后,再传其余!”
她起身,手持花枝,低声:“梅花本是傲雪花,那自是清凉玉骨,莫效他人杀伐如兽,失了梅花气度!你可好生领会了!”
当下起步,翩翩而舞。当真是惊鸿一瞥,美如行云流水。八侍目驰神摇,飘摇。只觉得心口大震,忙忙地避了目光。
气血翻涌中,听她柔和地:“今天就只教这一剑!客儿,看明白就练吧!”
如碧茫然:“客儿,小姐的剑法你看明白了吗?怎么来来回回就只这一剑?”
梅花客不答,闭目沉思半晌,然后一跃而起,剑势飞寒,剑光如电。如碧等人大奇,他一招一势似乎风雷骤作,全没有林主的凄清,而是刚猛卓绝。更奇的是,没有一招和小姐相同。
梅花客拔剑起舞:“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光。凌余阵兮猎余行,左骖亡兮右刃伤。埋两轮兮执四马,接玉桴兮击鸣鼓。天时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是屈原的(国殇》,悲烈惨烈壮烈。他的剑每一招从不连贯,东一剑、西一剑,招招誓出不回,无剑不折,无招不重,便如杀场战鼓一般。
柳如眉舞姿如流霞飞花,剑势如游丝软系,招式更似飞絮轻飚,美目如波,腰肢如柳,怎么看也不会和客儿用剑有一丝相符。
到客儿最后一句:“严杀尽兮弃原野”时,剑似乎已寸寸断落,人傲立风中。
如眉泪光一闪,唇角却有了笑意:“不错,这招你已领悟了!”转身缓缓离去。
八侍面面相觑:“客儿,你悟了什么?”
梅花客看着她踏花而去,不由得轻叹:“这一定是在那人离开林主后所创,太凄苦了!”
众侍如在雾中,见他随手而练,这次更要命,虚实之间,反反复复只是信手乱刺,八侍相视失色。如碧道:“枉我们相从小姐多年,其实连门径也未窥得!咱们差太多了!”
如丝叫:“客儿,你到底悟出了些什么?”
梅花客收了剑:“是伤情!伤心人别有怀抱,世上情伤万变不离其宗,都足心碎!”
一连三个月,如眉见传给他的剑法都已纯熟,便由着他起名。她素性淡然,也不在意他非要起和剑意不符的华丽名字。
梅花客给这九招分别起名“相思”,“金谷园”,“名剑香花”,“伊人旧流黄”,“流泪眼、断肠梦”,“还君明珠双泪垂”,“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春花秋月,往事不须追”,“绝代有佳人,独居在空谷”。
如眉对他只牵强一晒而已。
梅花客此时嗫嚅地问:“林主,我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问无妨。”
梅花客沉默一下说:“林主,那个人,那个人为什么会让你那么伤心?他,是恶棍吗?”
她脸色一变,抖声说:“客儿,不许骂他!你不许骂他……”他有些受伤,低头。
“他……他其实是好人……是我自己心肠不好,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是我恶……”掩面而泣,情难自持,多年伤心尽付一恸。
“可是林主,那人……那人已经死了,你应该重新振作起来!不该把自己给一起给葬了……你不该一直为他伤心!”
她要叱责,但却一时无话,良久才茫然心碎地喃喃:“也许……也许我是把自己葬了……没有他的日子,我活在地狱里……可是,你怎么能明白呢?你永不明白的……他伤了我的心,我恨他却忘不了他……忘不了他……”啜泣。
“可是,他人已死了,你又何必再想?他总是已不知了!”他平静地说。
她尖叫道:“他会知道!我绝不会原谅他!我恨他!他会知道……”
“可是”,他固执地说:“就算他知道,又能怎样呢?他会改变吗?他会后悔吗?”
这几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向她,他的平静使她无法反驳,泪水从脸上滑下来,无力地啜泣摇头说:“他……爱那个女人……生死不悔……”想起那断肠的一幕,心都碎了……。
他抖声说:“那你又何必爱他?又何必恨他?他本就不爱你,所以也说不上伤害你!”
她尖叫说:“我恨他!我恨他……我恨……”
一口鲜血喷出,白衣银筝俱被血染,浑身发抖地伏倒在花中,大口大口地吐血。
他大骇,扑上去抱住她,封穴止血,又惊又怕又心碎地抱住她柔软的身子:“林主,我说错了……”大滴大滴的泪落下来。
她抬起雪白凄惨的脸蛋,哽声:“客儿,你没说错……是我一生都在错……我也许爱过他,更或许爱的只是自己,所以我的自负从不许败。今生是败在他手中,所以恨他入骨……难道我不该恨吗?他……他把我的情意视若草芥,我哪点比不上她?可他骂我卑贱无耻……我恨他……”
她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心中充满了悲伤和惨淡,其实自从那…年她发狂地爱上那个少年时,她就再也没长大,她始终像个孩子似的在失望中哭泣。如今被他一步一步地摧毁心中的勇气,他的平静和坚定令她无力反驳。
她从小就沉溺在绝世的武功与绝世的容颜的自负中。玉晓晨决然赴死将她的自负击成了碎片,她实在没有勇气正视自己。
她伏在梅花客怀中惨淡地哭,渐成啜泣:“我真的想和他在一起……我是真的爱他……能嫁给他,我什么苦都能吃。我没害任何人……没害他……我并不知情啊!可他骂我贱人,然后笑我,就抱着那女人的尸体跳崖了……他宁可一死,也不愿爱我……我是个卑贱女人吗?……他一句话就毁了我一生……我恨他,难道不对吗?……他害我一生痛苦……我恨他,我恨他呵……”
他搂住她的肩,感到她的脆弱,声音出奇的柔和:“可是在我心中你是最好的女子! 人各有缘,你为什么要去爱那个不爱你的人?为什么不看看身边……为什么要苦自己……”
他的语气奇特,她有些困惑地抬起头,迷茫地看到他眼中一往情深的眷恋目光,温柔无限又悲伤无限!那不是她认识的客儿。
她拭泪,要挣开他的怀抱,这样只怕是不合宜的吧?但似乎又让她觉得安心安全,恍惚中,似乎那就是晓晨了,是吧?
气氛凝住了,梅花客爱恋地看着她清亮的眼眸,带着无限的温柔和凄苦甜蜜。
房中弥漫这不寻常的气氛,他低声:“为什么你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活在往事中?我要把你领回这个世间……让你面对现实……我……我……”
把她如抱婴儿一般横抱于怀中,俊美的脸上泛出红色,低下头吻着她的唇。
她脸色一瞬雪白,吓得呆了。
他不管,热烈地吻着她,全心全意地在她唇上缠绵。她无力地挣扎,一来因内伤,二来实在吓呆了。她洁身自惜,从没有一个男子敢对她无礼,一时间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吻像狂风暴雨似的湮灭她,带着痛苦和痴狂,带着灼痛和绝望,假如不能使她忘记那人,能让她知道他的爱情也好!
就像飞蛾扑火,他若无法让她爱上自己,他宁可去死!死亡,总好过这可怕的心碎。
他辗转吸吮,痛苦地叹息:“眉儿……眉儿呵!求你醒来吧……我爱了你这么久……这么久……”
如眉渐渐地不再挣扎,泪水涌上眼,在他的怀中安适而温暖,平生第一次有被人怜爱珍惜的感觉,心中忽然就没有了凄苦。
良久,他搂住她,把她整个儿包在怀中,温存地轻抚她秀发:“眉儿,我绝不会伤害你……让我来保护你吧!我想你那么久、那么苦,你知道吧,我不爱云山院的慧心,我只爱你……”
她茫然地抬头望了望他,轻咬了一下手指,“是在梦里么?是晓晨还是客儿?”
他紧拥住她,柔和:“我和他像吗?”
如眉浑身一抖,脸色惨白地用力挣扎出来,跌落在墙边,抖声:“出去!我不想再见你!”
梅花客脸色惨白,他的心一下子崩溃,他的世界也一下子崩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发一声喊,冲了出去。
如眉听到他绝望而受伤的喊声,泪渐渐地湿了衣襟,无力地仆侧在花中呜咽。
她明白那种心碎!她明白的!
他狂饮烈酒,要使自己醉。醉了的人生岂不是好受些?他的心在淌血,鲜红如她的泪。他爱了这么久,却只似天边的霞光,他原本就知道她的心中只有一个人!
天知道他喝了多少酒,在睡梦中倾诉爱情,他永远抓不到她的目光。
她不想再见到他!她不想见他!
他是多么的卑微!不敢祈求她的感情,只要她肯让他留在身边,只要看到她,他就满足了!这么卑微的愿望,她也不肯。
泪水从眼中渗出,他醒来。
一张嫣然笑脸在眼前:“你醒来了!来喝一碗汤!”扶着他喂下:“梅公子,你怎么会醉倒在街头?发生了什么事?”
他茫然:“你……哦,你是水姑娘!怎么你会出谷?”坐了起来。
水轻柔笑起来:“多亏了你!九姑娘已废去了不许出谷的规矩,我这次陪四哥出来找王姑娘。刚巧碰上你!”
梅花客不甚了然:“到底怎么回事?”
水轻柔扶他躺下,为他盖好锦被,嫣然而笑:“自从两年前你们离开,九姑娘想了很久,认为前人恩怨实在不应怨冤相报。百草谷医术通神,实在应该为尘世尽一些力,所以两年来咱们走遍大江南北,为老百姓治病,以雪家师的名声。这两年听说了你许多事呢!幸好当时没害你!黄衫梅花客,武林中名列四公子之中,好大名气呢!”
他苦笑:“那么百草谷的人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