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颖希蜷缩于客厅的落地窗畔,颊上玻璃窗传来的冰凉感是真实世界唯一给予她的信号,然而此刻的她宁愿飘浮于另一个世界里……
另一个来自思绪外声音则是不停于室内回荡的歌声……
我想起了你再想到自己我为什么总在非常脆弱的时候怀念你
我明白太放不开你的爱大熟悉你的关怀分不开想你算是安慰还是悲哀
如果这天地最终会消失不想一路走来珍惜的回忆没有你
曾颖希双手掩面,一股深切的悲伤自指间跟着泪水一起从眼眶里流出,如果这么做能让体内那冰冷的虚无化成碎片流出体外,那就让眼泪永远都别停吧。
原以为她早已习惯,甚至早已漠视那寂寞的感伤,漠视那份埋葬在心里的对情感的渴望,学会忽略它,将焦点摆在工作成就上的追求,但她其实也清楚,那从未消失的不满足感总在独处时现身,啃噬她自以为坚强的心灵。
放不开,放不开也许就是所有悲剧的共同根源吧。
那些无法好聚好散的爱情,最主要的症结也便是如此。因为放不开,因此不能大踏步走向未来,死守着一份黯淡无光的绝望,而看不见存在于远方,那朵希望的微芒。
曾颖希眸光投向外头的街景,然而思绪早不知去向。他明白自己的不快乐根源自对一份单方面的爱恋执著,这爱恋早该在六年前便画下句点,可她却执著地不放开手,放任它在六年后的现在化身为巨大的鬼魅,以它绝对的强势禁锢住她所有的情绪,只留下悲伤和她长相左右。
曾颖希长叹,任着眼泪不停沿着颊面滑落。她明白如何才能走出这阴暗的风景,只是她真的放不下她所记挂的一切。那些纠缠在意识底层的思念,以及经过时间发酵后变得沉重的心情。
她放不下脑海里的一张轻笑着的面容。
第八章
爱人啊,生命给予我的阴影,
一套空荡荡的衣服,一跛一跛地
追逐我,仿佛露出血腥微笑的稻草人。
——《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60》
DearD:
好寂寞呵,好寂寞……总是莫名其妙地在深夜感到孤独带来的哀伤,而哀伤它熟门熟路地在夜色点亮最后一盏街灯后跨门而入。
在生活里我不停地跑动着,跑着,想追赶前头仅存的一道残霞,“有光,我就不再孤单”这是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理由。可是那光总在我快能握入掌中时消失,我又必须跌入那黑夜里,瑟缩地等待黎明降临。而白昼里我又像是追着糖吃的孩子向前头一个影子跑去,贪婪地想将那影子牢牢锁在双手中,不叫它再次离我远去。
但在此同时,抓住了那剪影后,心里又是不踏实的恐慌,只因为影子终归不是实体,无法代替存在的事物,可是就算是欺骗自己也好,我依然不敢放手,只怕一旦放手,生命又将跌入没有目的的漂泊中。
窗外湛蓝色的夜空总叫我想起彼时和朋友齐坐于牧场里的夜晚,据说流星雨酷爱这样的天象,于是我们等待。空气中浮动着草香和牧场独有的特殊气味,在摇摆不定的烛光中,只有你低声说:过不了多久,我们便将遗忘这样的夜,遗忘所有关于你的记忆。
从你的瞳光中我读不出你的思绪,你是害怕遭人遗忘还是急于摆脱我们?我考虑着是哪个答案比重较大,但是我害怕后者才是你心中真实的想法,不为什么,只是不想失去和你曾共同拥有的线索。
共有的记忆就如同拔河绳的两端,如果你先放手的话,那么这条线便也断得彻底,失去意义,我也只能跟着放手,让这绳子随着时间风化,而你却像只断线的纸鹞,不知去向。我唯一能保证的是,我绝不会早你一步遗忘这夜晚,遗忘你。我尝试拉动我手中的绳索,嘿,你,是否察觉到来自我远方的拽动呢?还是……你早已将手中的线绳丢弃?
——我如是祈祷着:神啊!请别让我失去爱人的能力,即使痛苦是免不了的责罚……
***
有时候爱情的起点取决于,你,敢不敢“要”。如此而已。
庄筱亚倚在窗畔望出,蒙蒙雨里,窗外山色在水气里漾成一片模糊的色块,构筑在旅馆外头的木造浴室在雨中泛着和雨水同色的薄雾,是里头温热泉水的颜色。
为了帮董尚德解忧排闷,他们整个小组的人趁着在日本工作的机会,开拔到温泉旅馆度假去也。不过是真为董尚德好还是为自己,这就不追究了。
或许和台湾隔开一个海洋的距离,董尚德会开心一点。为了这个原因,庄筱亚请了两天的年假追到日本来。现在正和他们歇息在下榻旅馆。
这个古色古香的旅馆是汤稚君一位日本网友的祖传家业,他们一伙人也常来这里报到,和老板的关系十分良好,因此才能不预定就拿到旅社视野最佳的房间。据说这一排的和室房在春天时能看见满山的樱花怒放,不过在这样的雨季里,看看满眼葱笼的绿也就满足了。
庄筱亚今晚和汤稚君一起住,不过她和其他人早就跑去找老板一家子哈拉去,看样子不闹到很晚是不罢休。视线斜望出去,她瞧见董尚德房里的灯亮着,唇畔不由自主滑出一抹笑意。
累了的雨知留下稀稀疏疏的几线水痕慢条斯理地聊表心意,庭院中枝叶茂盛的树条承载不起满叶满稍的水,于是便让雨水从枝叶间洒下,落至地面后泛起雨天里独有的潮湿气味。
夜深了,大部分的人也跟着进入梦乡。
庄筱亚蹑手蹑脚地走向自成一个世界的浴室。在多数人还醒着的时候浴室里必定挤满了人,想安静的泡个汤唯有趁着夜深人静时分才有可能。浴室开放的时间原本只到九点,可是看在交情的份上,老板答应他们过了这个时候,他们还是可以进浴室泡汤。
她拉开浴室的挂帘,六个榻榻米大的浴室里满满的白色雾气,让东西都模糊了面貌,只能概略地看个形态,杉木搭建的浴室在屋顶和木板墙间还留着空隙,让里面的人可以望见远方的山色或天空,而漫溢的水气也可以从那儿透出去。
籍着迷蒙的灯光,庄筱亚可以看清里头还有另外一个人。
“筱亚……你怎么会来这儿……这里是男汤,你走错地方了。”说话的人是董尚德,他正泡在温泉水里,急急忙忙地抓了盖在头上的毛巾,直接遮住不能走光的重要部位。
“告诉我,你真的忘不了她吗?”庄筱亚双手攥着浴衣腰带,然后问着。从她脸上看不出她的意图。
“什么……谁……”
董尚德有些晕眩,或许是过多的水气搅乱他的思绪,或许是浸浴在温泉水中过久,也许更因为是入浴前他不该喝了点清酒,酒精加上热水让他很难维持意识清明,而庄筱亚站立在浴池畔裹着迷蒙雾气的身影,也叫他有些晕陶陶,大量血液直冲上头部,脸颊泛起阵阵不自然的热流。
“她不要你,可是我要……我要你……”庄筱亚轻轻说道。
解开腰带单结,薄薄的米色日式浴衣便顺着她的躯体徐徐滑落,小麦色的肌肤占了水气后微微发出光芒,紧实平滑的皮肤如同巧克力奶油般滑润富有弹性,闪着诱人的光泽。
庄筱亚缓缓地踩入浴池中,清澈的温泉水从足而上一寸寸地淹没她的身体……而浴室中的雾气浓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董尚德只是呆呆地看着庄筱亚一步步向他走来,池水只能漫至她的腰际,而水面之上的娇好体态又被浓重水气遮遮掩掩地看不真切,在他空白的思绪中只闪过一个影像——米罗的断臂维纳斯像。
不知道在水气中,维纳斯是否也会发出光芒?董尚德轻叹,他的脸庞像是灼伤般的通红。
“我要你……我要你……”庄筱亚俯身,在董尚德耳畔喃喃低语。她的气息像清风吹过他的颈项,她的左手扶住董尚德的肩头,右手指尖轻轻滑过他的唇片,依恋的不忍离去。
“我爱你……”庄筱亚轻轻吻上董尚德的唇片,喃喃语调像是吟唱某种惑人的咒语。
董尚德的意识全被她的低喃占领,无意识地重复她的低语声。
室外的雨线已被夜空收回,林间扬起微风以及迟归鸟儿的振翼声响,象牙色的月娘也自云间探出脸蛋。世界是安安静静的睡颜。***
三十寸左右的电视荧幕播送钱柜KIV本身的广告片段,而边缘的跑马灯则多半是什么寻人寻车之类的琐事。
曾颖希独自包下一间小包厢,将自己关在里头。木门隔开里头和外面的世界,也暂时将她同外在杂乱交错的人际网络隔开。
她静静地呼吸着这得来不易的平静。紧绷的身躯得到一些些缓解。
画面上换成歌手林忆莲的歌曲介绍,流畅的旋律细密地于包厢里回响,撞出淡淡的回音,而这绵绵不绝的回音也渗入她心里。
她呆呆地望着林忆莲的MTV。歌词的字句一字字印人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像一阵咒语拘禁她仅存的思维。拿起遥控器,曾颖希一连点了二十次这首歌,须臾,这首歌的前奏便于小小的空间里开始流动。
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直到感觉你的皱纹有了岁月的痕迹
直到肯定你是真的直到失去力气为了你我愿意
动也不能动也要看着你直到感觉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
我们好不容易我们身不由己我怕时间太快不够将你看仔细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唱至副歌时,曾颖希更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嗓音破碎不成音调,字幕上的字铅块似地重重敲入她的心,一下一下挟着山石崩落的速度漫天袭地似地滚下压在她胸坎之上,有那么一两秒教她喘不过气来。
眼眶中迷蒙的热气霎时模糊她的视线。一阵狂窜的情绪如海啸般地席卷她的身躯,教她立不住脚步,一个踉跄摊坐于沙发之上。然而音乐声依然不停歇。
虽然这是一首缠绵的情歌,然而每当乐曲滑行到副歌,她便止不住打从内心深处升起的悲伤,那说不出口无法名状的伤愁,自上而下压在肩头,总教她克制不住地颤抖。
她欣羡曲中的心情。倘若她能对某个人说出这两行的深情剖白,也许,也许,积存在她内心阴影里无法摊现阳光底下的情感便可望得到救赎。只要她能够对某个人诉说,诉说那分几乎将她心智撕扯至体无完肤的痴狂,她也许便可得到解脱。有那么几回,便要脱口而出,只是被她以理智冷酷地钳住口,无法发声。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就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你掌心的疙我总记得在那里
曾颖希忍不住以手掌抚住口,不让自己暗哑的嗓音自口中滑出,可是却止不住两行泪水沿着双颊淌下,她怔怔地盯着荧光幕……
一个挂着憨直笑脸的年轻侍者端着一壶热茶走人,所见到的便是曾颖希满布泪痕的脸庞。他吃了一惊,快步走向她,急忙掏出口袋里的面纸递交给她,好拭去她脸庞上凌乱的泪痕。
“这位姐姐你怎么了?没事吧?”他焦急地问着,是不是因为他的服务不周到所以让客人受到委屈,如果是的话,他该怎么赔罪才好,年轻人心里只想着这件事。
曾颖希只是一味地摇头,极力想止住决堤的泪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呛在咽喉的泪水一时间让她无法开口言语,只能拼命的摇头,指着心口。
“胸口,胸口痛,呼吸困难,心绞痛,心脏病发……”小伙子脸色发育,手足无措地挤出脑袋理所有可能会引发胸痛的病症,双手扶住曾颖希的肩膀。“你身上有没有药?还是我马上去叫救护车?”说罢便要狂奔而出。
曾颖希拉住他的手,艰涩地摇头,要他坐下。
“请你留下来,陪陪我……”
***清晨五点
鲨鱼灰的云雾笼罩整座临海的山城,沿着坡度搭盖的小屋覆着此地特有的石墨色屋顶,相比鳞次像一层层的台阶,而这层阶梯的色调依然以灰色为主调,偶有一抹朱红穿插其间,不眠的霓虹彩灯兀自亮着俗丽光点。不禁想问,是谁说店家门总是要挂上双霓虹灯管才成事呢。
再远一些儿,跨过柏油马路该是海,可是同一色灰教人连哪儿是干地,哪儿是湿水都分不清;远远儿三点金芒或许是早发的渔舟,但是淡淡的微芒倒像是人家的小灯,凄凄冷冷地悬在谷地里似的。
再远一点的地方,厚实的云堆里似乎透出一抹微亮,使得那儿的灰浅了些,泛出微蓝。
该日出了,可是潮湿的水云顽固地扯来大把大把云片沉沉盖住天地,极低极低的气温让水气在人身上凝出冷意,自远方卷来的风压低山丘上的茅草,一伏一伏地成了陆上的浪,忽高忽低,另一座山头上的士坟也就忽隐忽现,一只早起的白狗儿在草间跑着,跃过草堆像跳过一阵浪头。
浓浓的雾从后方漫来,浓白的雾和口中呼出的白雾融合,然后顺着层层黑顶屋而下静静流淌向海洋的方向,像一道无声的河流航向大海。
呵……好冷,将近秋末时分。曾颖希将手中的信笺叠齐摺成长方形,纳入信封,随后视线又飘向海洋。
沿着崎岖路的台阶有个淡灰色身影边搓着手边跳着上来,片刻后那影子才气喘吁吁地站在曾颖希身畔,猫着腰递来一杯冒着热气的热汤。
“谢了,小吉。”曾颖希接过那略微烫手的马克杯,轻轻啜了一口。
“哪里……”被唤作小吉的年轻男子羞涩地抓了抓头。“没想到姐姐你要我陪你一会,结果陪到九份来了。”
“是我太任性,想要有人可以陪着我,但又想不到有谁可以麻烦。”曾颖希有些心虚,由于一时情绪失控,结果硬把MTV的小弟给拖下水,把他从台北带到九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