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误以为他的「实际」是指她对他们这桩婚事的看法,所以她话里「得不到的事物」明显是指她过往在台湾的生活,另一个弦外之音却是指他不让她了解他这件事。
听她说着「积极的人生态度」,他唇边闪过一丝难测的笑意,道:「但你似乎并没有实践得很彻底。。
她给他们「什么意思?」的眼神。
他笑了笑,不答反问:「你母亲对你而是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呢?」
她轻蹙起眉,对于他为何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她全然的不解,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在你父亲过世后的近十七年岁月中,她依然无法忘怀他,对吧?」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在问话,倒不如说他是在阐述一件事实,而且说到最后两字时他眼中闪过一道像刀锋划过的凌厉光芒。
她的眼神转为警戒。
「身为你的母亲,她尽责的呵护你、照顾你、教育你,无庸置疑的她当然也爱着你。然而……」他微顿,凌厉的眸光凝聚成尖锐的细针,「我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即使你母亲以坚强的姿态去面对每一天的生活,但在内心深处,她却是一直活在悲伤与思念当中,而且说不定早在你父亲去世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准备好在你能够独立的时候,追随你父亲而去。」
很尖锐、很伤人、很残酷,却是再真实不过的事实。她当然知道,也当然比谁都还要清楚,从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见到母亲落泪时,这样的事实就已经深深镌刻在她脑海了。
「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她的嘴唇几乎不见明显的张阖,眼神在防备中染进一抹愤怒。
虽然不知道他目的为何,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是故意挑起这残酷的事实,明知她会被伤却又故意伤她──这才是最教她无法忍受的事。
「你是绝对坚强、绝对勇敢的,然而──」尖锐的钿针又凝聚成扎人的硬刺,「你却也是绝对怯懦与脆弱的。」
她不再说话,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为他这段比刀剑还伤人的话而将所有感官知觉武装起来。
他看她一眼,褪去眼中的尖刺,从容的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向她。
她也迅速站起来,戒备的退到椅子的另一边,睁着一双冰冷的眼看他。
他在椅子的这边站定,不再步步逼近,此时,他看着她的眼神带着某种奇异的宽容与慈悲、怜惜与温柔,像冰雪风暴过后由云际一角乍然射下的温暖阳光,一种神迹般的景象。
他看进她眼底最深处,轻声道:「但你不能因为害怕依赖而宁愿选择孤单啊!」
最初的一秒钟,她像是没听见他到底说了些什么,然后就像一颗鱼雷在她幽深的心海里轰然炸开那般,他的那句话在一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愤怒、防备与冰霜,取而代之的是惊疑不信、心慌不安,以及那像是决了堤似的优惧伤痛。
「为什么?」她喃喃低语,眼神震惊而复杂,「为什么连这样的事你都能看穿?」
是的,没什人能够真正坚强,只要是人,就一定有脆弱不安的时候,而当那种时候来临,她唯一能做的事就只有不断告诉自已必须坚强起来,因为她只能靠自己,即使当她母亲还在世时,她能依靠的人也只有自己。
早在懂事之初她就已经深刻体悟到母亲总有一天一定会离她而去,所以她不断命令自己必须学着坚强、学着勇敢、学着独立面对一切事情。
当然她做到了,而且还做得很好。
但是,在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必须面对母亲终将离自己而去的事实是很残酷的,即使在年纪稍长之后她已经能够理解并谅解母亲深爱着父亲的心情,但那种担心着不晓得哪一天会被遗弃的深刻恐惧感却已然深埋在记忆里,无法抹去。
所以在潜意识中,她早已经慢慢将自己的心灵封缄起来,她害怕依赖,害怕一旦让心灵沉溺在依赖某人的泥沼中,自己就会变得软弱、变得怯懦,然后再也无法回复到那个坚强的自己。
所以她宁愿选择孤单。脆弱容易受伤,而就算孤单,只要仍然是坚强的就不会被伤。
值得庆幸的是她并没有因为害怕依赖向变成一个冷漠待人的人,也不会因此而远离人群,因为她相信人世间的良善与美好,也喜欢人与人之间相互交流与学习的快乐。
但她知道,虽然她可以和所有人都相处愉快,在别人需要帮助时给予帮助,也能够让人信赖,但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地方是不允许他人进人的。
就算生活上难免会受人帮助,就像母亲过世那时,邻居朋友们都帮助她很多,但她也坚持不愿麻烦别人太多,为的就是不让自己因此而变得依赖他人。
可是生活上的依赖和心灵上的依赖其实有着微妙的差别,两者并不是完全相同的。
现在的她正面临一个全新的身分,而这个新身分也正面临许多困境,她十分清楚以她的能力还无法独自面对这一切,所以她能够给予尚狄洛特她的信任,知道在遇到困难时能够依靠他的帮助,但她懂得分寸,也懂得不能将她的心一并交出去。
然而从今晚见到他以来,她发现自己的心已渐渐不受控制,而且无法控制的程度远远超出她的意料之外,一种往深谷向下坠落却无力抗拒地心引力的危险速度,令人无法不恐慌的失控感。
当然她曾经试图阻止、努力挽救过,但他竟然在此时以一记强力的重击敲向她的心墙,让她多年来的心防毁于一旦,完全崩裂坍塌。
「为什么?」她微颤着双唇,呼吸已显得不稳,心防崩裂的碎片刺痛了她的眼睛,而过去的伤痛在眼眶凝成水滴,却强忍着不愿溢出,不愿就此对他承认她的脆弱,「为什么你要看穿我?」
是的,他看穿了她的脆弱,看穿了她不安的根源,之前会那样伤她的原因也是为了要让她的坚强出现裂痕,然后以一针见血的话一举击溃她所有的武装与防备。
生平第一次,她慌乱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只是因为他是第一个看穿她的心、敲碎她心防的人,更让她感到忧惧的是,对于他究竟如何看待她一事她仍然存有不确定感。如果他像她母亲一样,总有一天会离她而去,那她当然必须选择封闭自己的心,然而现在她的心防已被击毁,她该如何重新建立起她对他的防备?
又如果她将心交了出去,他却满不在乎的丢弃,那她又将该如何是好?
心被丢弃了,人也无法再活着吧?
尚狄洛特静静地注视着她,将她所有的慌乱与不安都看在眼里,但他没有给她任何解释,只是伸手将椅子轻轻移开,站到她面前。
抬起手以手背轻抚她的脸,他温柔轻语:「你其实是想哭的吧?」他一遍又一遍轻轻划着她的脸颊,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一直以来,你都是一个人哭泣的吧?甚至渐渐的,你已经不懂得该如何在别人面前哭泣。但是从现在起,你不必再压抑自己了,想哭的话,就在我面前哭泣吧。」轻柔的将她拥进怀里,轻柔的将她的头按抵向他的肩,他再次轻语:「你可以哭泣的。」
泪水终于忍不住滑下了她的脸颊,让他的温柔淹没她的不安,让他的温柔拥抱她的脆弱。
她并没有反抗,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流着泪,看着滑落在他西装外套上的泪滴,感受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感觉。
没过多久,她便止住了泪水,因为她仍然感到迷惘。就算她能够舍去害怕而依赖他,但他呢?他会让她依赖吗?他愿意让她依赖吗?未来呢?他能够让她一直依赖吗?……这一切的问题都不是她所能够确定的。
察觉到她停止了流泪,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放开了她。
轻轻拭去残留在她颊上的泪滴,看着她那有一点忧伤、有一点迷惘,却仍然坚强如初的清澈眼眸,他缓缓绽出一个温柔的浅笑,以许下誓言时的方式执握起她的手,语气坚定的说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不会比你更早死去。」
又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就像是想从他的表情搜寻出那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含义般认真仔细。
但她并无意开口询问,因为她知道除非他自己愿意说明,否则情势只会又演变成他们之间一贯的问答方式──她问,他不给予正面回答,反而设下陷阱,她莫名其妙落人陷阱,然后问题的方向转变成是她在解答他的问题……到最后,她的问题仍是得不到解答。
而且如她所料,他仍是什么解释也没有,只是又给她一个笑,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轻吻她手背,绅士的说道:「晚安,祝你有个好梦。」
她仍然沉默着。
轻轻放开她,他的眼神与笑容都带着莫测高深的意味,又看她一眼,才转身离开了房间。
她望着关上的门板,视线久久无法移动。
第六章
第六章
或许是因为在今天以前她已经睡了一场长觉﹔也或许是因为今天她听到了太多有关于她新身分所必须面临的种种问题,有许多必须思考与整理的地方﹔更或许是因为今晚尚狄洛特对她造成的影响,童净暄这一觉睡得不是很安稳,时睡时醒。
她梦见尚狄洛特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梦见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然而梦里的画面就好象是站在湖底往上看的感觉,虽然阳光穿透湖水,看得见鱼群优游,也看得见湖面的绿树垂柳,但她无法触碰到与她错身而过的鱼群,也无法确定她离湖面究竟有多少距离。
一种被隔离的孤寂感。
「嗯?」
忽睡忽醒间,她蓦地感到一股不对劲,房内的空气流动缓慢得就像停滞似的,替代的是被压缩后的热气袭向她,她翻身坐起,眸光移至异样来源的门口处。
然后她立时睁大了眼,看着从门缝窜进的浓浓白烟。
失火了!
当这个事实袭进脑海,她立刻完全清醒了过来,警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她赶紧下床往门口奔去。
「不行!」在距离房门三公尺处她停住了脚步,浓烟与热气熏灼得她无法前进,想必是门外的火势太大,她已经无法从门口逃离。
于是她转身改往房门正对面的落地窗奔去,偌大的房间只有房门与阳台两处逃生路线,门口已经无法通行,只剩阳台是她唯一的退路。
迅速拉开占据三分之一墙面的落地窗帘,站在透明光洁的落地窗前面,她打开内锁,使劲转动金质把手欲推开落地窗,咦?竟然推不动?
由外面被锁住了?
她不假思索立即抓过旁边置物柜上的锡制花瓶,用力往玻璃窗砸去。
「咚!」花瓶在玻璃窗上撞击一下又被弹回,落到地毯上。
「怎么……」她瞪着不见一丝裂痕的玻璃,是强化玻璃吗?
她又迅速跑向旁间一侧,搬了张椅子奔回落地窗前,用力的将椅子砸向玻璃窗。
「砰!」沉重的一声撞击声响,椅子仍旧被弹回,玻璃窗也仍旧完好如初。
「啪!」她背后突然传来木材因烧灼而断裂的声响,随即「轰!」的一声,熊熊大火与大量浓烟猛然窜进房内,火势像渲染画布的火红颜彩,由门口住整个房间泼洒开来。
虽然房间呈长方形,阳台与门口之间的距离不算短,但站在落地窗边仍旧能够感受到熊熊火焰的炽热。
她只回头看一眼确定火势的大小,便又抓起椅子对玻璃窗上同一个点连砸数次,结果玻璃窗没破,椅子却因撞击而损毁。
她喘着气,咳了几声,隔着浓烟看向背后越来越猛烈的火势。
「冷静……童静暄,冷静下来。」她放下坏掉的椅子,对自己低语。还有时间,她必须冷静下来思考应该怎么办。
隔着这种玻璃,即使她往外叫破了喉咙别人也听不到,何况就算听见她的呼救也不一定救得了她,门口的通路已经完全被火焰所吞没,而落地窗不但打不破,门锁也同样无法以工具撬开,她等于是被囚禁在这个巨大的烤箱之中了。
她环顾四周,找寻较为尖锐的器物。唯今之计,只能试着用较尖锐的工具用力敲击玻璃窗上同一点,看是否能将玻璃敲破。
蓦地,她感觉到有人在叫她,不是火舌肆虐的呼吼声,也不是约略可以听见由门口断断续续传来的惊叫声及呼救声……直觉地,她将整张脸贴靠到玻璃窗上,往窗外仔细看去。
映着火焰燃起的火光,窗外虽然漆黑一片,却依稀可见大略的动静。由于她的房间是在面对后花园的王宫后翼二楼,落地窗外又有大片阳台阻隔,所以她看不见靠近王宫的活动情形,只能搜巡距离王宫约五公尺之外的动静。
然后她看见他了。
尚狄洛特就站在离王宫约十五公尺的草坪上,拿着一把看起来像是电影中才会出现的、类似火箭炮的东西,看见她已经发现他之后,就对着她比手势。
她立即解读出他的手势的含意,瞪大了眼。什么?他该不会是真的要……
看着尚狄洛特比完手势后就将他手上的武器架上肩膀,她大吃一惊,暗叫了声:天哪,他想干什么?!
同一瞬间,三种不同的声音在房内乍然震开──炮弹发射的声音、炮击落地窗爆炸的声响,然后是落地窗被炸开而崩毁的声音。
她面对墙角,双手压住双耳,等待炮击的威力消散。
这个家伙是神经病吗?他难道不知道这种疯狂的作法会危及她吗?她忍不住在心里咒骂起来,他是要救人,可不是要杀人哪!竟然用这种会出人命的方法来救她?就算他对她没有半点感情,也不必这么残忍吧?
不过大出她意料之外的,她全身上下竟奇迹似的完好无恙,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被波及。
但她并没有多想,待爆炸的震撼力稍微缓和后,她赶紧站起身奔往阳台。在心里骂归骂,她可也没忘记自己仍身陷火窟的事实。
当她跑到残破的落地窗前时,忽然发现一件事情────落地窗的毁损情形与她想象中相去甚远。虽然炮弹的确是结结实实的轰炸到了落地窗,但差不多只有半扇窗及部分墙面被炸毁,就像是经过仔细计算,只将强化玻璃炸出一个洞好让她能够逃生,并且绝对不会伤害到她任何一根寒毛。
她终于恍然大悟,他其实是用最安全的方式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