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十八年八月十七日深夜,庄家三代单传的庄建达头一回准备当父亲,却遇上同时有七个产妇,被送到这家台北知名的妇产专门医院待产。
值班的两名医师和三位护士忙得不可开交。产房外的廊道上挤满了家属,每个人的心情都一样的紧张和不安。
不时听到护士小姐慌急的问,现在要生的是谁,谁必须就预备位置,按正常程序下来,已经够他们忙得人仰马翻了,偶尔再加上意外的接生险情发生,更令原本就因人手不足的医护人员疲于奔命。
碍于医疗资源,孕妇极少在产前做好检查,像难产这样的事情,即使在经验老到的医生监护下,也是屡见不鲜的。
十二点整,两名护士突然满脸惊骇的进进出出着产房,原来其中有四名产妇竟在同一个时间羊水破了,有两名直到胎儿快出来,才发现胎位不正,其中一个正是庄建达的妻子叶亚宣。
这时一阵撕人心肺的哭叫声从产房传出,庄建达仓皇的想冲进去,却被护士拦在门外。
“你进去也帮不了忙,医生会做最妥善的处理,我们只有五分钟的黄金时间可以抢救孩子,请你务必跟我们配合。”
庄建达心急如焚地望着数步之遥的妻子,却是爱莫能助。
一分钟后,廊道底端的电梯门忽地敞开来,另一名产妇躺在轮床上,被十万火急的送进产房。令人错愕的不仅是这名产妇极美、极苍白无助的脸庞,还有她孤零零一个亲友相伴也无的身影。
“求求你,”大伙隐约听到她跟医生说,“救救我的孩子,求你。”
不到几分钟,产房里的呻吟声逐渐微弱,庄建达原以为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岂知竟是叶亚宣陷入昏迷状态。
老天!他四十岁了,好不容易有了这个孩子,千千万万不能让他出差错,否则他怎么对得起庄家的列祖列宗呢?
“出来了,出来了。”护土大喊,“三个小孩同时出来,而且都平安无事,真是奇迹!”
廊道上的亲属团个个引领企盼,希望安然无事的是自己的妻儿。
接着产房里又是一阵忙乱。等了不如多久,终于见到第一个婴儿被抱出来。
“陈朝堂先生,恭喜你,这是你的儿子。”护士一叫完名字,立即就拥上一大批人。
“我的呢?是男生?还是女生?”庄建达惶惶然地抓着护士小姐,报上妻子的名问。
“他很好,护士正在帮他洗澡,马上就可以抱出来给你看。对了,你儿子很可爱哦,不过左臂上有一个紫色的胎记。”
无所谓,什么记都没关系,只要没事就好。是儿子,儿子耶!感谢老天,让他一举得男,阿弥陀佛。
庄建达心满意足,却也无限疲乏地摊软在椅子上,这下总算可以把悬在心中的大石头给摆下来了。
“庄建达,你的、呃……女儿、”
女儿?不是说儿子吗?怎么变成女儿了?
“你确定这是我的孩子?”接过护士小姐递上来包着粉红布巾的婴儿,他既惊且喜又难掩失望地直照着她。好美,好可爱呀!想是看得大专注了,他没有留意到护士脸上迅速闪过的犹豫。
今天实在太忙太乱,弄错也是难免,但是万一……不会吧,但要是的话,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呢?
“是啦是啦,是你的女儿没错啦,先给你抱一下,马上就要放进育婴室。”
这是个红红嫩嫩的袖珍生命,庄建达从没见过初生的婴儿,长得像她这般娇美、可人。
孩子接回家里的第一个晚上,他寻遍了她的两只小手,压根没见到护士小姐口中所说的那个胎记。
第一章
二十二岁的庄依旬上午才参加完学校的毕业典礼,下午就被她爸爸拎进自家拥有三代辉煌纪录的大型进出口贸易公司上班。
任谁也不会相信,她这个衔着银汤匙出生的千金大小姐,过的是这般惨无天日的生活。着的这张椅子上面,那符合人体工学的记忆型软垫就值好几万。
她父母亲给了她过多的物质享受,却不肯给她一点人的自由需求。
财富和地位只供外人观赏用,她甚少有机会像其他的企业家后代一样养尊处优,整日游玩逸乐。在五岁生日的那天,她爸爸就把她叫进书房,慎而重之的告诉她,必须开始做好接班的准备,凡事都得以大局为重。
接班?她才区区五岁,洋娃娃都还没玩够,要一个“大局”来做什么?
但从那一天起她生命中悲愤的岁月正式起步。到如今屈指一算,竟已忽忽过了十七个年头。
这十七年来她锦衣玉食,可也压力沉重。瘦瘦弱弱的她,肩负着整个家庭企业的兴衰,和庄氏香火的延续。
别人看她住华屋,开名车,真是超好命,可只有她心里最明白,这些荣华富贵的表象根本不值得一晒。她宁可多一点自由,少一点压力,也不要像只金丝雀一样,被关在华丽高贵的笼子里,每天吃一样的东西,喝一样的水,还有就是望天兴叹。
昨儿她爸爸又老话重提,要她在二十三岁生日以前,赶紧找个人结婚生子,为庄家传宗接代。
结婚本来没什么,生个孩子也容易,只是老爸提出的条件让普天之下的有为青年视为洪水猛兽,纷纷退避三舍,就算她长得再明艳动人、再丰姿绰约,大概也不会有人愿意“屈就”。
老爸的惊世条款乃为:一、必须入赘。二、第一个孩子必须姓庄,如果第一个孩子不是男的那么就顺延为第二个或第三个、第四个……千秋万世,直到她的肚皮争气的生下男孩为止。
都什么时代了,居然还有人坚持这等老八股的传统守旧观念,非把自己的独生女儿逼成老小姐,再晋升为老姑婆不可。
庄依旬的心情真是坏透了,把办公桌前的卷宗往旁边一推,怔怔的望着窗外出神。
公司的业务她已经熟路到可以独当一面,未来只要稳扎稳打,即使无法突破老爸所经营的现况,守成想必也是轻而易举的。
一年一、二十亿的营业额,三成以上的利润,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她所拥有的这一切,她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往后十年、二十年的生活她完全可以预知,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记得知名作家园川白村曾在《出了象牙塔》一书中提过,因为人生有失策,有不如意,有些意外的发生,所以它才显得美好、有趣。
连广告教父孙大伟都说,因为意外而有惊喜。
看来她这一生注定了要和开心、喜悦、兴奋……这类名词画地绝交了。
为了报复老天赋予她一成不变的俗情世界,她非得把这一生过得精彩些也丰富些不可,至少,弄点意外来让自己……呕,耳目一新。
但,怎么弄呢?
谁来解救她逃出重围?
忽然很荒谬的想起童话故事中,那个被巫婆囚禁在高塔上的女孩,终于等到英俊潇洒的王子前来相救,两人历经一番险难,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她的王子呢?真实世界有没有这种集勇敢、坚忍、善良、机智、专情于一身,又英气逼人、气宇非凡的锦锌铁汉?
“副总,”王秘书总是神山鬼没的出现。“陈律师的助理带来了重新草拟的合约,现在在会议室等您。”
庄依旬仿佛对她的话充耳未闻,她定定的靠在椅背上闭目沉吟,痛苦的将思绪从漫无边界的空气中拉回来,良久才自动了下双唇。
“副总?”
“冲一杯咖啡给他,喝完了就叫他回去吧。”陈律师也真是的,事关几亿元新台币的契约,他不亲自来跟她讨论,居然只派了一名助理过来,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
“那合约呢?”
“合约留下,我看过以后再跟陈律师联络。”
“可是,”王秘书有点为难地站在门口不曾离去。“陈律师说,这位姓贺的助理非常熟悉国法,以及东协国家汽车零组件产业进出口的相关条文,所以——”
“听不懂我说的话吗?”烦死了,她今天就是不想办公,不想谈公事,不想见任何人!
“是。”王秘书再不敢多望她一眼,立即退了出去。
但很快的,桌上的电话又响个不停。庄依旬索性来个相应不理,可这也无法阻止王秘书每三、五分钟就进来跟她报告一次。
干脆出去走走吧。起身拎起外套和公事包,她决定放自己半天假,就算天塌下来也无所谓。
“副总,你要外出?”王秘书身兼二职,除了秘书工作之外,她还是她老爸布在她身旁的眼线。
“晤。”难道她连休半天假也不行吗?
“您要上哪儿去呢?”
又来了,讨厌的管家婆。
“开会。”以不变应万变。对付这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家伙,最佳方式就是什么都不要明说。
“到哪儿开会?”
“济南路,一家零售百货业。”再问啊。
“济南路?我怎么不知道那儿有一家百货业?”
“是吗?那很抱歉,没事先向您报告,您看是不是要扣我薪水,或者干脆把我开除了?”
“呢,”王秘书描抹得十分精致的脸,突地涨得赤红。“副总您别这样说,我只是……尽本分而已。”
“晤。”庄依旬把抽屉里一本叫《秘书的职责》的书递给她,“看完后写一篇六百字的报告,让我知道你还适不适合担任这个职位。”
“哦。”王秘书诚惶诚恐地接过书本,非常机警地闭上嘴巴,恭送昂首阔步的她离去。
***
信步来到公司附近的花市,为自己几近干涸的心情,补充一大把紫玫瑰和满天星。
这些花跟她一样可怜,美丽的幻姿只为奔赴被攀折的命运,最后再委地为泥,草草结束短暂的一生。
唉,过度颓庸的心境,实在不适合这份来的浮生半日闲,到别的地方走走吧。
正要穿过前面的马路,一辆机车倏然自右斜侧冲撞而来,害她因惊吓一个失手,整束的玫瑰花散落在地,刚好被紧急煞住的轮圈压个稀巴烂。
“你这人怎么骑车的?!”心情已经够精的了,居然还碰上这种事。哼,先出口为强,保持沉默则惹灾殃,此乃在台北生存法则第一条。“看,把我的花都压坏了,我要你赔!”
戴着安全帽,看不太清楚嘴脸的骑士睁大眼睛瞄她一眼,慢条斯理的说:“压坏你的花,我很抱歉,但你擅闯红灯,又不走斑马线,按照道路交通安全处罚条例,你已经严重违反两项法规,必须接受两个小时的交通安全讲习。”
他说的是什么东东?庄依旬朝左右一瞥,赫然发现自己的确站在慢车道上,距离前面的斑马线足足有二十多公尺远。
“所以呢?”她清了下喉咙问,“你要举发我吗?”
“我还不至于吃饱撑着,”骑士没好气的说,“除非你实在活得不耐烦,否则就别再拿自己宝贵的生命开玩笑。”
天晓得她是不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呀。
“可,我的花怎么办?”
骑士叹了一声,好脾气的下车,替她把所有的残枝一一捡起。
庄依旬正要感激他的义举,却听到他说:“找个垃圾桶丢掉,不要增加清洁队员的困扰。”
“难道我就活该倒楣?”不是说行人永远是对的?虽然她犯了一点小小的过错,但应该也无伤大雅吧。
“当然不是,你还欠我一个道歉。”年轻骑士的脾气很硬,一副非得她说出对不起才肯善罢甘休的架式。
“要我跟你说对不起?”明明是他撞她的呀。
“算了,你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种知错必改、懂礼貌又会反躬自省的人。唉!”
走了,这个肇事的家伙,恶意批评完她之后,就一走了之?
“喂,你倒是……”她甚少在言语上吃亏,这回简直像被打了一记问棍,还无处追讨。
不管她怎么嘶吼、喊话,那骑士默是充耳不闻。
“JFE486。”好,记住了你的车号,“将来不要再让我遇上,否则要你吃不完兜着走。”
像小果瓜一样碎碎念完毕,期间又有两、三辆机车从身侧呼啸而过,她才猛然惊觉自己还将在虎口一般的马路上,赶紧觑个空,逃回人声鼎沸的花市。
望着眼前的姹紫嫣红,她方才那种美人迟暮的伤情又涌上心头。
不买花了,找个地方把今儿难得的偷闲给混过去。
去哪儿都好,就是不要回家,也不要回办公室。
搁在皮包里的手机响得很刺耳,拿起来一看,是王秘书打来的。她犹豫了一下下,将手机塞回包包内。
倒数计时十下、十、九……三、二、一!
“铃铃铃!”神准,屡试不爽。
不用看荧幕上的来电显示号码,庄依句也知道百分之一百二十,是她老爸打来的。
“喂?”
“你到哪里去了?王秘书四处找不到你,晓不晓得现在还是上班时间?你不以身作则,将来怎么……”
接下来的部分,她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几年来千篇一律的训示,奇怪,老爸怎么也说不烦。
“对不起,我和男朋友出来喝一下咖啡,顺便就到花市走走。”这个漫天大谎她已经在心里头演练了十七、八次,相信老爸此刻一定遭受到和晴天霹雳差不多等级的震撼。
二十二年来,她未曾结交过任何男友,即使较为要好的男同学也没有。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妈妈三不五时就以试探性的口吻问她是否“性趣独特”,需不需要找心理医生港询一下?她老爸则卯起劲来,帮她介绍门当户对的各式新贵派公子哥儿,期望她尽快为庄家单薄的人口添枝加叶。
“好,呢,好,你多玩一会儿。”庄建达的口气一下子变了。“公司那边就先交给刘特助,我会跟他保持联系。”
关掉手机,庄依旬的心情更怅然了。她不是不喜欢男人,当然更不可能是“逆女”或“孽子”,她只是一直没能找到生命中的“Mr.Right,所以她宁可把脚步缓缓,毕竟那关系着她一生的幸福呀。
她很能理解父母亲年纪大了,她又从小就颇具反骨倾向,万一哪天冲动起来,随便找个人私奔了,庄家的香火怎么办?这偌大的产业岂非要拱手送人?
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叫她盲目的找个人嫁了呀。婚姻的变数太多大大,一个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像她最要好的朋友怡婷,一年前不顾所有人反对,休了学,兴匆匆的和她的白马王子签字盖章,共筑爱的小窝,结果不到三个月,就天天吵吵闹闹,最后不得不以离婚草草收场。此等血淋淋的例子,怎不叫她心生警惕?
手机又响了。今儿怎么搞的?所有的人都存心不让她过半天清闲时光是不,刚刚该把手机关掉才对。
想到曹操,曹操就来了。原来是恰娘要约她晚上一起吃饭,吃完饭再一块儿到brUB玩通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