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每个月的第一天——”
“那不就是后天吗?咱们不妨试试!”
只见影兰沮丧地摇摇头,说:“这只是一句话,他不会当真的,而且事隔近六十年了——”
“还没试就先退缩了?!或是年真怕见到一位鸡皮鹤发的他……”
“不——”影兰用力地否认。
“随你意吧!只要能让自己好过些,一切都值得去尝试的。”雪凝留下这句话,即转身离去,把决定留给影兰,把感慨留给自己。
影兰的苦,统治最有资格说懂,而影兰的幸运,她有些羡慕,至少他们之间好预留了一条线,不论成或不成,总有个希望,不像她和穆颖,就如断了线的风筝,对于未来一片渺茫。
两天后,各大报的一角,皆有着影兰刊登的寻人启事,几近六十年的约定,在今日终于有承诺的时候,只是谁都不抱希望。
第八章
坐在梳妆镜前,影兰再次地端详自己。
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颇有书缦的三分神韵,原本半长不短的头发竟在眨眼间长过了肩膀,而个把月未曾修剪过的刘海也因遮过了双眼,索性地全梳到脑后,露出了长年因自卑作祟而盖住的额头。
其实影兰的美是古典的,只她是从不知道,只是她一味地盲从身边的人,而忽略自己的特质。
“兰儿,有位朋友来看你。”书严在客厅喊着。
影兰才一回头,就看见一妙龄女子走进。
“嘿——”林茉莉有引起尴尬地打着招呼。
“茉莉?!”这令影兰有些意外。
“我刚从法国回来,一下飞机就听说你醒了。”
影兰笑了笑,说:“如何?会议还圆满吧!”
说也奇怪,此刻的影兰丝毫没有任何嫉妒或自卑的感觉,反倒对这位同窗四年、同事三年的老友有份难以言喻的亲切。
“会议不算圆满,法国方面的人要求很多,而我又应付不来,影兰——这次真该由你代表去谈!”林茉莉的态度似乎不若以往的骄傲,“我——我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不该抢你的工作,抢你的朋友——”
这一提,倒教影兰想起了李彦民,于是说:“怎样?什么时候喝你和李彦民的喜酒?”
“你怎么知道?!”林茉莉惶恐地看着她,“影兰,这次你出了意外,我心里一直很不安,想到这几年来我三番四次地找你麻烦,我就很内疚,尤其这次,我真怕你永远醒不过来,那我就没机会告诉你,我此后不再故意抢你的东西,我要把李彦民还给你,把你的企划案还给你——”
“茉莉,我不怪你——”影兰握着她的手,说:“或许我该感谢你,让我有机会认识真爱的意义,放心地去吧!李彦民从来没停驻过我的心。”
“我早和他吹了——我根本不爱他,我只是藉此来加强自己的信心——”林茉莉嗫嚅地说:“其实,我一直很嫉妒你的才气——”
听到茉莉的一言一行,影兰愈加深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情境,而对茉莉突如其来的转变,影兰更感窝心。
“我改日再来看你——”林茉莉握住影兰的手说着。
“嗯——拜拜!”
“对了,换副隐行眼镜吧!这样更适合你。”话一说完,茉莉便挥着手离去。
今日的茉莉,影兰份外觉得亲切,甚至于想起了书屏——有些莫名其妙、有些难以言清。
“爷爷,书屏姑婆现在怎样了?”一回屋,影兰自然地就问起。
“她早在文化大革命时就死了,死前还念念不忘她那出国深造的未婚夫!”书严回忆着。
“未婚夫?!”
“就是你奶奶那位当裁缝的大哥?当年是你书屏姑婆拿出私蓄,鼓励他到外国学服装设计,只是命运难为,哎!大陆一沦陷,什么都成泡影,这些事还是我十年前托美国朋友打听出来的——”
虞思年?!影兰原以为该是傅立航呢!没想到这桩她无心撮合的一对,竟也落得如此下场!
“兰儿,你也该出去走走,免得闷出病来,这电话我会替你留意的。”书严虽这么说,但他只是为了安慰他的孙女,这事从一开端他就不信。
“没关系,我很——”原本是一口拒绝,但影兰一回头就见爷爷忧心忡忡的眼神,继而心中又不忍地说:“好吧!反正我得去配副眼镜,那电话——”
“放心,有爷爷在——”
虽然这则启事已连续刊登七天,也一直没有任何相关的电话进来,但,影兰仍祈祷着有奇迹发生的一天。
久违了的世界,依旧没有吸引她的条件,柳影兰的心神早已留在上海的三○年代里,逛着人潮汹涌的街道、买着现代文明的东西,全是她那仅剩躯壳的事情,与心没有关系。
绕了一圈,又回到自个家门前——
“请问——柳书缦小姐住这儿吗?”一位年约三、四十的妇人自影兰的身后问着。
一种头顶发麻的激动突然来袭,影兰紧张地转过身去,说着:“我就是柳书缦——”
“你?!那可能是我搞错了,抱歉!我叔公不可能有你这般年纪的朋友——”
“他在哪儿?我要见他,我要见他——”影兰急切地握住那妇人的手。
“你来瞧瞧吧!一定是搞错了。”说着即朝着对街走去。
尾随于后的影兰,心跳得紧,每走一步,思绪窜动得更急。
原以为千山万水,遥不可及,没料到却是在三条街外的咫尺之距,大约十分钟的步程,却是以淳六十年的找寻,影兰一想到此,又是一阵难受。
映入眼帘的是一幢白色的独栋别墅,跟上海时的葛宅有着几分的相似,唯一明显不同的,便是少了份豪阔与气派的大格局,所有的感觉似乎都浓缩了二分之一。
愈是靠近,愈是情怯!
“进来吧,柳小姐!”这妇人开了门,领着影兰走进去。
影兰的呼吸更紧了,连手心都冒出了汗。
“爸——这位就是柳小姐,可是不太可能是叔公的朋友,但她硬是要来——”
“你是柳书缦?!”一位年约七十余岁的老人自椅子上站了起来,说:“我看了你登的启事了,请问你找葛以淳有什么事?”
“我要见他——”她略微激动地说着。
“你知道你要见的人几岁了吗?他刚来台湾时,你都尚未出生,又怎么谈得上认识呢?况且报上说的是六十年约定,小姑娘你究竟是何用心?”
“我没有任何用意,我只想见他一面,向他说声抱歉,说我的不告而别,说我害他空等这许多年。”她的眼眶已红,声已哽咽。
那老人家见此也不禁动容,说:“随我来吧!”于是转身步上楼梯,走进了右侧的一个房间里。
“这才是我叔叔朝思幕想的柳书缦,小姑娘,你弄错了。”老人家手中拿起一张泛黄模糊的照片递给了影兰。
颤抖的手,扑蔌蔌的泪,看着照片中的丽人留影,影兰霎时崩溃了。
“这是我们在天津照的相片——”她悲伤地说着。
“你怎么知道?!莫非——”老人家似乎有了些了解。
影兰点点头,哽咽地继续说:“这一切我很难解释,但我的确是葛以淳的未婚妻,求求你,让我见他一面。”
“你来得太晚了,我叔叔早在三十年前就死了——”
“死了?!怎么会——”话未竟,影兰忍不住地掩面痛哭。
“自来台后,他总会固定地在每个月的第一天将所有报纸的版面都翻遍几回,然后再一个人发呆地坐上一整天,原先,我们都不了解他的这项行为,直到他去世的前几天,他把这盒陪他走遍世界各地的小木盒交给了我,交代我要替他等一个人,并亲手交出这个小木盒,我以为也该是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呢?没想到——”
捧着小木盒,一路恍惚地走回去。
木盒中,除了他俩的照片外,还有那封影兰留给他的信,为此,她的心更泣血不已。
以淳是有情的!至死都记得这个约定。
而她呢?除了给他这几十年的痛楚外,她还是连句再见都没赶得及,她——不该给他这份遥远的约定。
她足足痛哭了几天几夜,为着他的痴情,为着她的自私,为着相隔咫尺,却无缘再见的难堪。
那天起,影兰更是憔悴了。
日出或日落,睡着或醒来,对她已经没有丝毫不同了,她只是放任着,由着生与死,呼或吸来拉锯着彼此的界线,甚至于一觉不起,是她内心最渴盼的声音。
走在街上,又是秋意乍起,她不由得又想起她初到上海的情景,一样的时节,一样的凉意,而这里却没有她最在乎的人影。
走着、走着,她的泪沾满了衣襟。
走着、走着,她不歇息,如果这样可以耗尽生命,那就由着它去吧!
忠孝东路的纷乱一如往昔,她无意识的双眼看着这个她无心留恋的世界,突然间,她扫到了另一双眼,而且是刚刚好的四目相对。
那是来自电梯内的一双眼,陌生又熟悉,忧伤却欣慰的错综复杂,有如魔力般地将她钉在原地,直到电梯门关上,她与那位陌生人隔在一扇门的距离。
影兰有飞奔上前的冲动,继而又被自己的念头扰得内疚不已——以淳是她的唯一,没有人再能取代他的深情。
被这突如其来的震撼,影兰心如止水的又听见跳动的声音,慌乱的她,只得更漫无目的地顺着电扶梯一层一层地上去。
“小姐,参考看看,这料子都是上等的,价格也很合理——”
她竟走到了陈列旗袍的专柜前而豪不自知。
“这款式都太华丽庸俗了,没有当年的雅致朴素——”影兰浏览着横内陈列的旗袍,喃喃地自语着。
“这是特别场合才穿的,当然得耀眼些。”专柜小姐解释着,“不过,我们也有替客人量身订作,模式、料子都可以随意搭配。”
或许是习惯,或许是思念,也或许是自我的安慰,影兰竟毫不考虑地订作了一套旗袍,也耗掉了她存折里最后的三万块钱。
这套旗袍是丝绵白底,绣着粉紫兰花的秀气,那是以淳称赞过的款式,说配着他的绝妙好兰是相互辉映。
他不爱华丽,独钟她的婉约柔情,犹如这袍子,以精巧的细腻绣工代替了金碧辉煌的亮片珍珠。
一个礼拜后的试穿,她满意极了。
望着镜中的自己,她觉得离以淳更近了。
“哎呀!这些衣服多老土啊!我们不必看了——”专柜前,一年轻貌美的女子嗤之以鼻地说着。
影兰抬起了头,往眼前镜里瞧去——
她又看见了那双眼,在镜子里他们再一次地四目相对,不同的是,他的身边挽着一位美丽的女郎。
“哼!没水准——”只见专柜小姐板着脸,对着刚离去的那对男女背后数落着。
影兰的神情仍不动声色,但,她的心又重新翻跳了几下,再次的相对,更加深了她内心的冲击。
对一个陌生人,不该有如此的反应,影兰为自己的念头沮丧不已,莫非是太过思念?!莫非是太过孤寂?!否则不会被这一眼无意义的凝望,直接射穿屏障直入心底。
回到家中,影兰依旧不能平息,却又听见了来自书严房内的对话。
“爷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兰儿的医药费已经花掉咱们壁文大半生的积蓄,我们实在无能为力了。”影兰的大嫂抱怨着。
“可是医药费也是兰儿从积蓄里付一半哪,况且她才刚痊愈,总得给她个时间呀!”
“那谁给我们时间?全家大小六口全巴望壁文那瘦巴巴的薪水袋,你那宝贝孙女非但不珍惜,还阔气地去订作一件三万块的衣裳,要不是被我发现了那张收据,我和壁文还在熬着日子当凯子呢!”
“你说话怎么这般刻薄,兰儿是你的小姑,壁文的妹妹呀!”
“可是她长大了,咱们没理由再养她——”
“不花你们半毛钱,我会负责照料她的。”柳书严气得七窍生烟。
“爷爷这可是您自个儿说的,到时可又别在壁文面前不承认,反正这些年你那些画也为您攒了不少钱,拿些出来补贴补贴也不为过。”
“大嫂,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们的——”影兰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遂推门而入,当面说个清楚。
“兰儿——”柳书严有些意外。
“你有这想法,那我就放心了,小姑啊!不是我说你,人有些时候也不得不放下身段,你以前那间公司都三番四次地来催你回去上班了,再挑剔,别人只会说你不识抬举,希望你好自为之。”影兰的大嫂随即扭着身子离去。
大嫂的话虽是刻薄,却是实情,目前的影兰已不是上海柳家千金,她有她的责任,她有她的难题。
尽管对世俗的名利已无所留恋,但最低的极限也不能成为亲人的包袱,尤其是年迈的爷爷。
影兰决定接受公司的美意,再回去接续她原来的职位,直到她存够了前钱,直到爷爷百年以后,她可以没有任何挂虑牵绊地离开这个世界。
她不是自杀,只是任由生命消退。
她不是消极,只是无欲无求、无所依恋!
第一天上班,影兰竟成了全公司的话题了。
“柳小姐,怎么个把月不见,丑小鸭变天鹅了?!”
“柳影兰,从实招供,你在哪里整的形……”
“胡说八道!兰姊本来就不难看,只是现在更漂亮了!”这是稍有“良心”者所说的话。
对于这些赞美,影兰仅是颌首微笑,而内心却无动于衷。
这点曾经是她最在乎的,而今,再美或再丑,对她已不再有意义了。
坐在曾经是她引以为傲的办公桌前,却是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觉,第一次,她面对堆积在眼前的档案,却无从下手。
“怎么?!吓了一大跳吧!”林茉莉不知何时地走到了影兰的身旁。
“啊——是你!”影兰原本正在发呆。
“这些是我去法国开会的所有资料,现在都交接给你了!”
“交接?!”
“嗯,我已递了辞呈,就做到这个月底——”
“为什么呢?是因为我的关系吗?茉莉,这案子既然交给你负责,就不要再顾虑我了,况且,我怕是没这份心力再担此重任。”她实话实说。
“嘿!你的雄心壮志上哪儿去啦!要是让老总听见你这丧气话,他铁定吐血。”
“别说笑了,我知道自己的分量,倒是你一走,他才会痛心疾首呢!”影兰笑着说。
“你就别臭我了!这次的企划案真教我丢尽了脸,人家对方指定要你出席,对我这超级大美女根本不看在眼里,真是气死人了!”
“就为了这样要辞职?!”影兰有些不信。
“才不呢!我是要结婚了”茉莉一脸幸福洋溢。
“真的?!怎么上次没听你提起?”影兰愈看着茉莉的神情,愈是觉得有书屏的影子。